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严家庄从前大约是没被一线飞红祸害过,听人家报上名头,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上的正派组织,心存感激,但又不知如何联系那些恩人,便干脆将信送来了武林盟这个天下人都知道的正道所在。
薛时济将信看完,还没做出评价,对面林傲之已然坐不住了:“荒谬!这一线飞红究竟藏着什么鬼心思?三番几次地做出与往常截然相反的举动,搞得众人人心惶惶!”
薛时济心道:众人?我看最着急的就只你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替那位将来的盟主夫人说上两句:“左长老,你先莫急。一线飞红近来的确没再做过为祸武林的事情了,依我看,说不定他们是真的想弃暗投明……”
话还没说完,林傲之飞来恨铁不成钢的一眼:“年轻人,到底是太单纯。”
薛时济:“……”
“一线飞红做了几十年的恶人,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这其中必然藏着极大的阴谋。”林傲之道:“之前由穆千重掌管时,还算得上正常,坏得明目张胆,天下皆知。他那儿子穆云翳倒是难以琢磨,从他上位起,一天一个花样,弄得江湖上正邪两派每日提心吊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时济道:“不知左长老可曾听过魔教前前前前任教主的事情?据说那位教主爱上了一位天线似的姑娘,但姑娘很是介怀他们武林败类的名声,那位教主相思成疾一夜白头,第二日便放话要带着魔教弃恶从善。您看,他们现在不也是咱武林盟的座上之宾吗?”
“薛少侠。”林傲之目视前方,丝毫不为他的劝解动容:“以后还是少看些江湖话本吧。”
他明明句句属实,为何不肯相信!薛时济暗暗在心里骂了句:糟老头子,下次我就将你偷偷喝酒的事情告诉你夫人!
“若是盟主在此,他绝不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来。”有了这木头的对比,萧朗在林傲之心中显得聪慧稳当许多。他道:“你要是有这种猜想,也得先找出那个能让穆云翳魂牵梦萦改邪归正的姑娘来!”
薛时济深吸了口气,秦笑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眼瞧薛时济脸都要憋红了,适时地出来圆场:“对了,怎么不见盟主身影?”
“萧大哥去衡阳找石大侠了。”薛时济道:“他将盟中事务暂时托付给我,右长老若有吩咐,只管找我便是。”
林傲之哼了声,道:“我看这致谢信不能留,若是给有心人知晓,拿来煽风点火,说武林盟有意与一线飞红结交,那麻烦可就大了。”
“但百姓一番好意,总不能撕了烧了吧。”薛时济看了眼手中的信,犹疑道:“要不然,交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张贴在村口就好?”
“既然盟主将决定权交给了你,那便听薛少侠的。”林傲之起身道:“只是千万要记住,这穆云翳诡计多端,薛少侠办事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落入了他的圈套。”
自知道萧朗亲临长安后,李行行动更为谨慎。
为避开无疆神教的眼线,二人从不正面接触,唯有每日早食时,萧朗会易了容坐在他门前的面摊子上以筷子敲击碗沿的方式交换信息。
萧朗之所以会这般急匆匆地赶过来,不仅是因为李行假借购药的名义联系上了无疆神教的人,还有另外一个一个重要的原因——孟运堂的生辰,马上又要到了。
他贵为一朝太子之师,就算刻意避嫌,献礼的人依旧犹如过江之鲫,也低调不到哪儿去。
李行在长安做的是锦缎生意,为求自保低调行事,这些年也算经营出了些用得上的人脉。此回孟运堂生辰,他上下打理关系,巧妙地将运送锦缎一事包揽了下来。
按照计划,要待他成功入府再做查探。但天有不测风云,在这样紧要的关头,青鸾不见了。
依照上次交换的情报,二人每两天便要想办法传递一次消息,可李行步入小桃红房间后,却没再听见隔壁房中传来一点儿动静。
小桃红靠在他怀中,面上一片绯红。美人在怀,李行的心却渐渐地沉入了冰窖,他低声道:“今日怎么这么安静,隔壁那位抚琴的姑娘呢?”
小桃红只当他也被青鸾的琴技折服,有些吃味地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怎么,李公子也爱听她的琴?”
李行嘴上挂着笑,目光却有些紧张,一把握住了人的手:“好大的酸味儿,不过是平常听着热闹,今日突然这般安静,有些不习惯罢了。”
小桃红笑道:“孟太师生辰要到了,他听闻青鸾姑娘琴技好,特意派了人来接青鸾姑娘去抚琴呢。”
“不过的确奇怪,平日除了她,其他的姑娘也会奏曲子给客人听呀,怎的今日这样安宁。”
小桃红犹自疑惑,李行手中却是惊出了一层的冷汗,他连牙关都咬紧了:“如此……的确是有身价。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日夜里便接走了,到现在也未回呢。”小桃红低语:“青鸾姑娘可一向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难道这次也折跟头了?那太师年纪都那么大了……”
李行哪里还听得进去她说话,连忙找了个理由离了楼,一路脚下生风地回了住处。
好在他连着以来都表现得不露一点儿异常,跟着他的人便没有从前那般紧密。路过一条小巷,他突然将腿朝着一个小贩摆设的木架上一碰,货品噼里啪啦地砸倒下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那小贩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出来查看,李行朝他摆了摆手,由着他将自己扶至了就近的一家医馆。
二人错身之际,他在小贩耳旁轻声道:“快去通知公子,计划有变,青鸾不见了。”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贩在桌面上放下一串铜钱,朝着大夫拱了拱手又跑回自己的摊子了。
李行在医馆内磨蹭了会儿,知晓外头那眼线必然也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算了算时间,萧朗应当已经潜入他府中了,才哎呦哎呦地一瘸一拐地回了。
趁着他拖住人的时间,萧朗从后头翻了进来。房中漆黑一片,李行看不清他的面目,更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日夜里便被接走了,至今未回。”李行道:“公子,我怕她是已经……”
萧朗抬起一只手,制止他接着往下说:“青鸾说她与朝中几位大臣还算交好,或许这次只是得了引荐也不一定。”
他虽然口上安慰,心里却也没底——虽然自己已经名言告诉青鸾不许妄动,但千算万算,他永远都算不清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好在孟运堂作为他来长安的首要目标,自然而然也是他监视的对象。
负责盯梢的人道:“昨夜里是有辆马车接了个长相秀丽的姑娘来,但过了一个时辰她又出来了,沿着南街那边去了。”
萧朗道:“她一个人出来的?面上有什么表情?”
对方回忆道:“不止一个,还有孟运堂的庶子,二人一齐走的,她没什么表情,那庶子倒是十分高兴的模样。”
孟运堂之子孟玉生,是青鸾口中的老主顾之一。
萧朗心中暗暗琢磨,或许这次邀青鸾便是他的主意,青鸾琴技高超,请她在宴会上弹奏,既能借此机会接近青鸾,又能讨得孟运堂欢心,一举两得。
但青鸾一夜未回,要么便是孟玉生缠住了她,要么便是她也动了心思,想从孟玉生的嘴里套出些什么来。
但愿不是第二种。
青鸾从孟府中出来却没有回楼,而是被一脸喜色的孟玉生拉着去了南街,最有可能的去处便是天青坊,那是南街最适合游玩的地方。
夜色落了下来,天青坊里里外外便点起了灯,它位于河边,后头停泊着不少垂着薄纱的画舫,做成莲花形状的小灯顺着涟漪缓缓地往河中央渡去。
萧朗顺着人潮往其中走去,正逢一个身穿锦服的瘦高男子带着两个随从从里边走了出来,嘴上还在咒骂:“臭娘们,东问西问一大堆,就是不肯从我,我看她八成是想着傍上我爹。想得到挺美,娘的,睡没睡上,差点给她弄死。”
说罢摸了摸脖子,上头两个细小的伤痕还带着血迹,看上去向是被人用簪子扎了似的:“哎,待会儿处理干净点儿,望月楼问起来,就说是自己贪玩引了火。”
萧朗心中一动,转身一招锁上了他的喉咙。侍从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救人,萧朗又将手上的力气放大了些,引得孟玉生一阵凄惨嚎叫。
周遭人见状纷纷尖叫着避让开来,两个侍从顾忌着主子的安危,都不敢上前:“你做什么!”
“人在哪儿?”
孟玉生断断续续道:“什么人?”
萧朗又拉着人往后退了退:“你说的那个人,她在哪儿?”
“你他妈的,和那娘们是什么关系,你们要做什么……”
萧朗没工夫与他盘旋,贴在他耳旁,用极其森冷的语气道:“你要再说出一句不相关的,我立刻拧了你的脑袋。”
他说到做到一般,作势要将对方的脖子朝后头一掰,孟玉生忙道:“船上!在船上!”
话音刚落,那随波飘摇的莲花小灯也终于飘到了河中心,一艘与其它画舫都不太相同的画舫熄着灯,静静地停泊在那儿,两旁的薄纱像是涂上了什么黏重的东西一样,连夜风也吹拂不起它。
下一刻,冲天火光瞬间燃起,照亮了整个江面。
萧朗目眦欲裂,一脚将孟玉生踢开,朝着着火的方向跑去。
“着火了,着火了!”
岸边的人乱成一片,纷乱的脚步阻挡了萧朗的去势,他一咬牙,纵身跃入水下,朝着那艘烧着了的画舫游去。
终于有人醒悟过来,尖声帮忙喊:“快去救人,快去救人!”
官府的人闻声赶到时,那画舫几乎已经被烧为了一团黑炭,而刚才跳下水的人也已经不见,唯留下另一端草地边两道湿痕。
第85章
骏马在道路上狂奔,两旁的百姓慌慌张张地避开,马蹄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面前,只留下空气中一股还未消散的怪异的焦味。
青鸾紧缩成一团,靠在萧朗的怀中。两旁的风景快速地从身边闪过,她眼睛受了伤不能完全睁开,只透过一条细缝贪恋地寻扫着萧朗的面庞:“公子……”
“青鸾。”萧朗低头望了一眼,双腿一夹加快了速度:“撑下去,我带你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青鸾缓慢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嘶哑道:“我问出来了,孟家那个傻子,他兜不住事情……”
“这件事稍后再议。”萧朗咬牙道:“我先带你去求医,你千万挺住,不要睡过去。”
青鸾苦笑一声,眼泪顺着烫伤的眼角滑落,刺得伤口更疼:“没有时间了,公子,你听我说完。”
萧朗低下头,她吃力地以一只手覆住了容貌:“别看……我现在很丑。”
“那孟运堂嘴巴严实,但他儿子不一样。我不过绕了几个弯子,他就什么都被套出来了。”青鸾断断续续道:“孟运堂之前结识了位北方的贵客,人称笑面佛,是个江湖客,常与他探讨养生之道。孟就是通过他接触到了无疆神教,听他说,这笑面佛在武林有些背景,有他与孟合作,这长生药的事情就捅不出大娄子……”
浓烟侵蚀了她的心肺,话说的太多,本就疼痛的嗓子更加干涩。她咽了喉头涌上的血沫,仿佛要将肺中的烟气都咳出来:“我只问出这么多,公子,孟运堂熟知官场,笑面佛手握武林,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轻信那些……”
话未说完,又是一顿剧烈地咳嗽。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萧朗将人裹紧了些,青鸾的状况不好,要捱到他信任的医馆,恐怕来不及。
他当机立断,将人就近送进了一家医馆。医馆大夫见着两个人湿漉漉地闯进来,抱在怀里那位更是快被烧成了一具焦炭,面色凝重,忙招呼着药童帮忙将人抬进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烧成这样?”
要想替人清理伤口,就要先将她的衣物除去。但先是经历大火,紧接着又从水中一路游出来,青鸾身上的衣物已经尽数被烧毁,融成黑漆漆的一团,紧紧地依附在皮肉之上。大部分露出的皮肤也被大火烧成焦红。
况且病人的呼吸越发薄弱,并时不时地伴有剧烈的咳嗽,怕是吸进了不少的黑烟。
大夫心中沉重,知道这病人是救不回来了。青鸾将他同情的眼神望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了自己再无回天之术。
她心中悲痛,却又露出一抹笑意来,对着大夫请求:“我恐怕活不了了,大夫,烦请您避一避,我想与我家公子说几句话。”
大夫见她面临生死如此平静,惋惜地一摇头,挑帘子出去,给这二人留出了片刻的安静。
萧朗在她身旁轻轻蹲下:“为什么这么傻?”
青鸾苦笑道:“我和公子说过的……李行他就算成功接近孟运堂,也一定会因为购买药丸的事,被怀疑。而我不一样,我的身份更容易套话……你看,我做到了……”
萧朗红了眼,伸手要扶她:“我带你走,一定有人能救你。”
“不。”青鸾颤声道:“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公子,青鸾有几句话,一定要告诉你。”
萧朗别过头去,青鸾怔怔地望着他眼梢的泪光,手朝那方向悄悄伸出一点儿距离,又立刻停下:“你会为我哭,真好。”
“日后你该能记住我这个人了。”她一字一喘,说得分外困难:“公子,你心软,重情。我虽然高兴,但也要提醒你,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在与人对弈的时候,不要因为一颗棋子而起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