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武盖书起身,“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自云帝里女...千秋一拭泪...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荣华贵少壮, 岂食楚江萍。”全诗共六十句,他一字不漏无差错的背了出来。
李公武坐下后, 丁绍德打趣他,“公武哥哥过目不忘, 泓佩服至极。”
“丁季泓, 你来说一下此诗全诗的意思。”花白胡子老学正,怒睁着眼睛凝着他们二人。
“丁教授, 学生也,洗耳恭听。”
“我...”丁绍德踩了他一下, “你...”
老学正大怒, “放肆,春闱在即,你二人却在此荒废度日,李公武你是仰仗自己天资聪颖吗?丁季泓是觉得身为大相公息子, 家中恩荫候补就不用学习了?”
李公武羞愧的站起躬身,“学生知错了。”
丁绍德不为所动,李公武便用手肘推了推她, 她合起手躬身,“学生知错,但学生若考不中,即使一生不为官也绝不会用家中候补名额。”
丁绍德的话让讲堂其他学生哄笑了起来,因为在此之前,几乎无人看好她,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这些学生不过都是十七八的少年,家中父辈皆是朝官,自幼受资历老道的学究先生的教授,纵使不好学但那肚子里总会有些墨水的。
老学正在国子监教学多年,威望极高,眼光也十分厉害,成不成才,有没有才,他看一眼便知,丁绍德并非真的不学无术,像乐律这样极为复杂难懂的东西她能够在此年纪就有极高的造诣,已不是聪慧二字能够表她的了。
而且此人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深的城府,难道不是一个做官的好苗子?
至少老学正觉得,她该是生而在朝堂的,该是成为皇帝的心腹,“你倒是硬气。”
“下堂后,你二人到槐树下顶书三刻,作为惩罚。”
李公武为杨亿徒,颇受杨亿喜爱,杨亿与老学正交好,丁绍德没来之前,李公武可是国子监的表率,出身高贵,却为人宽和,与其他师兄弟相处的融洽,为各大老师称赞。
丁绍德刚来没几日,李公武就随着她一同受罚了。
槐树是一颗老树,树干宽广到要由十几人张臂环抱才能抱住,树下有一个圆形的讲坛,丁绍德与李公武便罚在此处顶书。
“你不是比我这个老师还看好公武吗,怎的也舍得罚他了?”杨亿今日来国子监巡查,一来便看到了槐树下围观的场面。
“《孟子·梁惠王下》中言:‘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
杨亿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这可是一块好玉啊!”
从槐树空缝中杨亿看到了李公武身旁那个同样顶着书瘦弱的少年,惊讶的问道:“他是...”
杨亿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了,老学正摸着花白胡子眯眼一笑,“璞玉。”
杨亿覆上自己的下巴,摸着那一小撮胡子,深邃的望着,“璞玉吗?”
槐树下来往的人很多,且旁边长廊内的讲堂是最近新生授课的第一堂教室。
“这不是杨教授的弟子,李公武吗...”
“公武兄,你怎的...”李公武的少年玩伴惊讶的上前搭话。
李公武顶着书,不能动,只能无奈的眨着眼睛。
“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贤弟居然也被老师罚了。”也有些人落井下石。
“旁边那个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国子监的学生,都是规矩的世家子弟,多是家规严厉不允外出的,因此很多人都不认识丁绍德,也没有见过她。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不过我说出来,肯定让你们大吃一惊。”监生人群里有人故意卖弄玄虚。
“这人是谁?”
“就是那东京最有名的混混,丁参政家的四郎,丁季泓。”
他们不认识,但都听过其名,有些家中长辈教书时还会拿丁绍德出来做说教,告诫着族中子弟,莫要像丁四郎那般不学好,让家中蒙羞。
“这人怎也可到国子监来读书?”
“大将军的儿子怎和这个混混到一起了?”
“少言几句吧,人家可是副相的息子,又有做殿帅的哥哥,是朝中大贵。”
着长衫的监生们听罢言止,不过私下还是有些小声音在讨论着。
随着讲室旁水漏的水装了一半,竹筒倾倒,敲击在另外一块竹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堂课就结束了。
“赵容,今日你迟到了,罚你抄《文苑英华》第二册 。”
赵静姝站立桌子上嘟起嘴躬身道:“是。”
教授走后赵静姝翻开书,“我的天呀,这第二册 是全诗。”翻了翻后皱起眉头,“这么多,我得抄到何时呀!”
“姑...”千凝想了想如今她们的身份,于是改口,“三郎君,这书还是您翁翁下令编纂的,主两万篇文章,教授只让您抄诗,算是罚得轻的了。”
赵静姝抱起书,“这还轻?不管了,咱们去抓几个字写的好的,”心中想着该到哪里找倒霉鬼,“我可不想真的一个人抄完。”
千凝跟在她身后摸着头,“可是...咱们人生地不熟的...”
厚厚的诗集顶在头上使得他们不能做大幅度动作,“都怪你,非要找我说话!”
李公武睁开闭着的眼睛,一侧头,头顶的书差点掉了下来,赶忙用手扶着,“怎的赖我了,明明是你...”想了会儿,好像是自己先找丁绍德搭话的,“我...”
“折四哥,你瞧那儿?”讲堂长廊栏杆处,三五个少年围在一起,以一个身才略魁梧的少年为首,他们称呼他为折四哥。
除他之外,其他几个少年都长得俊美,其中一个亦如女子那般,看着弱不禁风。
折四卷身躺在栏杆旁,微眯着眼睛看着前面走过来的人,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楚腰纤细掌中轻。”
折四身后站着那个白脸少年,如今正抚弄着他肩头上的发带,“四郎可是看上了?”
折四将自己铜黄的手搭上少年白皙纤细的手拍了拍,“怎么,你吃醋了?”
“千凝,他们那么多人围在树底下是在看什么?”
千凝踮起脚伸长脖子瞧了瞧,摇头道:“人太多了,小底看不到。”
怀揣着好奇,赵静姝往树底走去,却不知自己已经被几个人盯住了。
自魏晋来男风盛行,青楼中不仅有女娼妓,也有长得俏丽若女子的男娼,到如今东京城青楼遍布,男风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豢养娈童之事普遍,许多高官子弟纷纷效仿。虽也有相关的禁娼法令,但却没有真正的执行。
“两位郎君长得这般俊俏,这是要去哪儿呀?”
赵静姝被三两个少年堵住了去路,千凝见状将主子挡在身后,直挺着小身板,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小公子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好人~”
听着身后想起的阴阳怪气之声,赵静姝耸肩转身,“你...是内侍...说话这般阴阳怪气的。”
对于赵静姝错把他当成了净身的阉人,那少年的白脸瞬间涨红,“你!”
折四将少年拉扯到身后,握着扇子拱手道:“我这小弟幼时伤了嗓子,才这般,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与小郎君结交结交。”
眼前的人虽然说的很有礼貌,可是赵静姝看着他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就如一个老色鬼一般,她深思,莫不是被拆穿了身份?
“我不想和你们结交,请你们让开。”赵静姝准备绕开他们。
“不识抬举!小子,你可知道你眼前的是谁!”白脸少年不让路,叉腰抬手呵斥。
“我管你是谁!”赵静姝没好气道,觉得今日真是运气不佳。
“在下乃云中折氏,名惟信,先父折御卿。”
“折家...”赵静姝深皱起眉头。
千凝拉了拉赵静姝的袖子,俯耳压低声音道:“三公子,折家是云中大族,也是和杨家齐名并列朝中的武将世家。”
少年们见二人脸色突变,于是昂首蔑视了起来,“怎么,怕了?怕了就...”
赵静姝不想惹事生非,也不想惹到这种权臣的弟子,只是这些人实在让她厌恶,厉声道:“让开!”
“哎,你别不识抬举...”见说的没用,少年们便推搡着出手。
赵静姝将书堆给千凝,撸起了袖子,与这群出身仕宦的世家子弟扭打在了一块。
此番若是被她母亲杜氏瞧见,估计得训斥到次日天明。皇家礼仪下,少烈女,多是赵衿那种温婉贤淑,像赵静姝这般的,怕是也只有她自己了。
天性不喜权势争斗,但是性子烈,连道观十余年的清修都不能将她的性子磨平,何况是宫闱里嬷嬷半年的教导呢。
三五少年围拢,为表示君子作风,先只是由一个人出手,只不过貌似这些世家子弟的手只拿得动书本。
竟然被一个瘦弱的小少年给轻松打趴下了...
长廊就在槐树底下,打斗的动静声太大,将槐树下监生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有人议论有人喝彩,还有一些修养极高的子弟叹息摇头或者是去找教授。
李公武爱打抱不平,对这种欺负幼小之事最不能忍受,“贤弟,那儿好像有人在打架,听着声音有点像折惟信。”
丁绍德顶书打着哈莫不在意道:“折四啊...”
“定是那折四在欺负人了!”说罢将头顶的书拿下箭步冲了过去。
“公武兄...”丁绍德很是无奈,也只得放下书跟了上去。
嘴里念叨着,“折四不是出了名的国子监霸主吗,管那么多作甚...”挤进人群站定时丁绍德僵住。
走廊与栏杆上趴着两个叫苦的人,将门出身的折惟正与一个孱弱的少年动着手,仔细一看他竟然处于下风,再瞧仔细了那个少年,不正是今日那个迟到的新监生吗。
丁绍德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少年身上的佩玉因交手时掉落出来。
旁边蹲着查探伤情的人见老大折惟信快要打不过的样子,准备起身一起上。
“折四,你莫要欺人太甚!”丁绍德比李公武还要早开口。
闻这一声不算大的呵斥,折惟信停了手,栽在一个新生手里他极为不甘,于是将这不甘转移到了丁绍德身上。
他一向不喜丁绍德,多年前就不喜,如今来了国子监他的地盘便处处挤兑她。
“哟,这不是我家三娘看上的丁四公子嘛?”折惟信竖着眼睛,咬牙切齿。
东京城无论哪家公子都想迎回府的顾三娘,却偏偏只钟意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
折惟信的话一出,众人唏嘘不已。
“原来顾氏,真与丁绍德有染!”顾三娘与折家是表亲,折惟信的话在他们眼里,应是最可信的消息了。
丁绍德拾起那块玉佩,拂去上面的灰尘,它虽质地一般,可也在这冬日暖阳照耀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第54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四合的小院里, 寒梅开的正盛。
—咚咚—咚咚—
门窗被轻轻敲响颤动, 承接而来的是少年清润之声,“赵...赵容贤弟,我能进来吗?”
—吱—
开门的是千凝,望着憨厚的丁绍德捂嘴笑了笑,转头回禀,“三公子, 是您同舍的丁季泓丁公子。”
赵静姝将袖子放下,“让他进来!”
得了主人发话, 丁绍德这才敢入屋,只不过进去站在屏风后面犹豫了一番, 拘谨道:“可方便我进来?”
“你都进来了, 方便不方便,你不知道吗?”
“额...”丁绍德轻挑起眉头, 怎个身边的女子都爱说这种反问的话。
“这是伤药,活络胫骨, 治瘀伤。”她将两个白色的小瓷瓶轻轻放到榻上的矮几上。
丁绍德向后看了一眼千凝, 俯身道:“我真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吗,冬至前在外城西的金水河畔。”
赵静姝当然记得,眼前这个和师兄一样有清秀容貌的人, 但若她承认了,则等于告诉了他她是女扮男装进来的,“城西, 什么城西,我没去过城西。”赵静姝转身不去看丁绍德。
纵使换了装扮不曾一眼认出,但那块玉她记得尤为清楚,丁绍德将玉一起放上,“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你放心吧,我不会拆穿你的!”
“谁要你好心了!”赵静姝见玉瞪着红了脸,傲娇道。
丁绍德摸着后脑勺,莫非这女子也是与那些人一样听说了自己的光荣事迹,不想与她交谈?放她进来只是因为刚刚她和李公武出手化解了先前的纠纷,“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那折惟信一般。”折惟信仗势欺人,但是善伪装,且不会在东京街上这种引人注目的地方,国子监的世家子弟们就算知道的也不敢外传。
折家虽低调,但与杨家都是掌权的重臣,受皇帝所敬重。
入国子监时除了杜贵妃的嘱咐,还有皇帝的嘱咐,爹爹告诉她可多多留意国子监内有才学的世家子弟,也提到了丁家四子。
“你会不会写字?”
“嗯?”眼前人问的很奇怪,“不会写字...我怎能来此读书...”
丁绍德支吾说完后,一旁的千凝捂着嘴偷笑,也不知是笑谁。
赵静姝将一本书和一叠宣纸堆到他身前,眼珠打转,“帮我抄诗,兴许我们还能交个朋友。”
丁绍德瞪看着那本厚厚的《文苑英华二册》皱起了眉。
她们本都是女子,如今又都为监生,共处一室是无妨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