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饭,王夫人切了几片西瓜。
王霄得意道:“景则没见过了吧,这东西在盛京可是个稀罕物,都是送到御前的贡品。它叫西瓜,是西域特产。辽人和西域常有贸易往来,我也是到了宁州才知道,这东西虽说贵了点,可不是买不到,从辽商手里很好买。快尝尝,凉爽解暑。”
唐慎当然知道西瓜,可穿到古代后,他还是第一次吃到。唐慎也不客气,拿起就尝了一片。水分很多,但算不上多甜。来这个世界这么久,唐慎快要忘了上辈子的事,也几乎快忘了后世经过多方培育的西瓜是多么甘甜可口,如今吃上这个低配版西瓜,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唐慎真心赞叹道:“果然爽口!”
王霄:“哈哈哈哈,多吃两片。”
吃完西瓜,两人又到院子里喝凉茶。
王霄有说不完的话:“我来宁州三个月,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老朋友。宁州哪儿都好,就是熟悉的人,一个都不在。”
唐慎:“今天看着岱岳兄这般模样,让我想起一个成语。”
“哦,什么成语?”
唐慎笑道:“心宽体胖(pang)。”
王霄愣住,过了会儿才道:“什么心宽体胖,那是心宽体胖(pan)!好你个唐景则,我们同榜进士,数月不见,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故意说我胖了。我真胖了?”
唐慎耸耸肩:“胖没胖,岱岳兄心中没有点数么?”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
在盛京时,王霄终日在清水衙门翰林院办差,又因为同榜进士们一个个升官,就他还在翰林院受苦,他心中愤懑,整日郁郁寡欢,人也日渐消瘦。如今到了宁州,天高皇帝远,工部官员在这就是地头蛇。除此以外,他还升了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显露出富态来。
唐慎大致说了说这几个月盛京的情况,王霄直接道:“景则,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唐慎拱手道:“也不瞒着岱岳兄,确实有事相求。岱岳兄也知道,我唐家在姑苏府是从商的,颇有一些基业。盛京的那栋细霞楼就是我的产业,去岁刚开张时岱岳兄还去过。我那细霞楼卖的都是拨霞供,其中的羊肉和牛肉,都是从辽商那儿买的。”
王霄微微转了眼珠,明白唐慎的意思。但他仍旧问道:“景则,你想作甚?”
唐慎语气认真:“岱岳兄,敢问这宁州到盛京的官道,今年能否修好?我来宁州时已经看了一段新修的官路,剩下的那段官路,是从哪儿走。民间行商的话,宁州、盛京两地往返,大约要花费多久?”
王霄松了口气,笑道:“幸好只是这等事,我虽说是五品郎中,但再大的事也帮不上你。”
接着,王霄大致和唐慎说了说新官道途径的几座城市。
来宁州的第三日,唐慎和姚三前往落河镇,联系新的辽商卖家。随着半年时光过去,耶律究渐渐对细霞楼的生意起了疑心。冬日时候,细霞楼的牛羊肉需求极大,每日都要运过去好几车。可到了夏日,需求量立刻减少。
耶律究的宋人掌柜有向姚三询问过这件事,都被姚三搪塞过去。但到冬日,这事肯定瞒不住。
两人又去牙行,买了一些伙计。
回盛京的一路上,唐慎特意绕去王霄说的几个县,踩了踩点。
等两人回到盛京,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
休息了一夜,第二日轮到唐慎当差。才过丑时,唐慎就穿上官服,来到皇宫。在百官等待皇帝早朝的间隙,唐慎与中书省的另两位起居舍人交谈这些天发生的事。听了一会儿,当听到昨日朝堂上的一道旨令,唐慎错愕道:“巡查使?”
一位起居舍人道:“正是。唐大人今日才回来,自然不知道,昨日工部尚书袁穆袁大人亲自回京,禀报三条官道的修建情况。圣上十分满意,又封了三位巡查使,命他们三日内启程分别前往幽州、刺州和宁州,巡查官道修建情况。这三人分别是户部尚书王大人,大理寺少卿苏大人,以及御史台的宋大人。”
王溱,苏温允,宋循。
前两者不用多说,是赵辅面前的大红人。宋循是御史台的侍御史,比前两人年岁大了点,但也是赵辅的心腹,曾经多次出入垂拱殿,与赵辅私下交谈。
皇帝派人巡查新修的官道,派三个心腹过去,看上去毫无问题。
唐慎略有些惊讶,他将疑惑放进肚子里,没有作声。
下朝后,赵辅在垂拱殿找见了王溱、苏温允和宋循,询问他们过两日北上的事可准备好了。三位巡查使一一回答,赵辅又赐给他们一人一张诏书,正式封了三人巡查使的职位。
午后,唐慎奉赵辅的命,到中书衙门送折子。
赵辅下午是要午睡的,唐慎一时半会不回去也不碍事。他送完折子后,想了想,来到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共用的堂屋。然而他鼓足勇气敲了门,却见屋子里只有两个七品小官在里头处理政务。
见到唐慎,两人皆愣,起身道:“拜见起居郎大人。”
唐慎有些尴尬:“王大人和孟大人不在吗?”
“孟大人去御史台了,王大人今日不在中书省办差,在户部办差。唐大人要找的是王大人么?如若有急事,可要下官去户部通知一声?”
“不用了!”
唐慎窘迫地离开。
天色渐晚,赵辅修完仙,唐慎和两个起居舍人一起离开皇宫。
刚出宫门,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就迎了上来。他对唐慎道:“唐大人,这边请。”
唐慎和两个起居舍人顺着车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顶深红布宽轿停在宫门外的角门旁,不知等了多久了。大宋官员中,唯有二品以上官员才可用红布的轿子。
车夫道:“尚书大人等您多时了。”
唐慎想起今天下午自己去找王溱、结果扑了个空的事,他咳嗽两声,走了过去。
掀开轿帘,只见王溱捧着一本书,坐在轿中悠闲地看着。
唐慎站在轿外,道:“子丰师兄。”
王溱放下书,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道:“月上中天,星云低垂。小师弟如今才离宫,真是鞠躬尽瘁,国家栋梁。”唐慎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说了一大堆废话,就见王溱微微侧身,笑道:“栋梁之才,上来吧。”
栋梁之才唐慎正要说话,嘴巴张开又觉得,王子丰也没骂人,没必要回答。他只想了一下,就乖乖上了轿子。
王溱道:“回尚书府。”
轿子抬起,往尚书府而去。
尚书府和探花府是在同一条路上,但先途径探花府,再过两条巷子,才到尚书府。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着,王溱:“小师弟下午去勤政殿找我了?”
唐慎:“……”
王子丰你怕不是在宫里养了一百个眼线吧!
唐慎:“是下午我碰到的两位大人和师兄说的?”
王溱诧异道:“你还碰到人了,碰见谁了?”
唐慎:“……”
你特么真的养了眼线啊!
唐慎:“也没有其他事,就是正巧圣上让我去勤政殿送折子,就顺道看看师兄。只可惜师兄不在,就回去了。”
王溱笑道:“以往去勤政殿时,也未见小师弟特意看我。”
唐慎没吭声。
王溱拉长了尾音,笑吟吟道:“小师弟?”
“确实有事。”
王溱脸上的笑容敛了一瞬,他目露惊讶,似乎没想到唐慎会这么坦白地说出这话。他定定地望着唐慎,只见唐慎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刚回盛京,便听说了师兄要去幽州的事。师兄身为户部尚书,按理说巡查使的事,不该轮到师兄头上,户部还有很多政务等着师兄办理。所以我有些好奇,同时想到师兄要离开盛京了,就想去见见你。”
王溱眉头皱起,没有回答。
唐慎见状,察觉到一丝不对,他问道:“师兄?”
这时,轿子正好到探花府前,轿夫停了轿子,问道:“大人,可要停下?”
唐慎抬手掀开车帘,只见轿子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王溱不说话,唐慎也不知该说什么。按着他以前对王溱的态度,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这样的话。他本以为他与王溱至少是亲密的师兄弟,他可以信任王溱,至少信任他一半。但如今看来,还是得和梁诵先生说的一样,要对王子丰永远抱有戒备之心。
唐慎道:“师兄,到我家了,我先下去了。”说着,唐慎起身离开。
他刚走一步,还没掀开轿帘,手腕被人从后拉住。
唐慎惊愕地回身看去,只见王子丰神色平静地望着他,双目清澈而深邃。他开了口,声音淡淡的、轻飘飘的:“小师弟,我即将离开盛京一些时日。只有四个字,希望你一定记住。”
“莫闻,莫问。”
58、第五十八章
七月末, 三位巡查使陆续离开盛京。
幽州是宋辽交战前线, 但自十八年前签订和平协定后, 两国再未有过正式的战役, 只在幽州有一些小摩擦。王溱去的是幽州, 比苏温允、宋循要去的地方危险, 但唐慎送他走的时候, 他并未说什么, 而是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小师弟,不用送了。”
马车哒哒地驶出城门,王溱和同行官员、士兵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边。
生活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眼见快到八月半,亲人团聚的中秋佳节,三位巡查使也即将回京。这日下午轮到唐慎当差, 赵辅正坐在垂拱殿的偏殿里一边打坐,一边听钦天监监正李肖仁授道。忽然, 只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进入殿中, 附在大太监季福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季福脸色骤变。
赵辅修仙时是绝对不允许有外人打扰的,但这种寻常授道, 规矩没那么严, 只是打断的话赵辅依旧会生气。
可季福此时顾不上那么多, 他走上前徐徐一福,行礼道:“官家,工部虞部郎中高维求见。”
赵辅缓缓睁开眼, 目光冷淡地扫了季福一眼。季福打了个哆嗦,低头看地。
赵辅:“宣。”
季福立刻高声道:“宣虞部郎中高维觐见!”
不过多时,就见一个身穿红色官袍、年愈四十的中年男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赵辅坐回垂拱殿的正殿,唐慎和另一个起居舍人各自坐在两侧,准备记录起居。
郎中是五品官职,唐慎的同窗朋友王溱就是虞部郎中,和这位高大人一样。但这样的郎中在工部有十多个,唐慎只在某次去勤政殿办差时见过这位高大人一面,和他从未有其他交集。
此时,高维脸色苍白,额上是汗,见到赵辅便忽然跪下。
大宋几乎废了跪礼,高维一跪,唐慎心里咯噔一声,赵辅也眯起双眼。高维想尽量稳住声音,可他还是在微微颤抖,声音也颤着。而他说出来的话,不啻惊雷,轰的一声砸在垂拱殿的金砖上:“臣拜见圣上。臣自刺州而来,半年前领旨前往刺州,修建官道。入夏后,北方连连暴雨,昨日午后大雨倾盆,将官道……沿途的一座桥给冲塌了。”
唐慎正提笔记录,闻言他抬起头,惊愕地看向高维。
过了许久,赵辅才慢悠悠道:“一座桥?”
高维死死低着头:“回陛下的话,是跨了荆河的一座桥。”
赵辅:“可有伤亡?”
高维默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死伤人数,目前还未统计出来……”
“混账!”
“砰——”
一张折子被赵辅直接从桌上拿起,狠狠地砸到下方,砸在那高维的额头上。顿时,鲜血横流,高维的额头上豁开一个血口。可他哪敢叫疼,反而跪拜道:“臣知罪!”
开平二十八年八月初九,荆河大雨,冲垮正在修建的桥梁,死伤近百,朝野震惊。
北方少河流,荆河是大宋北方最长的一条河,自许州起,横跨刺州和景州,是北方三州最大的水源。想从盛京修一条路去刺州,必然要路过荆河。在唐慎看来,这荆河远远比不上长江,放在后世,想在荆河上修一座桥并不难。可放在这个时代,却是个大工程。
通往刺州的官道之所以比宁州难修,就难修在要修一条跨越荆河的桥。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座桥才修到一半,竟然塌了!
朝野皆惊,皇帝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第二日的早朝上,赵辅一改往日按捺隐忍的风格,大骂群臣。
“朝廷食稞精米,便养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废物!前日朕还收到自刺州来的消息,形势大好,一切康定。今日便告诉朕,桥塌了,出事了。你们便做的是这样的事,为朕修的这样的路吗!”
朝野寂静,无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