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一点:此人既然特意大费周章将人的心脏掏出,那又会将它放在何处呢?
他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
空山派内果然人头涌动,傅荣得知他来了,只当是和外头那些人一般来吊唁的,只挥挥手让弟子们好生招待,倒也没多加干涉。
萧朗谢绝了为自己领路的弟子想要通报的举动,遮了遮面孔,从人群一旁绕进去了。
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空山派内一片沉重,偶有遇见几个弟子,都低着头神色匆匆的。
萧朗找人问了季华生前所住的地方,在外头仔仔细细地绕了一圈,没见着什么异常。
正打算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萧朗回头,见身后正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手里的一个小木盒掉在了地上,首饰哐啷散落一地,正慌慌张张地低头去捡。
萧朗上前帮着人一块儿捡起,女孩低垂着眼,低低地说了句谢谢。
一直到抬起头来,望见萧朗的脸,她的眼中才出现了一丝错愕:“你是……萧盟主?”
萧朗正觉得她的模样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一般。
细细一回想才想起来,对了,那日在官府,她就站在傅荣的身后。
这想必也是个与傅荣有些亲近的弟子,萧朗微微一笑,将手里捡起来的簪子还给她:“姑娘是?”
“我叫松玉。”小姑娘的声音柔柔弱弱:“那日,那日咱们在官府那儿见过一面的。”
“啊。”萧朗点点头:“松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本是客气的一问,然而松玉的动作却可疑地变得僵硬了起来,抱着盒子的双手都微微紧绷了起来,骨节隆起。
萧朗敏感地发觉到了不对——在这个节骨眼上鬼鬼祟祟地接近季华住过的地方,还眼神游移,想也知道其中有玄机。
“我,我是打算……”松玉大概不是个会扯谎的人,萧朗只是这么一问,她便急的连眼眶都泛红了,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解释。
萧朗叹了口气,尽量放缓声音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可能与季华被害有关的事情?”
宋玉的脸霎时便白了,萧朗又道:“放心,我只是想找出杀害他的凶手,这凶手残暴非常,武林盟势必要将他捉出来。你若是担心内中隐情说出来会牵连到自己,我保证,我一定会竭力呼你周全。”
“不……”松玉摇了摇头,轻咬着嘴唇道:“我不是怕这个。”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似的,抬头直视着萧朗:“只是,我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只是觉得……季华消失之前有些事情不太对劲。萧盟主,你愿意相信我吗?”
“只要你说了,我就相信。”萧朗知道以她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要是说出不信任的话便要将人吓跑了,只能先安抚道:“不如这样,这儿不方便说话,你带我去一个你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可以么?”
大概是见他语气温和,松玉渐渐的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她望了眼手中的木盒,又望了眼萧朗身后的院落,咬牙道:“好。”
她带着萧朗回了自己的房间,近日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大部分弟子都被调去了前院,因此附近一个人也没见着。
将手中抱着的木盒放下,松玉替萧朗倒了杯水。
萧朗略一点头,眼神锁定在那惹眼的木盒上,轻声道:“松玉姑娘抱着这个木盒,是想去季华的屋子?”
松玉点点头,当着萧朗的面将盒子展开,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女人用的簪子耳环之类。
松玉拾起一条珍珠坠子,不舍地用手轻轻在上边摩挲:“这些……都是季华送我的。”
会主动送给姑娘家首饰,二人之间的关系绝非一般。
萧朗道:“你们是……”
松玉的脸红了红,羞涩道:“我们,两情相悦。”
萧朗点点头,紧接着眉头一锁:“我听闻,傅掌门已经单独审问过与季华交好的人,既然如此,你可有将你知道的都说给他听?”
“我……”松玉一怔,手像失去力气般垂了下来,那珍珠坠子便滚进了桌下。
萧朗替她捡起,松玉连忙用衣裳将表面的灰尘擦去了,这才道:“这事,掌门不会相信的。”
“哦?”萧朗问:“为何?”
“因为这事涉及到他的亲儿子。”松玉眼角落下一滴泪来:“况且我也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去和掌门说,他一定会动怒,将我逐出门去的。”
“我不能离开这儿,除去这儿,再也没有地方还留有季华的影子了。”
触动了伤心事,松玉越说越难受,趴在桌面小声地呜咽起来。
萧朗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松玉姑娘,你先别着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与我说一遍,我替你去查。若是真的,咱们便能替季华报仇。若是误会,你也不会被逐出门去。”
安慰了好一会儿,松玉才缓过气来,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她擦了擦颊边的眼泪,一边说话,一边极小幅度地抽着气:“季华出事之前,曾和我说过要出一趟门。”
“那时正临近他寿辰,我们都在帮他张罗着如何庆祝。季华偷偷告诉我,他要在他寿辰那日带我去京城最好的酒楼玩。”
“按照我们手头的那些钱,哪里够两个人去京城的路费,更别说最好的酒楼了。”
“可他说,掌门的儿子傅岩知道外头有人在高价招工,他只要干上一个月,就能将路费挣到手。”
“于是他就答应了,每日只要一得闲,就去傅岩介绍的那地方帮忙。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他每次都是神采奕奕地去,再筋疲力尽地回来。我看着心疼,就劝过他不要再去做了,他却不肯答应,一直到他寿辰的前两天,他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三日后,他的尸体被曝露荒野……”
说到最后,松玉已经快喘不过气来,萧朗反替她倒了杯水,低声道:“你可知道他是去的什么地方帮忙?”
“不知。”松玉摇摇头:“只有傅岩知道,可他在替季华指了路后便远去求学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萧朗问:“他在哪儿?”
问清傅岩的下落,萧朗又短暂地安慰了几句,并且嘱咐松玉,今日的事情,绝对不能让除去他们以外的人知道,这才离开。
来空山派之前天便一直阴沉沉的,这会儿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样的天气骑马实在太不方便,萧朗只好将马儿先寄放在空山派的马厩中。
雨势逐渐变大,打在伞面上发出喧哗的声响。路上行人步履忙乱,眼里只顾着避雨的方向。
一片纷杂中,唯有萧朗一人不慌不忙,脚下步伐依旧稳健均匀,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惹来心烦。
离武林盟不过只剩下两条街的距离,身后一个黑影却缓慢地跟了过来。
萧朗注意到有人跟踪自己,脚下方向一变,朝着右方的胡同拐了进去,随即在对方也毫不犹豫地跟进来时拔出涤尘,朝来人刺去。
一张多日不见的熟悉的面庞出现在模糊的雨幕之下。
萧朗竟有片刻的恍惚,待反应过来时再收剑,已经来不及。
剑尖刺入皮肉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便被大雨压了下去,萧朗呼吸一窒,猛地将剑往后一拔,面上怒火止也止不住:“穆云翳,你发什么疯?”
“为何不躲开,你明明能……”
话没说完,眼前高大声音已然重重压了过来。
萧朗落进一个紧密到极致的怀抱中。
耳边是那人难得颤抖的声音:“萧朗,不负……断了。”
第61章
油纸伞沿着地面骨碌碌滚了一圈,冰冷的雨水顺着萧朗的领口滑进,他打了个寒颤,偏头去看向穆云翳的腰间。
那次在武林大会还能看见的不负,果然已经不在他的腰间。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能出手挡下自己的剑招么。
穆云翳只戴着一顶斗笠,萧朗被他抱着,伞一丢,二人身上瞬间便淋透了。
这家伙难道就不怕自己着凉么。
就着拥抱的姿势,穆云翳将头埋入萧朗颈间。萧朗僵硬着身体,模模糊糊地想:他好像消瘦了些,连下巴的弧度都变尖了不少,硌的肩膀怪难受的。
他正欲伸手去推,鼻翼一动,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你受伤了?”
方才还没发现,现下二人靠得极近,对方身上的血腥味便清晰地传进了鼻间。
那绝不是刚刚刺伤的。
穆云翳低垂着眼睫,萧朗见不得他装聋作哑的模样,将人往后一推,又从地上捡起伞来,冷冷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这儿离武林盟可不远,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他没用上多少力气,穆云翳却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身子微微弓起,握着拳在嘴边沉闷地咳了两声。
萧朗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有些气恼地望着他。
玩苦肉计这一招,他真当自己狠不下心?
萧朗深吸一口气,再也不看他,转身就要走。
“别走。”
身后传来几乎算的上哀求的语气。
穆云翳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别走,萧朗。”
萧朗动作一僵,五指都要掐入掌心。
正当犹豫之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重响,萧朗克制不住地回头,见他似乎真的支撑不住一般,单膝跪倒在地。
该死。
这时候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在演戏了,萧朗快步上前,顶着他炙热的目光抓起他的手腕。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只身在外头乱跑。”萧朗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嘴上不停:“就不怕路上遇见什么人,趁机杀了你?”
他强制将穆云翳一只手横搭在自己肩上,穆云翳怕压着他,暗暗将重心移开了些,却立即被发现,往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过来。
“别乱动。”萧朗面无表情地将伞交给他:“那么有力气,你来打伞。”
冷冰冰的语气,穆云翳却听得弯了眼,怕给对方发现,又急忙低下头去。
武林盟是回不去了,萧朗转换方向,带着人往邻街的客栈走去。
好在这大雨淋湿不少落汤鸡,二人一身水地进来,掌柜也没觉得奇怪,还热情地让小二打了热水上去。
萧朗扶着他在桌边坐下,转头望了眼那还冒着热气的浴桶:“你先洗。”
穆云翳问:“你呢。”
“当然是再开一间。”萧朗噎道:“我可没有与人共用一个浴桶的习惯。”
那倒是可惜了。
穆云翳内心暗暗道。
“一会儿我会让人送干净的衣裳来。”萧朗道:“你自己顾好伤口,小心……”
他刚想说别沾着水,突然想到这人发了疯一样在雨里站了那么久,伤口或许早就折腾开了。
“小心别淹死。”他转口道:“我待会儿再过来。”
二人分开沐浴,萧朗请小二代为跑腿买了两身衣裳来,换好后又捧着另一身去找穆云翳。
他敲了敲门,在对方应允后进来,把干净的衣服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他本欲做完这些就出去,目光却不可避免地被对方身上纵横着的那些伤痕给吸引住了。
穆云翳本身肤色就白得有些病态,那些丑陋的伤口映衬在上头,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他必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萧朗的脚步一顿,不受控制地朝他走近两步,低声道:“你……这些伤口是从哪儿来的?”
穆云翳倚靠在桶壁上,抬头道:“大仇得报。”
“……恭喜。”
接完这一句,萧朗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脑袋中纷乱一片。
仔细一算,现在离当时揭穿他身份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之久。在这一年间,自己按照计划走上武林盟主的位置,而他也如愿以偿地给穆千重报了仇。
那么接下来,他是不是也要顺理成章地登上教主之位……
届时又要刀剑相向的人,居然连把武器也不带地踏上武林盟的管辖范围,他究竟是太过于信任自己,还是早有打算?
越想越乱,萧朗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道:“你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要泡太久了,把衣裳穿上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音,萧朗背对着等待了一会儿,等到对方整理完毕,才转过身在桌旁坐下。
“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穆云翳深深地望着他:“我只是想见见你。”
自从身份暴露,他说起这般话来倒是一次比一次脸不红心不跳了。
萧朗垂下目光:“穆云翳,咱们没有必要再这样含糊其辞下去。你我之间的事,早就该有个了结了。”
“可我不想了结。”
顿了顿,穆云翳道:“萧朗,我带人找上左护法那一日,布置出了点差错,险些便失了性命。”
心惊肉跳的搏命场景,被他用一句话云淡风轻地带过。
“我从前时常会想,若是有哪一天我真的失算死于仇人剑下,这世上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到惋惜。”
“我以为,是痛恨没能手刃仇人,或是没能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在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件事情。”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