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件事注定要耗费多年,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所以赵辅把这件事交给了年富力强的王溱,没有交给王诠。
而朝堂上,当银引司正式步入正轨,群臣虽说疑惑,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的。
纪翁集默然应允,任凭银引司运作。
酷热盛夏时,唐慎将看完的折子送给右丞徐毖,等徐毖看完后,他正要回屋,只听徐毖笑道:“唐大人,今日朝廷公务繁忙,你要看的折子可比以往更多了。”
唐慎顿住脚步,回身道:“下官遵命。”
等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官差果然又扛了一箱奏折,送到他的桌上。唐慎翻开一看,这下不仅仅有西北军务的折子,去年徐毖不再让他看的地方奏折,如今也都回来了。唐慎沉默地看着这些折子,他闭上眼仔细思索,思索徐毖到底在这一年多的布局中做了什么。
最后他哑然失笑。
徐毖什么都没有做!
纪党被贬谪,王党各有得失。陈凌海的人顶替了秦嗣,做了户部右侍郎。而他徐毖,什么都没得到,但也什么都没失去!他依旧是皇帝心中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右丞,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威胁的当朝权臣。
另一边,吏部右侍郎余潮生走进徐毖的堂屋,作揖道:“见过先生。”
徐毖朝他笑笑:“宪之,你与那唐景则倒是凑巧,每次他刚走,你便会来。”
余潮生惊讶道:“唐大人来过?”
徐毖道:“坐吧。”
师生二人相对而坐,两人说了一些学问上的事,又说起余潮生的家人。余潮生回盛京半年,他的夫人前几日生了一个孩子,今日余潮生来,就是想请老师为自己的孩子取名。
徐毖道:“你成亲十余载,终于有了子嗣,也令为师放下了一段心事。你可知晓,前两年为师险些以为你与那王子丰一样,是个断袖。”
余潮生大惊:“王大人有龙阳之好?先生如何得知。”
徐毖反问道:“若不是龙阳之好,为何他二十有八,至今未有婚配?宪之啊宪之,这等小事你随意想想,便知道了。这事,咱们那位皇帝也定然是知晓的,否则大宋没有驸马不做官一说,这么好的一个夫婿,定然早就被圣上赐下一个公主,结为亲好。”
余潮生惭愧道:“是学生愚钝了。”
“圣上如此重用他,未尝没有知晓他孑然一身,绝无后代的原因。”顿了顿,徐毖接着道:“不说他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是要起个好名字。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就叫做余柯如何?”
“谢先生赐名。”
两人又说了会儿,徐毖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道:“去岁王诠上奏,要进行赋改二十三条,老夫随即将那唐景则调任,去看西北的折子,不再让他看地方公务。谁曾想,今岁,王诠又提出在西北设立银引司。银引司,西北……这个唐景则,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开平三十年,七月廿三,西北,燕州城外三十里处。
西北的夏夜如同烧刀子,空气干燥无比,狂风吹过,非但没有降低热气,反而火辣辣地刺在脸上。三十多个身穿夜行衣的年轻将士匍匐在一座小山丘后,悄悄地观察前方。
人群的最中央,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俊朗将军。他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在山丘下的崎岖小道上。月光照进这双赤诚狂热的眼中,竟有些被灼伤的意味。
“哒哒——”
马匹和车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一刻钟后,一队辽人打扮的商队从山丘下驶过。当他们走到两颗大石中央,为首的辽国商人猛然掉入陷阱,马队一阵慌乱。
“有埋伏,有埋伏!”辽人大喊起来,说的满口蛮语。
山丘之上,一柄雪亮的雁翎枪铮然出鞘。李景德怒喝一声:“飞龙军何在!”
月夜中,三十多名将士齐声震天:“在此!”
“随本将军冲!”
“是!”
这群伪装辽商的辽国将兵听到撼天动地的呐喊声,他们吓得心神俱损,往山丘上一看。原来竟只有几十人!这几十人喊出了成千上百的气势,辽国将兵愤怒地骂了几句,从车马中拔出砍刀,也冲了上去。
皎洁月夜,兵刃刺入皮肉,血花纷飞。
雁翎枪上,白缨染血。
厮杀许久后,宋军俘虏了几个辽国将兵,收缴了一马队的军饷粮草。
士兵压着一个辽军,将他带到李景德面前。“将军,为首的辽国将士已经死了,这家伙好像是俘虏里官最大的。他不是辽兵,是个文官,刚才几个辽兵想护送他走,被咱们抓到了。”
李景德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还是个大官啊?”
这辽官居然会说宋话,他啐了一口:“李景德,你这个牲畜,明日我辽军兵临你幽州城,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上!”
下一刻,一柄银枪穿透这辽官的胸口。辽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至今都不明白怎么会有有人杀俘虏,还是他这么一个一看就很有用的俘虏。
“妈了个巴子,老子不说话,真当老子不发火了?”
宋兵无奈道:“将军!”
“走走走,把东西压回去,回去跟大元帅要好东西。”
83、第八十三章
开平三十年, 九月, 通往幽州、刺州的两条官道修建完成。
工部尚书袁穆和工部右侍郎苏温允一同回京, 禀明圣上。皇帝龙颜大悦, 大赏众臣。其实刺州官道早就该修好, 只是因为出了荆河桥塌一事, 往后谁再修这条路, 都不敢偷工减料, 更是精益求精, 才慢慢地修到了现在。
苏温允回京后,身兼工部右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双职,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了盛京的当红人物。
北直隶的苏家乃是大宋一大旺族,只是苏家大多出武将, 文官上苏温允就是最大的官了。
苏温允回京后,也要到勤政殿办差。
唐慎不可避免地与对方见了几面, 只是苏大人贵人多忘事, 哪里还会再注意一个唐慎。两人再无交集,唐慎也乐得清闲。
大理寺少卿是掌管天下犯案罪官的官员,谁都不想得罪苏温允。
朝堂上, 王溱执掌银引司, 大权在握, 唐慎身为王溱的师弟,也水涨船高,更得赵辅器重。但唐慎毕竟是徐毖手下的中书舍人。
这一日, 有太监来勤政殿传话,说临近皇帝寿辰,太后那边通知礼部,要办好今岁的“万寿节”。
礼部尚书孟阆接了谕令,整个朝廷开始忙碌起来。
唐慎身为中书舍人,按照徐毖的指令,着手督查地方官员献上来的贺寿奏折和贺礼。皇帝的寿礼可不同普通人家的生日礼物,各地官员无论品阶大小,都要送礼贺寿。这些礼物讲究的是“精、珍、奇”三个字,如何“精”已经让各地官员伤透了脑筋,更不用说还得“珍”和“奇”。
一时间,唐慎收到了无数奏折,百官把贺寿折子写得是花团锦簇,再一看他们送的礼,那叫一个寒酸。
左丞陈凌海也负责今年的“万寿节”的差事,唐慎免不得和对方有了交集。
陈凌海将唐慎喊道堂屋,问道:“今岁各地官员的贺礼如何了?”
唐慎为这些官员打马虎眼:“回陈相公的话,湖西、江南、南北直隶、西北等地的官员已经将折子和贺礼一同送上,其他地方的大人们也大多送完了折子。只是这些地方距离盛京路途遥远,寿礼还在路上,暂时未到。”
“年年万寿节,每年如何,本官还是知晓的。”
言下之意:许多穷乡僻壤的地方官能送出什么东西,别瞒着了,大家心里都清楚。
唐慎一听,苦笑道:“下官还在督查此事。”
陈凌海:“倒也不用太过在意。陛下每日宵衣旰食,忙于政务,圣听广布天下,却也总有未曾布及的地方。那些寿礼入了库房便好,陛下怎能不知地方官员的苦恼与辛劳,也从未过多苛责。”
听了这话,唐慎立刻行礼:“下官多谢相公提点。”
陈凌海笑了,抚弄胡须:“你头年为万寿节办差,有些门路不清楚,说一说而已,并无妨。说来老夫与你家先生也是故交,先帝还在位时,我与傅希如同为天下四儒之一,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岁月还是历历在目。”
唐慎不动声色地垂了双眼,道:“也曾听家师说起过陈相公,先生说,陈相公最擅长画花鸟画。群芳争艳间,只见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在百花中缠绕,令人赞叹不已。”
等离开陈凌海的堂屋,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内,眼珠微微转了转,但没表现出异常,依旧开始督查外地官员送来的贺礼清单。
三十多年前,有四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被天下人尊称为“天下四儒”。这四人分别是钟泰生、梁博文、傅希如和陈维止。
陈凌海,字维止,取自《诗经·玄鸟》。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人中,钟泰生以惊世大学问显著,为天下人敬仰;梁博文以博览群书闻名,曾被称为大宋的立地书橱。傅希如善书法,陈维止善作画。当时这四人也是朝堂上最出彩的一批权臣,只可惜钟泰生和梁博文身为松清党人,逼宫失败后,被赵辅厌恶,所以数十年下来,只有傅希如和陈凌海得以保全。
唐慎对陈凌海有些上心,主要因为徐慧在整理梁诵的遗物时,发现一封陈凌海写给梁诵的密信。信中,陈凌海劝自己的这位好友莫要再想着救出天牢中的钟巍,皇帝不可能让钟巍或者离开天牢。皇帝不想做的事,哪怕梁诵写再多折子、疏通再多关系,也绝无可能实现。
松清党被赵辅一手推灭后,盛京的权臣中,只有傅渭和陈凌海对梁诵施以过援手。
唐慎叹了口气。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梁诵难道不懂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这是梁诵和一众大儒心中的信念,是他们的正道!
十月,翰林院开始重修《宋臣史》,傅渭对此非常感兴趣,每日都去翰林院办差,渐渐忙了起来。到了初六,唐慎双手空空地来到尚书府。
王溱的管家见到唐慎竟然没有拿任何礼物,惊讶了好一会儿,又往他身后看了看。
管家道:“唐小公子是一个人来的?”没见着带马车来啊!
在王溱的府邸中,管家和仆人向来不会称呼主子为大人,而是会叫公子。
唐慎苦笑道:“没带。”
管家默了默,带唐慎进府。
王溱见到唐慎没带任何东西来,也是挑了挑眉,朝唐慎的身后看了一眼。
唐慎咳嗽一声:“师兄别看了,今日我来,没带任何礼物。”
王溱对管家道:“将今岁的黄历拿来。”
管家立刻去找了份黄历来,王溱翻找了许久,指着上面“十月初六”这几个字,对唐慎道:“莫非是我记错了,小师弟,十月初六不是我的生辰?”
唐慎:“……是师兄的生辰。”
王溱:“那定然是这黄历有错。每年元日,都由钦天监算好当岁黄历,公告天下。没想到钦天监的李大人竟然会犯这等错误,明日早朝见到他时,我定要与他说上一番。”
唐慎:“……”
王子丰你这拐弯抹角怪人没给你送礼物的本事可以啊!
管家拿着黄历退出了屋子,唐慎也来了脾气。他与王子丰相识四年,彩虹屁吹了一堆,老虎屁股也大概摸得差不多了。唐慎轻哼一声,道:“谁说我没给师兄准备礼物?”
王子丰笑了:“那在哪儿呢?”
唐慎:“拿纸笔来,我要为师兄作画!”
十六岁就高中探花,唐慎在学问上绝没有问题,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但是在琴棋书画上,他就荒废太多,根本拿不出手。唐慎居然说要作画,王溱笑得更灿烂了,立刻吩咐书童去准备笔墨纸砚,等着看唐慎怎么给自己画画。
研墨蘸汁后,唐慎望着王溱,开始画起画来。
起初唐慎只是赌了气,才决定当场作画。但渐渐画着,他就入了神。
半个时辰后,唐慎收起最后一笔,王溱走上前,端详片刻后,抬头看他:“私下练了多久?”
唐慎无奈道:“被师兄发现了。今年师兄的生辰,我实在不知道能送什么礼物,思前想后,便想为师兄画一张画。我不精通画技,每日下衙回家后都要在心里想着师兄的模样,再画上两幅,画了半个月……才有如今水平。”
王溱为之动容,嘴唇翕动,难得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唐慎:“只是明年,我实在想不出能给师兄什么寿礼,到时要是做的不好,师兄可别怪我。”
王溱语气轻快,心情愉悦:“我怎会怪你?”
唐慎心道:你不怪我就好,我可提前一年就给你打了预防针了,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