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坐在椅子上,另一只脚踩在桌上,他用手指掏着耳朵,懒洋洋地说道:“大半夜的,又不在衙门,怎么滴,参知政事大人是想把本将军就地正法了,还是抓了本将军的把柄,半夜来威胁了?亦或是……哦豁,你来贿赂本将军?本将军可是个正直的好人,财色不进,你想都别想。”
苏温允气得两眼一瞪,险些就准备一脚踹上去了。
万幸苏大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聪明的读书人,他自知武力上,十个他都打不过一个李景德。他冷笑一声,声音淡漠:“既然李将军如此不屑,本官就先行告辞了。只是原本还想与将军商量一件大事。”
李景德笑得极其大声:“哈哈哈,大事,你这小白脸能有什么屁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咋滴,想当兵?”
苏温允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谋辽。”
李景德扑通一声就给人跪了。
苏温允扭头就跑。
李景德赶忙追上去,把人拦住,赔笑道:“你说这天寒地冻的,幽州不比盛京,半夜街上全是打家劫舍的,打到苏大人可怎么办。苏大人怎的突然来了幽州,有没有人好好接待啊?来来来,本将军府上正有一头羊,今夜就用烤全羊为苏大人接风洗尘,顺便咱们聊聊辽国的事。”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李景德向来认为, 朝廷的这些文官各个身娇体弱, 莫说骑马上阵领兵打仗, 就是在寒夜里吹吹冷风, 都能得个伤风感冒, 一病不起。
起先李景德没明白苏温允的来意, 只当他没什么要紧事, 就随意打发了。如今知道和辽国有关, 李景德立刻精神百倍。他命厨房去准备一只新鲜的羊羔, 一边转首对苏温允道:“这屋外头多冷啊,别看那些辽人不识几个大字,一个个像个粗汉,但在烤肉上他们可比咱们懂得多。”
苏温允斜眼冷哼一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哦?”
李景德赔笑道:“天冷的时候, 吃一块烤羊肉,那才叫人间美味。可天冷在外头烤, 多冷呐。在咱们的屋里烤, 也不合适。就得在他们的帐篷里烤,这样才香。”
谁能想,征西元帅府上居然还有个帐篷。
两人在帐篷里烤羊肉吃, 李景德嘴上说由他亲自为苏温允烤, 但大多还是厨子动手。
谈起正事, 二人皆郑重无比。
苏温允:“如今辽帝年岁渐大,对辽国的事逐渐力不从心。储君之争在所难免,辽帝膝下共有四子, 如今尚存的,只剩下二人。”
李景德浓密的络腮胡上沾了一些烤肉的油渍,他皱眉道:“你是说那个什么耶律舍哥和耶律晗?”
苏温允看到李景德胡子上的油,瞪得眼睛都圆了。他嫌弃地往旁边坐了一些,继续道:“是人皆有弱点,辽必亡于内乱。这二人的弱点十分简单,耶律舍哥自命不凡,实则好色;耶律晗徒有蛮力,好大喜功。利用好这两点,自可乱辽。辽若内乱,我大宋才有机会,铁骑北上,收复失地。”
李景德闻言,先是喜出望外,但随即他叹气道:“哪有那么容易。”
苏温允笑了:“谁说不容易?安插在辽国两年的棋子,可不仅仅是传递消息这么简单。两年了,也是该他们发挥自己的作用了。我是文官,且为京官,在西北没有太大势力。可李景德你不同,圣上从未说过,谋辽一事要瞒着西北大军。”
听了这话,李景德心中一紧,表面上仍是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他道:“你的意思是,你愿与本将军联手?”
“不是愿不愿……唐景则曾经与我提过,他半年前许诺过你,若是到了时机,必然不会辜负你所愿。”顿了顿,苏温允道,“所以,到时机了,李将军。”
李景德怔了片刻,他朗声一笑,唤来仆人:“我记着府上还有一只小牛崽。”
仆人一愣。
李景德大手一挥:“拿来烤了,给苏大人尝尝鲜。”
苏温允心道:你当我苏家是什么魄罗门第,我苏温允没吃过牛肉?
但这次望着李景德难以抑制的喜悦模样,他头一次没挖苦对方,而是沉默地咬了口烤羊肉。
同为皇帝心腹,苏温允与李景德已经相识八载。
归正人不可进殿试前二甲,归正人不可做四品以上的官。
但李景德从未考过功名,他是从沙场上杀出来的二品征西元帅。
两人第一次见面,其实并非见面,只是苏温允在盛京城外远远地见了李景德一眼。那是周太师领军抗辽有功,班师回朝时,赵辅特意带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当时的苏温允还只是个五品翰林编撰,混在官员之中,毫不起眼。
李景德是周太师身边的小将,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然而他的额头上绑着一根黑巾,同行的翰林院官员见到那条黑巾,便道:“真是可惜了,居然是个归正人。”
凡人皆有所苦,谁又不是身在其中。
腊月廿六,百官休沐。
今年唐璜和姚三、姚大娘因为要回江南搭理铺子,早早地就回去了,在姑苏府过年。唐慎干脆彻底住在尚书府。除夕的前一夜,两人一同进宫赴宴。
宴春阁中,三位皇子今年依旧没有回京。赵辅倒是兴致不错,正巧今年是科考之年,他特意将一甲三人邀到宴中,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
到第二日,除夕夜,唐慎与王溱来到流淇小院。
往日里总是写字下棋,古人的玩乐方式实在太少,唐慎有些乏味。他道:“不如我们来玩牌。”
王溱挑起一眉:“原来我会玩牌。”
唐慎:“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来带你玩种新的。”
“我不会?”王溱诧异道。
唐慎一愣:“啊?”
王大人微微一笑:“方才那句话并非否定,小师弟,我刚才说……原来我会玩叶子戏。”
唐慎:“……”
你就说吧,你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王溱确实是会玩牌,但他并不喜欢于此。唐慎想玩点新鲜的,王溱想了想:“不若添点赌注?”
“什么赌注?”
“就赌今晚你……咳咳,哈哈哈是你让我说的,怎能怪我。”
唐慎一肘子击在王溱的肩膀上,不算疼,却让他笑容满面。
终究还是没能如唐慎所愿,玩点纸牌。
过年时分,说是官员休沐,却并非一定放假。才在家中歇了两天,初二,王溱便去衙门办差。银引司的事一刻拖不得,皇帝是在十一月下的旨意,因为要过年才没有立即执行。待到开年,大宋银契庄便要轰轰烈烈地办了起来。
王溱忙得脚不沾地,唐慎原本在家歇着,也觉得无聊,他来到工部衙门。
官员是有休假的,工匠们却没有。
衙役带着唐慎到各处库房看了看。工匠们一见到唐慎,各个吓得站起身,跪下向他行礼。唐慎立即扶起一位离自己最近的工匠,这人诚惶诚恐地低着头,身体颤抖,无法言语。唐慎的动作顿了顿,他再望向四周,只见其余工匠又何尝对他不是恐惧至极。
唐慎嘴唇翕动,最终只留下一句“下次见我,不必如此”,便转身离开。
待到正月初十,唐慎写了封折子送进皇宫,第二日就得到赵辅的召见。
唐慎到达垂拱殿时,赵辅正在写字。他写完后,仔细地端详一阵,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才抬头看向唐慎,他招了招手:“景则,过来些。”
唐慎恭敬地走了过去。
“你看看这四个字。”
唐慎定睛一看,念了出来:“美之所在。”
赵辅哈哈一笑:“觉得如何?”
唐慎神色平静,认真分析道:“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此话出自《淮南子》,说的是坚持己见,不要同流合污,任他人摆布。陛下的字随意飘洒,好似长龙信步浮云,甚有淮南王落拓不羁之风。”
赵辅笑了一会儿,对季福道:“唐景则就是会哄朕开心,你可要多学着点。”
季福赔笑道:“奴家哪能和唐大人比。”
赵辅对唐慎道:“你的折子朕看见了,怎的突然说了那样的事。”
唐慎犹豫片刻,忽然后退三步,作揖至腰背与地面齐平,他郑而重之地说道:“臣有一言,愿陛下恕罪。”
赵辅眉毛一动,他放了笔,和善地说道:“但说无妨。”
“陛下为何要将臣调到工部,任右侍郎?”
一听这话,季福暗道不妙。这唐景则怎么是个脑子混的,皇帝要他做什么,由得他去询问?天下百官无一不是赵辅的属臣,赵辅想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困惑。
但季福只是个太监,他哪怕跟了赵辅这么多年,也只懂小算,不懂大谋的宦官。
赵辅听了唐慎的话,并没动怒。他静静地望着唐慎,良久,笑道:“景则觉得呢?”
“臣不知。但臣去岁到既州治理水灾时便明白了,工部的官是官,并非能匠。陛下要的从来不是臣有治理水患之经验,真正懂得治理水患的是臣收下的水部郎中。于是臣便想,臣为工部右侍郎,到底可以为陛下、为我大宋做些什么。”
赵辅双目一亮,他的身体贴近桌案,伸长脖子:“那你想做什么?”
唐慎双手高举,认认真真地说道:“臣想为陛下,为我大宋,做一番新的样貌。”
“如何做?”赵辅的声音变得急促。
唐慎不卑不亢:“重用该重用之人,做该做之事。”
“这便是你折子上说的?但官民有别,一人放下身段,这是你的事。想要百官皆是如此,谈何容易。再者言,这般就真有成效?你真能做到你所说之事?朕如何能信得你?”
唐慎抬起头,目光坚定:“世人皆有信念。臣入朝为官不过八载,但臣见过许多有信念之人。臣知道,参知政事苏温允苏大人年前便去了幽州,因为他有信念,他一心为陛下办事,哪怕荆棘前路,也无从畏惧;臣也知道,征西元帅李将军抱着一个信念,二十余年未曾变过,所以他深得陛下信任。”
赵辅定定地望着他。
唐慎接着道:“王溱王大人又何尝没有信念?臣自知瞒不过陛下,蜀地折子是臣第一个看见的,也是臣告知给了王大人。然而此事说得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但六年了,王大人做到如今地步,他为的是陛下,是我大宋的千万黎民。他亦有信念。”
“臣没有一兵一卒,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但信念如初,只道是一往无前。”
赵辅死死地盯着唐慎。
唐慎低首作揖,身体站得笔直,宛若一棵屹立顽石中的青松。
良久,赵辅畅快地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唐慎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唐慎抬起头,只见赵辅苍老却明亮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语气温缓柔和:“这句话朕对子丰说过,对斐然说过,对景德也说过。这话是周太师曾经对朕说的,如今朕亦要告知于你。”
“景则,你之眼前是浩瀚汪洋,而朕,永远是尔等身后之一叶扁舟。”
作者有话要说: 人啊,总是无比复杂滴,记得赵辅刚出场就有说过,他不是个单纯的坏人。
这世界上,单纯的坏人真的少之极少。
150、第一百五十章
正月刚过, 盛京城还笼罩在大雪之中。工部的官员们才刚刚回衙门办差, 一道圣旨就送进了工部尚书袁穆的堂屋中。
袁穆接了圣旨, 他坐在圈椅中久久不言。半个时辰后, 他喊来自己的心腹、工部左侍郎李钰德。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袁穆也不在意, 直接将圣旨递给李钰德, 示意他打开看看。
李钰德郑重地接过这一张小小的折子, 他翻开看了后, 面色大惊,急忙抬头道:“尚书大人。”
“你也瞧见了吧。”
李钰德低声道:“圣上为何就如此宠信那王子丰和他的师弟唐景则?”
袁穆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啊,还是看不透。做咱们陛下的臣子,只有两种, 才能明哲保身,官运亨通。一种是徐相与我这样的糊涂官, 我们从来不管他事, 圣上要我们做什么,便全心全力地做好,我们便是圣上最好用的官。”
李钰德也渐渐明白过来, 能做到工部左侍郎, 他虽然属于袁穆所说的那种“糊涂官”, 但也并非蠢的。他想了想,道:“另一种,便是王子丰、唐景则那样的吧。”
袁穆:“正是。这另一种, 就是最得圣上心意的官。你瞧那王子丰做的银引司,唐景则如今应接下来的差事。还有那苏斐然、李景德,为何他们如此年轻,甚至能以归正人的身份,成为如今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高官?他们做得极好,他们想要去做,而不是圣上要他们去做。只是伴君如伴虎,这也是刀尖上起舞,有利必有弊。上一位这样得皇帝心意的官,还是纪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