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情深四字,打破了李舒眸子里的平静,江水不汇,万海枯竭,“在道观里的一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年。”
分不清眸中是烛光还是泪光,“说错话,有师姐护着,犯了错,有师姐帮衬,就连吵架,都是师姐忍让着,包容着我。”
李少怀从沉闷中抬头,眼波流转,“可是宸妃你...终究是负了你的师姐。”
枯竭的海,迎来风雨,海水慢慢积涨,李舒泪如雨下,“这些都在一个黄袍女子来到观中被打破。”
宫廷外的颜色以栀子黄为贵,多是富贵人家穿的,又或者是显贵人家没得诰命的宠妾所穿。
赵宛如皱眉,“曾经的黄袍女子是...圣人。”
李舒点头,“圣人那时还不是皇后,官家也非天子,可即便是一个王爷的宠妾,对于一个小小的道观来说也已经是天了。”
“其实可以逃走...”赵宛如说得没有底气,也很犹豫,“以圣人的仁德是不会追究的。”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刘娥初入王府为妾,天下没几个人知道。
李舒颤笑,“但是谁知道呢,她也说带我走,去塞外,去西南,远离东京...”
“可是宸妃你却害怕了,犹豫了,你出身仕宦,父亲是被排挤抑郁而死,明白极了官场的险恶的你便拒绝了,便…入了王府。”李少怀哽咽道。
“师姐待我好,师父待我也好,观里的师兄弟们,待我如亲人,我不能弃她们于不顾。”
“这只不过是你为自己懦弱找的借口罢了。”想到师父那整日佯装玩世不恭的样子,实则都只是为了掩饰心底的伤痕,李少怀心疼不已,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柔和的妇人,她是怨不起来的。
“是,因为我的懦弱,师姐一气之下去了江南,在南山上自建了道观,留下话,说永生不再见我。”
刻骨之爱,能说永生不见的,其实都是气话,赵宛如听着这段辛酸的故事揪心不已,“后来呢?”
“太宗好道,官家便也好道,在王府召见天下的名道,长春观的太清真人以扶摇子首徒名义自建道观名声在江南大震,被官家请到了东京。”
“所以你们还是见了面?”
“当时她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子找到我,”说这话的时候,李舒目不转睛的凝着李少怀,“让我替那个孩子取个名字。”
赵宛如轻挑起眉头,没有去看身侧的李少怀,“那个孩子就是,官人?”
李舒点头。
李少怀同样皱着眉头,喃喃道:“若君...”她本叫李正言,因怕命途才隐藏身份与女子身入了道观。
“我给了一首诗给她。”
赵宛如想了想,含君字的诗很多,但是李舒赠的只会是那一首,于是颤言道;“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华山道观中有一座多年无人居住的院子,院子里长了满院青竹。”李少怀闷声道。
“习正气者皆是君子,可天下伪君子甚多,而真君子我只见到了她与师尊,所以我告诉她,她心中不该存有我这样的人。”
赵宛如含泪道;“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如字。”
李舒颤笑一声,“没想到,我们二人的遗憾,会由你们来弥补。”
这是故事的结尾,但却不是尽头。
青草地上的石柱灯亮着微弱的灯火,每隔几步都设有一座,朱色金秀小巧的鞋子踏在嵌有鹅暖石的路上。
前方亮着的灯笼火将赵宛如的身影拉的斜长,黑靴子跟着斜影,影子往前,靴子也踏前,影子晃动的厉害,那脚下迈的碎步就越快。
这一段难走的石子路都走尽了,这二人也是始终没有一句话,身后远远跟着的一群人看着干着急。
台阶前,赵宛如转身,影子不在不动,朱裳下的靴子定在了影子三七分的位置。
“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移清殿的事情就在前一刻,李少怀将头掩低,“宸妃娘子是我的师叔。”
“我当然知道她是你的师叔。”
“那...”李少怀抬起头,“元贞是在气我没有告诉你,没有与你一起去?”
“我是要带你去见她的,我也知道你心系你师父,但是那又如何,十几年过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一个个咄咄逼人?”
说起咄咄逼人,赵宛如自嘲,自己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极少见她生气,特别是生自己的气,李少怀凝视着,“元贞,似乎很在意李宸妃。”
霎时,赵宛如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所以,你知道了?”
“恩。”
赵宛如长叹一口气,走下一个台阶拉起她的手,一并走着,“仅是我的私心。”
长廊尽头,雷允恭迈着近乎小跑的步子,“嗨哟,大公主,您原来在这儿啊?”
赵宛如见他匆忙,疑惑道:“可是坤宁殿出了什么事?”
雷允恭摇头,“没呢,只是圣人昏时小酣醒来没见着你,知你出去了,训斥宫人没能阻拦不知道顾及主子的身子呢,如今张则茂与赵医使的大徒弟都在侧殿等候。”
赵宛如轻呼一口气,“你先回去禀报,说我没事,只不过是闲来无聊拉着驸马在后廷转了一圈。”
“是。”
“阿如身子不好...?”李少怀侧转身子面对着她。
“你走开。”纤细的手从她修长的手中脱离出,顺势轻轻推了一把,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
坤宁殿主殿
太医隔着一块方巾在赵宛如手腕处诊脉,闺房中的事情,刘娥特意支开了全部宫人,连李少怀都只能在外殿等候。
张则茂抬眼间灰须微动,旋即起身合起双手,躬身道:“殿下的身子无碍,只是...”
听到无碍,刘娥松了一口气,但多了一个只是,不免得又让她提心了起来,她大惊,“莫不是...”
张则茂明白刘娥的惊慌,于是摇头解释道:“并没有那般严重,只是殿下的身子,不易有孕。”
赵宛如还以为张则茂会说自己寿命不长...不过就算是,张则茂也决不敢当面说出来的,而面对诊脉出来的不易有孕,她只是轻轻一笑,“许是我,命中注定与子嗣无缘吧。”
第84章 情至深处是信任
紫檀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盘铺满冰块的妃子笑, 上面正冒着淡淡的冰雾。
相比赵宛如的轻松, 刘娥就没有这么淡然了,张则茂的话无疑是给刘娥又添了一道创伤,凝神幽幽道:“难道过继吗...”
可赵宛如是女子,她嫁的是夫,无后是为不孝,若公主不能生育, 按制驸马是可以纳妾延续香火的,就算因此有了子嗣后可去母留子, 但终究流的不是赵家血脉,“此事切勿声张, 惠宁的身子由你来调养。”
“也不要告诉驸马。”她朝赵宛如道。
赵宛如微抬眼睛, 若真是因为孩子就能分隔了夫妻,那这种情分不要也罢, “母亲,我与她之间, 并不会因为孩子一事而隔阂, 就算没有孩子,她也不会纳妾,更不会离开。”
“他孤身一人。”赵宛如的容貌在大宋也称得上是绝色,又是皇帝之女, 旁人的爱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利益在里面,刘娥觉得李少怀也是,“谁说得准以后呢, 如今他信誓旦旦,那是因为你年轻,可之后谁能保证呢,谁又能确信…”
“我信!”赵宛如说的十分肯定。
大殿内,杨淑妃带着赵受益进来寻刘娥,瞧见了穿便服负手在墙边丹青前发呆的李少怀。红色的圆领薄袍子十分称身,披着长发,垂下双鬓在胸前,长身玉立,像个道人。
孩子挣脱庶母的手跑向那道人,将神游的人拉扯回来。
“看来受益很喜欢你。”
“姐弟两的眼光是极好的。”与李少怀见面不过寥寥几次,也没有机会近身说上话,如今瞧仔细了,比之前又是多了几分肯定,觉得惠宁的眼光当真是比一般人要好。
李少怀抱起赵受益,朝杨氏点头,“淑妃娘子。”
“受益和惠宁都喊我小娘娘,你既然成了惠宁的夫君,也该改改口了。”
李少怀再次点了点头,怀中的孩子却不老实,伸着肉嘟嘟的手抓着她的鬓发。
殿旁门帐下的珠帘卷动,张则茂背着医箱朝几人躬身后退出了坤宁殿。
“官人很招孩子喜欢啊。”走近后,赵宛如朝杨氏福身,“小娘娘。”
杨氏眯笑着,“驸马性子温和,连孩子见了都喜欢。”她这看似无心之话,实则是说给身后那威严静立的妇人听的。
刘娥听后凝视着抱孩子的李少怀,“元贞的眼光我自是信的,你的才华是从万人之中挑选而出,经官家亲笔提名。”
雷允恭扶着她端坐下,乳娘将赵受益从李少怀怀中抱下送往刘娥跟前,经岁月痕迹的手摸了摸孩子稚嫩的脸,牵着他坐在了一边,才又缓缓道:“予,把寿春郡王交给你教授,你可愿意?”
六皇子寿春郡王赵受益是皇帝独子,也是嫡子,日后是要任开封府尹入主东宫的。
李少怀侧头看着赵宛如,未得到答案,于是回过头合手躬身道,“少怀才疏学浅,但愿尽自己所能,辅佐郡王。”
刘娥的意思,是让李少怀表态立场,将小皇子搬出来,即便不是要他站在皇后这一方,但赵受益是她的儿子,只是换了一个好听的说法,辅君。
赵宛如没有给李少怀任何示意,但是那温柔的眼神让李少怀肯定了一切。
因李少怀的表态,刘娥较为满意,又经杨氏帮衬,便放她们二人回了自己的寝殿。
“阿柔,去备水吧。”
“是。”小柔侧身道。
直到入门安静那一刻,李少怀才松了一口气,见着榻椅上干净整洁顺着就躺下去了。
赵宛如在镜台前坐下,取下发簪,青丝如泼墨般散下。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屏风前的榻上传来小小的呼声,半睡半醒的人,“官家因为恩师而堤防,圣人因你...”渐渐平稳呼吸的人睁开眼,“我会辅佐受益成为太子。”
未听见赵宛如的声音,她睁开眼,“元贞今日不说话,是两难么!”
耳畔的坠被她取下轻放回镜台下的小抽屉内,侧目道:“你想问什么?”
“我...”支吾其词,不敢言语。
她便替她,“你想问我的立场么?”
“是…”
赵宛如从座上起身,朝李少怀缓缓走近,“圣人是养育我的人,而你是我要共度余生之人。”
共度余生这个词,似乎很长,从一个冷傲之人嘴里说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明白了。”李少怀坐起,“我不会让你为难,毕竟恩师他也有错。”
她当然知道李少怀不会让她为难,也知道不论她们身在何方,身处何种境地,相通的都是心,“不日你就要入朝了。”
已入仕却未入朝,如今从绿袍变成朱袍,身为外男,入朝议政,恐怕又要惹来不少非议。
李少怀再次一头栽下,躺尸在榻上,白皙的脸贴在刷着朱漆的紫竹上,闭着眼睛轻声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宛如侧坐在榻沿,低垂下眉角看着她,“需要你拉拢一个人。”
“谁?”
“曹彬之子,曹玮!”
“十虎将,杯酒释兵权...”李少怀睁开眼,微抬头,“曹玮长兄曹璨是丁绍文的师父,那曹家...”说起曹璨,李少怀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今年琼林宴上你为难的那个人举进士第四,三月前娶了曹璨的女儿,大婚之前还递了请帖给我。”
“曹玮!”低睨了一遍名字,她抬头,“但那曹玮不是戍边之将吗...”疑惑的看着赵宛如,旋即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将头埋了下去。
“你不必走曹璨。”丁绍文恨极了李少怀,那曹璨又怎会喜欢一个夺了爱徒妻子的人,“因为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
“沈家。”
李少怀埋头闷在榻上,言语不出半字。
“曹玮原配妻故去后娶了沈家大姑娘作为续弦,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沈大姑娘和沈四姑娘的关系却是比同胞姐妹还要深厚的。”
“你可通过沈家,结识曹玮。”
闷着的人终是躺不住了,坐起后皱着整张脸,张开嘴却哑言。
憋不住心中所惑,还是启了朱唇,“沈四姑娘...元贞就不怕吗?”
“我怕什么?”赵宛如眸中有一丝疑惑,旋即又温和道:“男子不能入内宅,如今你只能通过沈惟温。”
李少怀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到她身旁,眼中闪烁着一丝差异,“先前我与四姑娘打球的时候,你...你还下逐客令,如今却要将我往人家身上推,这是何道理?”差异之语似乎也带有一些埋怨。
“一日不婚,你便一日都有可能成为她人之夫。”
李少怀想要辩解的嘴被伸来的指尖堵住,“这世道有很多情非所愿,但你不得不为之。”
有的时候被逼无奈,你也只能忍下,有时候心中所困使你两难,你却只能选一方弃一方,负一方。
—咚咚—咚咚—
“姑娘,姑爷,浴房的水备好了。”
李少怀将她的手握住,抿着嘴从榻上下来,“我明白了。”
穿好鞋的人反身将赵宛如横抱起,“实在惭愧,元贞的信任。”
被抱起的人顺着横来的力道勾住了李少怀的脖子,手臂微一用力覆身抵至她耳边,轻声道:“呆子,想知道我为何这般信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