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眼望了穆云翳一眼,身体微微往后,颇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你终于能用自己这张脸进来了。”
穆云翳一愣,萧朗道:“我之前每次看你的声音从那张人皮面具下发出来,总觉得怪别扭的。”
穆云翳道:“我也厌烦。”
萧朗一挑眉,穆云翳道:“我总担忧顶着那张脸见你久了,摘下来后属于我们之间的记忆就被带走了。”
萧朗憋笑道:“这你大可放心,离我老到脑袋恍惚还有些年头呢。”
穆云翳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萧朗说到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二人一道白发苍苍的模样。在遇见他之前,他从来没有试着去想象自己会和任何一个人携手并肩直至衰老,由岁月将他们的爱转化为不可磨灭的永恒。
他眼中好似有着无尽温柔的光华,萧朗就被那份温柔包裹,他轻轻勾住对方的五指,说道:“武林盟已经商议好,会给一线飞红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只是你们交涉不多,他们还不能完全地放心,要是有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必然也不会是他们看重的地方。”
“你就当是休息好了。”萧朗道:“你的诚心在那儿,做的事一点一点儿地积起来,等不了多久,就算他们要假意看不见,江湖上的百姓也不允许。”
穆云翳道:“以一线飞红之前的名声,他们会这么提心吊胆也是应当。也无妨,无谓事情轻重大小,除去为你,我也想看看正道的江湖每日在发生什么。”
萧朗道:“那可多了去了,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有时候最底层最简单的帮忙,反而会难倒一帮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大侠。”
穆云翳道:“你听着很有经验。”
对于萧朗,世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赞扬,夸他武功高强,夸他性格温和,夸他长相俊秀,夸他声音悦耳。穆千重尚在世的时候,穆云翳也常从他嘴里听说这个名字,初入江湖便大展锋芒,做事有礼有节,赢得一众豪杰青睐,若不铲除,日后必为大患。
他从未见过萧朗,对于一个陌生的人,穆云翳往往不会有太多深入了解的念头,抛开一切的赘述,只有武艺高超这四个字能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那时在他眼里,他将萧朗视为一个有价值的对手,要是有朝一日真遇上了,也只有拔刀相见的份儿,但此刻他却对了解萧朗过去的事起了莫大的兴趣。
萧朗撑着脑袋,突然往前倾了些,探究地笑道:“哎,阿木,你第一次只身踏入江湖是几岁?”
穆云翳一愣,他生来就是一线飞红的少主,不论走到哪儿,多的是前呼后拥的人,指派他们去做事好像也是理所当然。他一直没给这种事情加上太多的意义,也从没抗拒过穆千重给他带来的这些权利,要说起真真正正一个人,那还是……
萧朗见他脸上稍带茫然的模样,眨了眨眼道:“不会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吧?”
的确,只有在教中出了叛乱,他阴差阳错掉下山崖遇见萧朗后,才是头一回独身在外。
确切的说,那还不能完全算只身一人,毕竟当时萧朗误以为他也是那座村庄的幸存者,一路上对他都多有照顾。
穆云翳点了点头,萧朗笑道:“我比你要早几年,那时候性格比现在要张扬些,总想证明给我爹娘看,以我自己的力量也能一个人行走江湖,就拒绝了家里的帮忙,一个人带着把剑和盘缠就走了。”
“刚出家门时,连自己究竟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但可意气风发了。”萧朗道:“一腔热血,想着要从最小的事情做起。可一路上连毛贼都见不着几个,后来才想到,那边有魔教镇着,哪儿还有毛贼给我抓。”
穆云翳笑了笑,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萧朗一脸愁容的模样。
“所以我决定往外走,离了最繁华的地段,各种不平的事情终于逐渐出现,盗贼横行,奸/淫掳掠,我心想着,终于有能给我发挥的地方了,就用涤尘将他们全都打趴下了。”萧朗笑道:“当时的确小小出名了一把,后来我发现,除了我,江湖上像我一样想惩恶扬善的人数不胜数,尤其是越靠近北方,越靠近浩然城,越是有更多的人想表现自己,扬名四方。”
“那段时间,浩然城出现个小毛贼都得靠抢的,你一喊救命,街上至少能蹦出三个要行侠仗义的少侠。”萧朗道:“北方的治安也越发稳定,我无事可做,只好到处游走,直到偶然一次,我看见一个年迈的老人家担着两袋特别重的东西从街前走过也无人帮忙,就上去帮了一把。后来又有新的地方能让我投入,就是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做些简单的事,例如挑水,砍柴,修缮屋瓦之类。那时不少人笑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迷茫了,我远离家门,就是来看一看这样的江湖吗?”
“幸运的是,这些事情传出去后,被我师父知晓了,他隐瞒身份接近了我,开导我,教我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去看待事物。”萧朗笑了笑:“现在想一想,年少时做的事还挺有趣的。师父他大概是从我身上得到了启发,再后来武林盟弟子考核,他不仅要求武艺、德行,还要求了解民生疾苦,知晓如何帮助普通百姓。最开始实施的那年,他派了一百多个人去帮助浩然城各家老人做事,结果回来后能挺直腰杆的,不到二十人。”
穆云翳也轻轻笑了声:“这般累人么。”
说完有些发愁——他从来都是养尊处优,修缮屋瓦之类的事情,还真没做过。一线飞红的那帮盟中就更不用说,他们只擅长拆房砸瓦。要是武林盟真要自己带他们去做这些,他不能保证不会弄巧成拙。
萧朗抿了口茶,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打击他:“……你放心,在你还没得到更多的信任之前,他们不会派你去和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近距离接触的。况且你现在是武林盟的盟友,而非部下,他们不敢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最终,武林盟的那些长老还是居中选择了最妥善的办法,让穆云翳他们随一众弟子一同去一处受灾的所在帮忙,这样既不能干涉武林盟过多,又能有人盯着。
而武林盟右长老秦笑通敌一事影响甚大,这事压不住,传了出去,在武林上掀起轩然大波。
秦笑依旧是每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负责审问的人每次见了萧朗都汗如雨下,萧朗也不苛责,只淡淡吩咐加重对于秦笑的看守。
半个月后,武林盟来了位尊贵的客人。
第93章
按常理来说,要进武林盟,须得报上自己的名号。但这位客人一不肯透露姓名,二不肯摘下面罩,指名道姓要见萧朗,他只出示了一块小小的令牌,便被毕恭毕敬地直接请去了会客室奉茶。
“做工精巧,镶嵌金玉,还绣着龙纹。”薛时济道:“绝对是宫里的人!”
萧朗皱了皱眉:“宫中一向不乐于插手江湖事,他们怎么会来?”
薛时济摇摇头,心中止不住地好奇,也想去看看。奈何对方说了,只见萧朗一人,他就算再怎么抓心挠肝,也只有在这儿乖乖等着的份。
萧朗看着他猴急的模样,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我总有种预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要是什么好事,干嘛还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直接一道圣旨下来就好了。”薛时济眼珠一转,道:“不过……宫里最大那位不是好久没动静了吗,我看来的未必是他,萧大哥,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儿。”
来了这么位大客,弟子沏过茶后便退下了,一行人目不斜视地在门口守着。
萧朗进去的时候,那位客人已经摘下了自己的面罩,坐在座上慢悠悠地品茗。
那是个比他年长些的男人,肤色白皙,眼角稍稍往上吊,端着茶杯的手纤细修长。
萧朗的目光从对方不自觉微微翘起的小指上一晃而过,上前笑道:“久等了,招待不周,敢问贵客尊姓大名?”
那人动作一顿,以余光看了看他,斯文地咽下一口茶,轻声道:“你是萧朗?”
“正是。”
“谈不上什么大名。”对方微微一笑:“我就是来替我家主人来谈件事情。”
萧朗在一旁坐下,神色不变:“阁下主人是?”
那人将茶杯放下,像是有意避开他的问题一样,笑道:“萧盟主是聪明人,我看咱们不必要的啰嗦话就可以直接略过了。”
萧朗笑道:“怎么算是啰嗦,阁下要谈事情,可我连阁下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如此一来,我看不见阁下的诚心啊。”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执着,愣了一愣,而后冷冷地吐了口气,眯着眸子望向他。
代表皇家的令牌一出,识相点儿的就该乖乖管好自己的嘴,免得惹麻烦上身。这萧朗明知自己是有意要隐藏身份,还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究竟是傻还是另有所图?
他垂在袖子里的两根手指缓缓地摩挲了会儿,介于来时主子提过尽量不要惹怒对方,也就嘴角一松,摆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
气氛在这一笑下稍稍缓和了些,那人道:“萧盟主不要误会,不是我家主人不够诚心,只是周围虎视眈眈。我家主人说了,此事是合作,合作的结果必然能使萧盟主满意。”
他这架势是打死不告知萧朗他主子是谁了。萧朗面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心里飞速盘算:观他的习惯,必然是宫中哪位公公。时济说得不错,皇上自从传言病重后便再没传来其他大动静,这皇宫恐怕早成为了他那几个儿子的沙场。这人的主子,必定也是那几个夺位的主角之一。
武林盟一个江湖组织,有什么事情是要他们亲自来跑一趟的?皇宫的水可不比江湖浅,自己若是走错一步,就要迎来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什么合作?”
“武林盟秦长老的事情,我家主人已经听说了。”
“是么。”萧朗面色讶然道:“竟然传得这般远?”
那人笑道:“昔日功臣一朝变为叛徒,这般轰动,我家主人自然也不会错过。初时,我家主人只当这是件江湖事听了,毕竟武林盟自己的事情,还要靠自己去解决才行。”
“可后来,有人和我家主子说,长安内竟然有人想要暗暗杀了秦笑。”
终于听到一点儿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萧朗挑了挑眉:“哦?”
“萧盟主不必担心。”对方笑得像只狐狸:“早在他们抵达之前,我家主人便已经派人帮萧盟主解决了这些麻烦了。”
他用的是‘帮’这个字。
萧朗面上不透颜色,心里暗暗鼓掌:好一招主动揽功,可真够厚脸皮的。
“这可就奇了。”那人接着道:“秦笑是武林盟的叛徒,江湖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但也得是由武林盟亲自动手才是。谁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暗暗杀了他?”
萧朗淡淡地望着他自说自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秦笑还未审问出个所以然,那想要暗杀他的人,必然就是同党。”那人声音沉了下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家主人见不得长安城内有这样的贼子出现,便索性帮忙查到底,这一查才知,出手那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太师,孟运堂。”
果然。
萧朗心道:说到这儿便明白了,孟运堂与笑面佛之间有过交易,他怕秦笑会供出自己,便起了杀心,只可惜还未得手就被宫中的某位皇子发现。当朝太子之师,竟然与无疆神教勾结做出如此草菅人命的事情,这事一发散出去,太子必然也会受到弹劾。
而武林盟,是全天下最好、最有信服力的替他们说出这一真相的地方。
他们已经收集好了孟运堂所有的罪证,并拱手送到了武林盟的面前。但萧朗心中也清楚,对方这盘棋,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借刀杀人,到最后他能得偿所愿给自己的对手重重一击,武林盟的受益却少之又少,甚至可能会开罪宫内其他势力。
萧朗心思一转,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还有这等事情?”
对方志在必得得眯起眼,就等着他提出一句要人,萧朗勾了勾唇,装傻充愣道:“那你家主人可以向天下昭告他的罪状了。”
对方笑容一僵,几乎要克制不住地拿眼睛狠狠瞪他,吸了口气,循循善诱道:“我家主人与孟运堂之间碰巧有些龃龉,若是由他来说,恐怕信服力不够,世人只会当成是我家主人蓄意报复……”
萧朗苦恼道:“可武林盟这边连与孟老接触都没接触过,连事情真相如何都不了解,就这么贸然地要宣告他的罪状,恐怕也不妥吧?”
那人一顿,总算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些异常,面色冷了下来:“萧盟主何不有话直说?”
萧朗轻笑一声,上半身微微前倾:“合作这种事,当然要在双方的利益都相等的情况下才最和平,阁下说到最后,武林盟好像什么好处也没捞着啊?”
“找出除秦笑之外的另外一名罪人,这功劳难道还进不了萧盟主的眼?”
“不错。”
那人一愣,萧朗突然收起了一直挂着的和睦的笑意,他微微抿紧了嘴,薄唇划出一条凌厉的线,眼中是不再刻意压制的强硬。刚才那副一切都好说话的模样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他低声道:“你主人心知肚明,这样不平等的条件,我绝对不愿意接受。”
“孟运堂虽然是与秦笑有勾结,但他的威风只作用于官场,就算捉出他一个,也对隐藏在江湖最深处的那些人起不了什么作用。”萧朗转过头道:“我知道你主人打着什么主意,武林盟很乐意与所有人做交易,但绝不会傻乎乎被人拿着当武器使。你回去和他说,再想,再提,提出一个我满意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