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长喻看着此时的场面,着实感觉到了空前的疲惫和无力。
他宁可他母亲是为了疏家的地位和名声这么待他,可他母亲这般决定,确是全为了他好。对景牧,他一点都没有动摇,但是他此时头昏脑涨,通身疲倦,实在受不了他母亲绵绵无尽的眼泪。
他不知道怎么向母亲解释他们之间想法的区别。
他想先休息休息,待自己养好身体,精力充沛,做好心理建设了,再面对他母亲——以及尚未知情,但早晚要知情的疏家满门。
“先回去吧。”他垂下眼,看向景牧,淡淡道。
景牧一愣,似是没想到疏长喻会赶他走:“少傅……”
“回去吧。”疏长喻重复道。“你多日不在京中,大理寺定有许多要务等着你处理。”
“少傅……”景牧眼眶一红。
方才李氏说再多难听的话,他都不以为然。可如今疏长喻这轻飘飘的两三句话,便让他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委屈。
少傅莫不是气自己同他母亲冲突,生气自己的唐突和失礼,才要将自己赶走?
疏长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景牧的发顶,心道,怎么那个还没哭完,这个就也要哭?
“听话。”他低声道。
他手还没抽回去,便被景牧一把握住了。一侧的李氏颤抖着倒抽了一口凉气,疏长喻心下一紧,没敢看她。
他抽了两下,都没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少傅,别赶我走。”景牧握着他的手,像是紧攥住了救命的稻草般,低声道。“你别不要我。”话音没落,景牧的声音已经委屈巴巴地颤抖起来,带了点湿漉漉的泣音。
疏长喻叹了口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别闹,怎么可能呢。”
不等景牧回话,他便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不行!”景牧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陪着你。”
昨夜才回来,到了今天早上就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他若不在这看着,还不知道疏夫人还要怎么为难他。为了把他们两个拆散,疏夫人可是连将疏长喻赶去南方的决定都做得出来的。
“那是我母亲。”疏长喻显然看出了他的担心,勾唇笑了笑,目光纵容又温柔。“行啦,你在这里,全是添乱呢。你看你这个身份,给你准备午饭合适,还是饿着你合适?”
景牧嘟哝道:“我不在乎。”
疏长喻拍了拍他的手背:“回去吧,别胡闹了。”
“少傅……”
“你放心。”疏长喻笑道。“一切有我。”
景牧看着疏长喻的眼睛。疏长喻面上是带着笑的,虽有些狼狈地躺在病榻上,但那笑容却安宁又从容。目光又沉又稳,像一湾平静安宁的潭水。
景牧不知怎的,觉得他真有一种让人无比心安的能力。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句“一切有我”,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脑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又打游戏打得忘了更新
第58章
这日入夜后, 窗外起了风。
疏长喻披着件大氅,坐在窗边的灯下看书。一阵大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卷进来, 一下将他手里的书卷哗啦啦翻了数十页。疏长喻愣了愣,干脆将那本书放回桌上,抬头看向窗外。
廊下的灯笼也被风裹得左右摇晃, 里头的灯火明明灭灭。
空青挑帘进来,便见到的是这幅景象。疏长喻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风口上, 被风吹得长发纷飞。
他愣了愣,不知为何, 忽然想起来当初三少爷长安街坠马后,那日也是这般坐在窗前, 对着大敞的窗子。
当时的少爷, 虽在京中丢了大面子,却仍旧是个如沐春风,笑起来温润如玉的人。他坐在满窗桃花前, 那模样真似个九天谪仙人。但今日,许是灯光太暗了,落在三少爷眼中, 一片深沉死寂, 平白让人觉得空冷。
他愣了愣, 连忙上前替疏长喻关上了窗户。
“少爷还在病中, 哪敢这般吹风!”空青抱怨道。他小心翼翼侧目看了看少爷——他只知这两日府中发生了不少事,但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一概不知的。他小心地提醒道:“少爷, 可当心着凉了。”
“今年雨水确实多。”疏长喻却对着那窗子,道。“眼看着又要下雨了。”
“……可不是嘛。”空青小声回道。“今夜再给少爷加床毯子。”
疏长喻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敦亲王府那边如何了?”
空青眨了眨眼:“王爷让小的转告您,便说一切都听您的吩咐,他回去安心探查遇刺一事——还说,让少爷您万万保重身体,不……”他顿了顿,红脸道。“不许出任何闪失。”
疏长喻垂眼,噗嗤笑出了声。
空青见他这瞬间鲜活起来的模样,顿了顿,又道:“不过……少爷,今日小的回来,遇见老夫人了。”
疏长喻抬头。
“老夫人说,让小的不许再与敦亲王府有丝毫联系。”空青小声道。“让您只管养病,也别去找她。”
疏长喻神情为变,只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既不让我去找她,你便替我传句话给母亲。”
“少爷请说。”
“再过两日我的病好全了,便要还朝。届时母亲求皇上让我办的事,我自会去请皇上收回成命。我身体不济,又心在朝堂。疏家势大,自不需要一个政绩斐然的儿子。故而,我定会长住京城,侍奉母亲身边。”
空青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
疏长喻拿起桌上的茶盏,垂眼咂了一口:“下去吧。”
空青应了一声。
“丹瑶郡主是不是进京了?”疏长喻顿了顿,叫住他问道。
空青顿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丹瑶郡主是哪号人物。他点了点头,道:“确是进京了。不过今年没到她进京拜见皇上的时候,因此是私自来的。”
这同前世是不同的。疏长喻皱了皱眉,问道:“可知是为什么?”
空青愣了愣,摇了摇头。
疏长喻想起丹瑶郡主此番不同前世的进京之行,又想起本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赵朗之。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番不好的念头。
“去查一查。”他说道。
空青点头应是。
“再去给敦亲王带个口信,就说……”疏长喻说到这儿,顿了顿,叹道。“算了。”
想来这二人也不足为惧。待过两日,见了景牧的面再说罢。
——
“你这御诗啊,定要背得清清楚楚。明日你父皇来,便背给他听,你父皇定会喜欢的。绍儿,你可记住了?”
皇后坐在灯下,握着皇三子景绍的手,嘱咐道。
灯下那少年白皙而英俊。他站在皇后面前,神情乖巧且纯真。他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答道:“记住了。”
皇后见状,喜笑颜开。她将那本书册塞进景绍手里,夸赞道:“我们绍儿自幼便和别宫里的孩子不同,最是让人省心。你这般优秀,又是嫡子,日后荣登大宝,不过早晚的事。”
景绍目光闪烁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风大了,一会便要下雨。”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道。“绍儿且回去,早些歇息罢。”
景绍闻言,躬身道:“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告退。”接着,便退出了皇后的宫殿。
待进了自己宫中,景绍面色一冷,勾起一边唇角,看都没看,随手将那册御诗丢在地上,嗤道:“妇人之见,难成大事。”
跟在他后头的那个小太监连忙两步上前,将地上那宝贝捧在手里。
景绍侧目,面上满是讥诮的笑意:“你捡它做什么?莫不是你同那妇人一样,以为讨好了皇上,便可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那小太监愣了愣,连忙将那本御诗放在一边的案头。
景绍又嗤笑了一声。
他自幼被皇后亲自养在膝头,自识字起便被皇后灌输那为君之道。他从小见得多了,人又聪明机灵,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看透了皇帝那唯我独尊、多疑寡幸的心思,知道什么嫡庶长幼在皇帝那儿都不管用。
唯有把那些对手一个一个击垮了,才能让那个多疑病弱的皇帝不得不选自己。
但是,他看得通透,他母亲却一直执迷不悟,故而,万事都需他亲力亲为,没法儿指望那个被深宫磨没了见识的妇人。
景绍径直走到座前,抬手挥退旁人,问那小太监道:“你且告诉我,疏长喻为何活得好好的回来了?”
那小太监闻言,连忙跪地道:“殿下明鉴!那疏长喻带的护卫着实不堪一击,原本眼看就要得手,但……但谁料,敦亲王随行再侧了。”
“景牧?”景绍皱眉。“他不是在大理寺?为什么会跟去?”
“这……小的不知。”
景绍垂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小太监一愣,连忙噼里啪啦地自掌了数十下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景绍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景绍这儿的头一条规矩,便是吩咐下去的事,不得回他“不知”。
“可留了什么把柄在现场?”景绍接着问道。“事未办成,却折损我不少安慰,实在该死。”
小太监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磕头道:“回殿下,那些暗卫带出去的东西,尽皆没有半点标记,也并未留任何活口在他手里……”小太监顿了顿,想起三皇子亲卫丢失了一支箭矢。
但一则那箭矢上没什么特殊标记,平日也放着不用,二则那箭矢也不一定是弄丢了还是被暗卫拿去用了。他未弄清楚的事,实在不敢再同景绍说。
故而,他就此住了口,没再往下说。
景绍嗯了一声,道:“但留着这二人也是后患无穷。我原本以为他二人不过是寻常师生,如今看来,这景牧倒是对他这靠山盯得紧。”
“三殿下,这便有个好消息了。”那小太监忙道。“陛下那边的人说,前两日疏家老夫人进了宫,要将疏三郎派去南方治水。不知她给皇上看了什么,皇上龙颜大悦。”
“噢?”景绍顿了顿,接着大笑了起来。“有趣,这便有趣了。”
说着,他自言自语道:“想必这景牧一心要扒住疏家不放手,疏家却嫌弃他是个没娘没宠爱,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连文化都没有的废物。如今,怕是要让疏三郎离他远远的,自己建功立业去,是吧?”
“殿下英明!”小太监磕头道。
“疏夫人这么一番爱子之心,我们自然是要成全。”景绍笑道。“便就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将爱子远远送到南方去。”顿了顿,景绍笑了起来。“不过,这黄河沿岸凶险得紧,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时,有个护卫通报求见。景绍点头示意小太监下去,召那护卫进来。
那护卫风尘仆仆,带进来了一封书信。外头已经开始下雨了,书信拿出来时,上头已有些潮湿。
“谁送来的?”景绍问道。
那护卫单膝跪地,道:“小的不知他的来历,但这人径直找到了您的护卫处。他说这封信定能解您此时之忧,而他是谁,您看了信便知。”
景绍嗯了一声,抬手拆开那封信。
信里话不多,寥寥数语。景绍垂眸,怔愣了片刻,面上便露出了笑容来。
他对着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接着面上带着笑容,取下了旁边的灯罩,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有趣了。”他笑道。“这还真是个奇人。不仅知道我如今忧虑何事,还知道如何解决——更有意思的是,这解决之法,连我自己都不知。”
待那信烧完,灰烬散落了一地。
景绍将最后的那一角丢进烛火中,把灯罩搁回去,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便派几人跟着承莱南下,借去岭南为我寻茶树为名,到岭南去为我寻两个人。届时要问什么,带什么东西回来,皆听承莱吩咐。”
承莱,便是方才那个小太监。
护卫点头应是。
“那送信之人,日后定然还会去找你。届时你找机会,带他来见我。下去吧。”
那护卫行礼退下。
景绍垂眼,便见那信的灰烬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他侧过脸去,便见窗外狂风暴雨,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他心道,这般浩渺广阔的江山啊,自是让人不握在手中,绝不能罢休的。
第59章
下了一夜雨, 第二日天便放晴了。这青天遭那狂风暴雨的一通洗刷,愈发清朗高爽。
戴文良从马上下来, 将缰绳递给随从时,抱着胳膊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抬头, 便见几只鸽子扑扑啦啦地飞进了将军府。
“品相都不错。”他笑问门口那小厮道。“敬臣偷偷养的?”
“嗐,三少爷什么时候有心思养这个啦!”那门房道。“都是二少爷当初养的, 没养两天就丢开了,现在全教下人养着。”
戴文良扬眉:“好他个疏长彻!自己养了这么好些鸽子, 从来没同我讲过一声!去,捉两只来给我, 挑肥的, 我拿回家去煲汤喝。”
说着话,他便往大门里走。刚没走两步,便见门侧站了个青年, 正袖手立在那儿,弯着眉眼冲自己笑。
这青年穿了身石青色长衫,长身玉立的, 尤其那五官, 清朗明快, 跟那晴空里展翅飞翔的白鸽似的, 看着叫人心下明朗。
“这位是——?”他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