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抬头望他。
王溱苦笑道:“此事发生,究其原因,还是我太贪恋权势,手伸得太长,管了许多不该管之事。陛下疑心太重,非寻常帝王,等那余潮生真的带人回京,会如何我如今也不知晓。”一边说,王溱一边低头吻了吻唐慎的眉角,“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尚未有解决之法,但有你此心,我王子丰此生便无憾了。”
“景则,我许你一生,哪怕荆棘刀海,我也不必你站在我身前。”
“你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烛光月色下,王子丰的表情太过郑重,他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刻,说的是字字由心。唐慎被他感动不已,同时他心里也盘算着真到了那时候,他一定会为王溱顶罪。工部的事并非必须由他去做,况且他现在已经带了个头,如何发展,交由的不仅仅是他,是这个时代的千万工匠。
余潮生想告王溱一状,说他插手谋辽一事,将自己的人安插到辽国之中。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因为谋辽一事本就是赵辅派唐慎和苏温允去做的,经过了赵辅的认可。但如今赵辅年岁已高,他越发猜忌。这位皇帝本就喜欢权衡朝堂,看不得一家独大。王溱插手其中,表面上看因为他是银引司的指挥使,唐慎和苏温允本就用了银引司的人马,以银引司的名头行事,想瞒住王溱很难。
但皇帝没让你插手,你就不能插手。
这究是王溱把持大权的象征。
不该由他管的事,他不仅插了一手,还做得这般多。
赵辅会如何想,无从得知。但毫无疑问,此事对王溱绝对有极大影响。
唐慎想的是,由他承了此事。王霄和梅胜泽如今都被余潮生抓了,送到盛京。为何就不能是他唐景则卸任后,又暗中派心腹搅了一汪浑水?
此事未必会让他们受到重罚,但由谁去承担,却是一个大事。
此刻的唐慎心事重重,他并没有发现,王溱刚才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吻了他一下。这举动十分自然,像是情之所至,但等到日后唐慎才明白——
王子丰的话,你是真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作者有话要说: 唐慎:想当年,我信了王子丰的话,然后我就……别问,问就是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八月初六, 皇帝亲临工部衙门。
工部尚书袁穆与左侍郎李钰德、右侍郎唐慎, 迎驾接见。
众人来到工部衙门的后院, 只见那宽敞的院落中, 此刻早已搭建出了一座高大的锦棚。明黄锦缎制成的锦棚下, 是一尊三舍大小、通体全黑的奇异物体, 放眼望去, 整个院落被它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
这东西顶上是个通风的烟囱, 两旁站着监督的官员和干活的工匠。
“这便是你所说的笼箱?”赵辅指着笼箱, 问向唐慎。
唐慎:“回陛下的话,正是。请往这儿瞧。”
众人随着唐慎一起,走向那硕大黝黑的笼箱。唐慎道:“此处是给笼箱添煤用的,此处是通风口。因笼箱内部温度极高,所以还装了冷却装置。”唐慎说了许多, 赵辅虽说没听懂,但也觉得新奇。他们顺着唐慎讲解的顺序, 来到最末。
袁穆道:“此物是铁匠打铁用的铁匠炉。”
一旁的季孟文道:“尚书大人说的不错, 这正是寻常铁匠常用的铁匠炉,此处为铁匠打铁用的砧子。笼箱的功效,并非肉眼可见, 所以需要假借其他工具, 来展现出它的作用。”
左侍郎李钰德道:“我瞧这铁匠炉与寻常的还是不同的, 你瞧这锤子上,怎么有东西从笼箱那头吊着。如果是要打铁的话,今日可找了铁匠来?我并未看到金部主事。”
唐慎:“待笼箱开启, 左侍郎大人便知道了。”
皇帝对笼箱更加好奇了。
唐慎见状,也不再耽搁,他朝季孟文使了个眼色,季孟文立刻召集工匠,开启笼箱。
几个工匠得了令,立刻掀开放置煤炭的盖子,用铁铲将一大块一大块的煤炭扔进熔炉。笼箱内部的温度急剧上升,空气形成肉眼可见的扭曲。唐慎领着赵辅向后退到院门口,远远观望。
那些工匠则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心翼翼地监视笼箱内部的温度和热气蒸腾情况,另一边还得注意控制散热和气体的保密性。
是的,所谓笼箱,正是大宋版的蒸汽机。
两年前唐慎托姚三,在辽国找到了大量的煤矿,也带了许多煤炭回来。如今的辽国占地宽广,幅员辽阔,后世出名的几个大煤矿皆在辽国境内。有了些许原材料后,唐慎早早就开始在唐氏工坊内,让工匠们试验制作蒸汽机。
放在后世,随便一个初中生都知道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段,起于瓦特蒸汽机的发明。
每一场工业革命,都是生产力的革命。
蒸汽机的原理其实并不难,便是用蒸汽催动机器,代替传统的人力,甚至是水力等自然力。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唐慎上辈子是个正统的理工男,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在当下的生产力水平下,直接造出一个蒸汽机。别说蒸汽机,他连简易版的蒸汽装置都做不出来!所以在他接手工部、一手创办造改部前,唐氏工坊的蒸汽机已然陷入瓶颈多时。
直到唐慎擢升为工部右侍郎,得了赵辅和整个大宋的相助,与全天下最优秀的工匠一并合作,才造出了如今的笼箱。
唐慎太了解皇帝,赵辅需要的从不是那些浮夸空大、冠冕堂皇的解释,而是一个真真切切能让他看到,并让他觉得此事能让自己名垂千古的实例。
所以他和季孟文费尽心思,将铁匠炉连上了笼箱。
唐慎目光肃穆,他认真而郑重地望着阳光下,那座黑漆漆的巨大机器。
只听到一阵尖锐的啸声,紧接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金属撞击声。这声音好似雷鸣,在院落中炸响,吓了众人一跳。大太监季福立刻伸开双臂,拦在赵辅的跟前:“护驾,护驾!”
袁穆和李钰德也受了惊吓。
唐慎作揖道:“陛下,笼箱启动时噪音确实有些大,但臣与工匠早已试验多次,安全性可以得到保证。”
赵辅也非寻常皇帝,他原本只是被吓了一跳,如今听了唐慎的话,他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季福,语气温缓:“原来如此,景则,你这笼箱着实让朕吃了一惊。”
笼箱还在轰轰作响,但赵辅都不甚在意,其余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在院子里看下去。
只见五个工匠不断地检查笼箱的每个部件,时不时地给笼箱添加煤炭。为了散热,笼箱顶部的烟囱排出大量热气。唐慎看见这些,心中叹气。这些都是能量损耗,但以如今的情况,工匠们只能做到如此。
只见大约一刻钟后,伴随着笼箱震耳欲聋的响声,最末端的铁匠炉中,那根被吊在笼箱上的铁锤忽然动了起来。
赵辅正静静地观望着,突然见到这一幕,他瞠目结舌。
一旁的袁穆、李钰德等人也惊骇地睁大眼。
那铁锤先是轻轻动了一下,接着,它突然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然后重重地砸在砧子上,开始打铁。
砰砰砰!
铁锤一下下地砸在砧子上,将工匠准备好的、早就烧红的铁块砸成扁平的长条。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铁锤一开始打铁的力度是不同的,但慢慢的,它几乎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度开始打铁。
烧红的铁块被砸得越来越扁,唐慎一声令下,工匠们立刻停止往笼箱里加燃料。
季孟文将那块被砸平的铁皮端过来,献给皇帝看。
铁皮早已冷却,露出黝黑的颜色。赵辅伸手在这块小小的铁皮上抚摸着,倏地,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锋锐地看向唐慎:“这可就如传闻中公输盘的木器一般,只用按动其中一个按钮,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传说中木匠鼻祖公输盘,也就是鲁班,他做的木器只用牵动一个机关,便可以引发全部。
大宋也有机关大师,工部便有几位。但无论是他们还是唐慎都知道,能量是守恒的。世界上不存在任何机关,只用人轻轻一按,就可以打铁锻器。
唐慎道:“公输盘的木器只于传说之中,而笼箱,正矗立在陛下眼前。”
赵辅:“这笼箱是可以打铁的,朕瞧见了。但朕瞧着似乎也挺费事,只需两人就可以打铁的事,用笼箱去做,足足废了五个工匠。”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用笼箱来打铁,只是为了让陛下知晓笼箱到底是何作用。笼箱就仿佛一个永远不会疲累的工匠,打铁只是一个小作用而已,笼箱所用蒸汽的力量,远远不仅仅可以打铁。”
“还可以作甚?”赵辅的声音骤然急促。
唐慎抬头看他,目光郑重:“此事,连臣也不敢预测。”
当日,赵辅召集勤政殿四位相公和所有二品以上的高官,到工部衙门参观笼箱。
皇帝没有把握了。他隐约察觉到,这“小小”笼箱,似乎并不简单,仿若冰山一角,藏着不可预知的力量。但他此刻看不见,或许他这注定不会再有几年的一生,也看不见了。
徐毖、王诠、陈凌海、耿少云……大宋的高官们,都一一见到了笼箱。
如同唐慎前一晚说的一样,王溱也会看到笼箱。
王溱看到笼箱时,他瞬间被这笨重高大的铁疙瘩震慑住。见到他震撼的面色,右相王诠调侃道:“子丰,你是看懂这笼箱有何作用了?”
王溱嘴唇翕动,过了会儿,他才道:“不曾。”语气迟疑。
王诠:“那你怎么这番表情。”
王溱:“我是看懂了,景则此刻的用心。”
当夜,高官们纷纷上书至垂拱殿,表明自己对笼箱的意见。
徐毖、陈凌海、孟阆等人皆对笼箱不发一言,他们真的没看懂这东西的用意。王诠、王溱等人则是无条件地支持唐慎,上书请皇帝准许造改部多建造笼箱。
这其中,工部尚书袁穆写了一封万字奏折,次日早朝,呈了上去。
他竟是一夜未眠。
袁穆是先帝时期的榜眼,于开平二十一年,被赵辅任了工部尚书一职。
赵辅任命官员,从不会因材而行。就像唐慎,他之所以当了工部右侍郎,不是赵辅发现他有做工部官员的天分,而是因为苏温允恰好升迁勤政殿参知政事,将工部右侍郎的职位空了出来。工部是个空闲衙门,权势不大,受多部制约。唐慎要升三品官,做一个工部右侍郎再合适不过,这是一个有名无权的过渡官位。
袁穆也不是工家读书人,但他做了工部尚书后,便开始大量研读工家书籍。
于是他在工部尚书的官位上,足足坐了十五年。工部其余官员都换了个遍,袁穆依旧是工部尚书。他是个守成之官,从未有过高明政见,一心守在工部衙门。但他也真正成了一个工部的官。
袁穆上书,请皇帝大建笼箱。
许是这万字奏折打动了皇帝,又或许赵辅信了那冥冥中的命运,他随即下旨,命户部、礼部协理工部,大力研发笼箱。
登仙台中,赵辅穿着一身道袍,盘腿坐在大殿正中。
面前,是九盏长明灯。晚风吹拂进殿中,大殿中的白纱被吹得飘浮而动,宛若仙境。
唐慎在季福的带领下,进了登仙台。
赵辅闭着眼睛,还在修仙。唐慎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候着。大约过了一刻钟,赵辅便睁开了眼。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唐慎。那双沧桑而疲惫的双眼凝视了唐慎许久,赵辅忽然抬起手。唐慎心中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辅手掌往前一推,又停住。
赵辅悠悠地叹了口气:“景则啊,你瞧瞧朕,朕修仙二十余载,至今不可以掌灭灯。而你的那个笼箱,却可以凭空打铁。朕修仙这般多年,竟是还不如你,真到底为何寻仙觅道,朕要寻的到底是什么啊!”
自打唐慎当了工部右侍郎,已经很久没被赵辅问过这种送命题。他低着头藏住表情,沉思片刻,道:“寻常人修仙,为的是长生万年。臣斗胆,请陛下恕罪,臣才敢畅所欲言。”
“哈哈,你何时这般小心翼翼了,畅所欲言吧!”
“是。臣以为,陛下修仙,非如寻常人一般,只为生死。陛下修的,是心中的诚,是心中的无畏,是对天地与神灵的敬仰和端肃。凡人常说香火之恩,庶民供奉神佛,但若说他们心中真正的信仰,何时是那无可寻踪的神佛,而是恩泽万民、令四海清平的陛下啊!”
赵辅微微怔住。
唐慎越说越顺畅:“陛下修仙,是为天下百姓修仙,是身为万民之信仰、之敬仰,而修仙。陛下方才说,想要以掌灭灯。所谓以掌灭灯,不过陛下心中所念的一个表象而已。”唐慎抬起头,他的目光炽热而真挚,忽然就将赵辅那虚伪的内心给灼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