只是这座位温珩却不敢坐,从有记忆起,在父皇母后面前,温珩就一直是跪着的。
“不想坐?”洪德帝问。
温珩没有抬头,答:“儿臣不敢。”
“你是怕朕处罚他,还是怕朕处罚你?”洪德帝将身体斜靠在暖塌上,大太监岳宏就立刻上来将暖炉送上。景承皇帝崩后,坐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上的人便从向倾阳换成了岳宏,但洪德皇帝并未让向倾阳去守灵,反而让他继续在宫中,不过这个会读书识字掌管内宫七年的大太监再也没有昔日的权力,他此时仅是烧烧碳,打打水,仿佛变成了几十年前那个刚入宫的小太监。
无法羞辱死去的弟弟,便去羞辱他贴身的人,洪德皇帝从来就不是什么圣明贤君,睚眦必报的性格,使得他不顾万民请愿,第一时间杀掉了顾钺初,并将顾钺初一生奋斗的痕迹悉数从史书上抹掉。
这样一个对权力敏感到极致的人,温珩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回圣上……”
温珩答到一半就被洪德帝打断,君临天下的帝王看着模糊的人影,似是毫不在意地道:“想好了再答。”
就这样一句话,便让温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冷汗涔涔流下,温珩心中给自己打了无数遍的气,但嘴却如何都张不开。
“不说话?”洪德帝语气平淡地道,他又停顿了会,似乎很是享受这由他主导的紧张气氛,在他判断温珩终于要开始说什么时,洪德帝又抢在那之前开了口:“不说话就对了,朕不是你的兄长,也不是你的母后。”
言外之意,温珩那套说辞,诓骗不了他。
“儿臣明白。”温珩答。
“本朝祖制,宗室弟子不可干政,你倒好,差点坐到我的位子上了。”洪德帝说:“你自己身处什么境地自己不清楚吗?居然还要保他。”
温珩低头:“圣上天命所归,儿臣从不敢有肖想。近几年来,各地灾害频发,各地包税问题横行难绝,民甚疾苦,儿臣只是想为君父、为长兄分忧。”
温珩说到这里,看洪德帝并未责备,遂继续道:“归监正有济世之才,归监正所为,均是儿臣请求,归监正不愿君父烦劳,才会勉为其难帮助儿臣。”
“你要是有这份心,也是好的。”洪德皇帝站起身来,在岳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温珩身边,他站在温珩面前,居高临下地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从前你还小,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刚刚你说的那番话,就算是你的表态了。”
表态?什么表态?温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皮影一样,任由父皇的摆布。
洪德皇帝继续道:“温珩,你要明白,朕现在为什么迟迟未立太子。”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温珩答。
洪德皇帝挑眉,多年不见,这小子居然会往自己身上扔刀子了?洪德帝满意地笑笑,但是他是天下的帝王,没有什么可以吓得倒他,洪德帝挑明了直说:“你想当太子吗?”
温珩是万万没有想到洪德帝会这样直白的问话的,他高声答道:“儿臣只想辅佐长兄,从未有此妄念!”
“温珩,灾害频发、包税横行,国之灾患是需要利剑的,不握住剑你又如何能斩断呢?”洪德帝不紧不慢地道,“怎么,不想要吗?”
洪德皇帝的话,让温珩脑子里翻江倒海,他想了许多,想到了顾将军的嘱托,想到了归雁徊的承诺,想到了仇贞良、石卓竟然敢如此胆大包天绑架朝廷命官,于是温珩攥紧了拳头,将无数的冲动牢牢地锁在嘴里。
看到温珩这样子,洪德皇帝明白温珩已经默认,他慢步回到暖塌上,说:“归监正不是精通风水推演吗?近日有人来报,西南有紫气冲天,疑有龙脉,你带着你的归监正去,把那龙脉毁了。”
“此去事成,回来,朕便让你站到和简王同等的位置上。”洪德帝道。
作者有话说:
最近改大纲,停了好久_(:з)∠)_给各位小天使道个歉,后面会开始南下副本了【我终于能写写恋爱撒撒糖了】
第10章 秦楼楚馆
从迎接新帝登基的禁中出来,一直往南走再向西一拐,便是出了名的平安坊,平安坊平安坊,最是燕京动人处,大约就算这国破了家亡了,平安坊中照样靡靡升歌。
过了午时,平安坊中的楼馆便陆陆续续地开了门,这中的楼馆与别处的那些个暗娼胡同不一样,平安坊中的名妓大多身怀绝技,吟诗赋词无一不精,在这平安坊中,十丈软红倒是次要的,附庸风雅才是第一位。进京赶考的学子们都说,若是来燕京不进一趟平安坊,那便是真真的乡下佬。
归雁徊进来的时候,便正好赶上名妓们在画梅题词,下面的才子也似被这红梅激起了创作欲,纷纷挥墨想留下一篇传唱不衰的名篇。这场景,归雁徊已经见过许多次,所以也没有什么新鲜。今天一早上他就骗岱云盈说洪德帝召见,在东市的茶楼里喝了好一阵子的茶,才下决心一般,来到了这个他本来的目的地。
“归公子。”女人见是归雁徊来,施施然迎上,“着实抱歉,归公子,锦瑟姑娘现在有客,公子要不改日再来吧。”
归雁徊是常客,女人自然也清楚,归雁徊每次来都只找锦瑟一人,锦瑟不在他便离开,从不多说一句,也从不多待一刻。
可今天归雁徊似乎不太寻常,他问:“有客?是什么客?”
“江南大贾沈家二公子。”女人答道。
归雁徊皱了皱眉,他沉默些许,尔后似是嘲笑地道:“商贾也可以来这地方了?”说着他不顾阻拦直接便奔着锦瑟的后屋去,女人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归雁徊这般模样,一时间竟忘了阻拦,等她想起来唤龟公,那边归雁徊已经一脚踹开了锦瑟的门。
“不好意思,今日锦瑟姑娘有约了。”踹开门后,归雁徊就像没事一般道。
沈家二公子本是在屋中焚香听琴,被归雁徊这一脚差点吓出病来,可他一看门口的来人,便笑道:“哟,这不是害死了顾将军的鼎鼎大名的归监正吗?”
听到顾钺初的名字,归雁徊一瞬间似有所动,可他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站着,仿佛又变成了平时那个不苟言笑的监正,全没有刚刚的嚣张跋扈样。
“祈王可知归监正你来这地方找别的姑娘?”沈二公子继续嘲弄。自从宫变那一夜,归雁徊的大名在不经意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不过在众人的口中,归雁徊成了为调离钦天监,不惜蛊惑年轻祈王的野心家,又以祈王的性命威胁顾将军,使顾钺初放行石卓、仇贞良,最终被诛灭九族。
如今归雁徊已成了足以媲美童贯、秦桧的奸臣,听说甚至有人画了**图来讽刺他,说他性巧媚,曾在一群美女间脱了衣服引诱祈王。只是对于这些谣传,归雁徊从来都是不看、不听、不说,是谁传出来的这些话,他不用想都知道,他不甚在意,自然也就无心反驳。
“沈二公子请回吧。”归雁徊平静地道。
“你……”沈二公子咋舌,若是说这些谣传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便是在一夜之间,让这些非官场上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听到了他归雁徊的大名,并且都以为他是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奸,士农工商商本就是在最底层,现在归雁徊叫他出去,沈二公子着实不敢硬碰硬。
他起身,在归雁徊身后唾了口,而后忿忿拂袖而去。
见男人离开,归雁徊关起了门,走了进来,刚刚冷眼在一旁观看的“燕京三绝”之一的锦瑟姑娘,款款上前,施了一礼:“等公子许久了。”
锦瑟未说是谁等他许久了,归雁徊心中一坠,那个人……看来已经在这里等他了。
果然,锦瑟话音刚落,归雁徊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自里屋出来,男人看上去足足有九尺高,肌肉虬扎,满头梳着辫子,不怒自威。
在看到男人的瞬间,归雁徊便感受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窒息,他低下头:“二皇子。”
可这男人,却不是大燕王朝的二皇子,而是和硕部族的二皇子!
几日前,洪德帝重新登基,大燕作为中原帝国,各番邦均要上贡以表庆贺,而这次带着和硕部族贺礼的人,便是二皇子耶律旻。
然而对于耶律旻来说,进燕京进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来见归雁徊。
“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耶律旻喜爱中原文化,此时正说着一口流利的京话。
“温珩那小子现在很信任你?”耶律旻问:“明明温璃那个白痴登基才对我们更好,你为什么要去选温珩?”
归雁徊没有抬眼看耶律旻,与温珩对元皇后的畏惧不同,归雁徊的“不直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抗拒,可再抗拒归雁徊也并没有能抵抗耶律旻的能耐,于是他回答:“温璃作为长子,在当时的情况下,身边必定有大批的人想要投机,我们现在去也分不到一杯羹,而温珩却无人可依……”
归雁徊说到这里顿了下,他感觉自己心中忽然空落落的,可他的停顿仅仅是一瞬,“臣现在辅佐温珩,仅仅是几个关心,便可以获得绝对的信任。”
“那顾钺初是怎么回事?”提到这个问题耶律旻的声音充满杀意,似乎只要归雁徊稍有差池,他便要让他血洒当场。
“当年我为何力谏可汗俘虏洪德皇帝后送回?因为对于我耶律旻来说,北方的草原是远远不够的,终有一天,我们的铁蹄会踏平中原的九丈高墙!”耶律旻说:“我本盼着洪德皇帝可以和他的弟弟两败俱伤,没想到顾钺初这家伙,居然将洪德皇帝直接囚禁了起来。”
“可上天终究是偏爱我和硕的,燕炀王(即景承帝)只活了七年,只要顾钺初带兵平定石卓、仇贞良和元皇后谋划的宫变,处死了洪德皇帝一脉,天下必然大乱,届时我部族便可趁机南下。”
“七年!我等这个机会足足等了七年!”耶律旻说到这里几步上前抓住归雁徊的手腕,夺下他手里的烟斗扔到一旁,那玉烟斗被这样一砸立刻碎了一地,里面熟悉的药烟味道慢慢弥散开来,耶律旻这才想起来,归雁徊这身子骨这样,他耶律旻脱不了干系。
可耶律旻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这是为了他的部落,为了他的国家,他笑着对归雁徊说:“所以你为什么要平息石卓、仇贞良的兵变?是在报复我吗?别忘了,归若邻,别忘了。”
耶律旻一遍遍的强调,好像是一把刀子剐在归雁徊的心上,他想到被异族焚毁的家乡,想到他被囚禁的小屋,想到沾了盐水的藤条的鞭打,想到姐姐脸上的淤青,想到耶律旻的承诺:“我南下中原那一日,便会从哥哥手中救出你的姐姐。”
归雁徊从不怀疑,耶律旻会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也是个彻彻底底的人渣,在耶律旻的眼里从来没有道义和信用,这些只是利用他人的工具。自始至终耶律旻都在逼迫归雁徊,逼迫他在自己仅剩的亲人和苍生黎民间抉择。
归雁徊终于抬起头,对上耶律旻的眼睛:“雁徊从来都没有忘。”
“只是二皇子现在真的有机会南下吗?”归雁徊红着眼睛回答:“各部族现今都想维持可汗轮换的制度,二皇子不已经为避风头退居盐城了?二皇子可知宫变之后,石卓晋了兵部尚书,而本为筹划之人的仇贞良却仅仅是领了建极殿大学士的虚衔?洪德皇帝不可能放任石卓、仇贞良这样能轻易发动宫变的臣子联手,必定会挑拨石、仇二人关系。”
“所以呢?”耶律旻挑眉。
“所以机会在后面,二皇子还是先考虑下如何能在草原上称汗吧。”归雁徊毫不客气地回答。
面对这样的归雁徊,耶律旻先是愣了下,而后朗声哈哈大笑。他放开归雁徊,说道:“若邻,我实在是觉得,你就像草原上最桀骜不驯的一匹骏马,待我踏平江淮之后,必定要带你回草原,那里才最适合你!”
耶律旻这毫无来源的自信,让归雁徊泛起了一阵恶心,他将视线落到地上碎成一片的玉烟斗上,思考着是否这才是自己最终的结局。
“不过,”笑完了的耶律旻又阴沉地道:“我还是觉得,你平息兵乱,只是为了救温珩的性命。”
归雁徊低垂眼睛,不置可否。
耶律旻看这样子又笑了几声,毫不在意。耶律旻对自己的魅力从不怀疑,在他眼里,畏畏缩缩的温珩不值一提,归雁徊八成是又同情心泛滥才会如此照顾温珩。
“若邻,你不用担心,不出五年,我一定会成为草原十二部落的天可汗。而大燕朝已经是一幢看上去华丽非常实则破旧不堪的宫殿,只需要一块泥砖,它便会轰然倒塌,若邻,我要你给我的,就是这块砖。”耶律旻最后嘱咐道。
归雁徊沉默了些许,转而问:“姐姐……姐姐如何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犹豫,似乎害怕听到亲人的消息,又害怕没有亲人的消息,耶律旻的哥哥大皇子耶律盛残酷暴虐,在从边境掳走失去了父母的归雁徊姐弟后,便将姐姐据为己有,每日酒后对姐姐非打即骂,在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时,姐姐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瞎了。
若不是这样,归雁徊恐怕也不会下定决心答应帮助耶律旻。
“她还好。”耶律旻回答,“小的打骂避免不了,但我去找过大皇子几次,像之前那种也没有再发生。”
归雁徊听完耶律旻的话,点了点头:“有劳二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