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璟以浅笑回应。
小火炉上的热茶将要见底,坐了许久的坤道起身作揖道:“既目的已达到,贫道便要回去了。”
“宛如送师姐。”她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殿下,既是演戏,那这戏,还得演足了才好。”
东京城上空的风趟过汴河吹入巷口,卷入富人大宅院内,荡起波纹的水下只有几条静处不动的锦鲤。
池边突然涌出一只身短体圆的黄猫张着爪子探水,吓得水下的鱼儿飞窜。
“哎哟,小橘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院内书房的窗户被关上,关窗的人坐回远处道:“是大夫人的那只猫跑到院子里来了。”
“惠国公主府附近的密探来报,公主今日去找了西夏的翁主,回来时神色不太好。凌虚真人也到了东京,并且在之后就去找了惠宁公主,出来时似乎都不太高兴。”
“李若君落水,怕真是生还无望。”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道:“不能松懈,让京城各地的探子都提亮眼睛,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是。”
巷口出来拐几条街出一个胡同就到了开封府衙门,门前的寻人告示栏今日贴了一张告示,但画像上画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猫。
告示引来了诸多人的围观,“哟,这是谁家的猫丢了?”
“这猫的品相真是好哇。”
“这是舶来猫,贵重的很呢,只怕是遭到盗猫贼了。”
开封府的各大巷子与街道都流窜着找猫的厮儿与女使。
东京城猫狗之多,百姓养猫是为了灭鼠保护储存的粮食,而文人士子养猫则是为了护书。至如今不仅养猫之风流行开来,还产生了“乞猫”的习俗,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普通百姓家家户户都会养上几只。
猫中因品相不同也分有等级,以舶来猫这种白色长毛的狮猫最为名贵。
被风吹动的幡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猫字,铺子门口两侧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猫窝,猫儿的叫声从铺子内频频传来。
旁边还有一家铺子也卖猫,只是招牌上写了几个不同的字,“改猫犬。”
“掌柜的,给我一斤小鱼干和一些烤肉。”
年轻的伙计听着客人的声音瞧去,见是一个气质绝佳的紫衫坤道,自觉的恭敬了几分,“好嘞。”
没过多久后,鱼干与烤肉就被伙计包好,是掌柜亲自拿过来的,眯着老眼笑道:“真人,您要的鱼。”
坤道怀中抱着一只用布裹着的猫,猫儿正在舔着自己湿透了的长毛,掌柜的也不惊讶,“嗨哟,真人这狮猫长得真是好看。”
“掌柜的误会了,这不是我的猫。”
“不是您的猫?”
“方才从汴河边上路过时听见了这猫的叫唤。”
“原来如此。”掌柜这才仔细的瞧见了这圆滚滚的猫脖子上系着红绳,红绳上还串着两个雕刻精巧的铃铛,大惊道:“这猫...”
“这猫是我家姑娘的,你这坤道好大的胆子,连我们丰乐楼的猫都敢偷!”
第104章 误入风尘情归处
汴河的水缓缓流淌在内城将开封府一分为二, 两岸青柳垂畔, 水面波澜不惊,州桥之上行人不绝,从丰乐楼的飞桥凭栏望去,可将这东京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干了毛发的狮猫,白毛耏润,身圆, 应是此前被主人惯养的极好,如今归了家正慵懒的倦卧在青阳下, 有人从飞桥上经过,它只是微睁眼睛, 等人走开它便又眯上了, 谁也不惧。
“看来顾施主与贫道的缘分不浅。”阁内传出的声音极为温和。
听到声音的狮猫伸了伸懒腰从栏杆上跳下,盯着蓬松的毛, 穿过门楣下的珠帘进到阁内,轻轻迈着爪子站定在珠帘晃动的影子下, 侧抬起头似在观察什么一样, 旋即沿着茶案走了一圈跳上了之前将她从水中救出的紫杉女冠怀中。
“看来,眉霜十分喜欢真人呢。”声音相较之前的温柔不一样,略带一点随意,又勾人的很。
主人熟悉的声音入耳, 狮猫从女冠怀中跳下走到主人脚下蹭了蹭,顾氏将它抱起,轻抚着温暖的毛发, “时间过得可真快,距上次一别竟已过去一年,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真人了。”
“有缘自会再见,况且顾姑娘救了贫道的师弟,贫道无论如何都是要来谢恩的。”
“东京不是传言他…”顾氏反应的极快,旋即笑了笑,“救?我什么也没有做,真人何来...”
晏璟将信物轻放到茶案上推至她身前,“此物乃师父所赠,嫡传弟子只有三人,它常年随我,我又怎会认不出。而你,完全可以不用信物,你这么做分明是想让我知道,那既然你是想的,也该告诉个透彻,非亲非故,何为?”
顾氏轻抚着猫,从对坐起身绕过茶几漫步走向晏璟,嘴角带着笑,笑的妩媚至极,步子随声音起,“真叫人伤心呀,真人来这丰乐楼除了还眉霜,就又只是为他人之事而来。”她俯下身抵在晏璟耳畔,轻声道:“别有一年,真人就一点儿也不想奴家吗?”
白里透红的耳朵微有触动,“顾姑娘,还没有回答贫道的话。”亦不知是口中言语带动的,还是心中颤动所致。
纤细的手揉着一团长长的猫毛,顾氏仍旧不修边幅的笑着,见眼前人还是不为所动,她突然叹气,似是很忧伤一般道:“我该说是真人无情呢,还是无情,竟然呀,一点儿也不念旧的~”
喝了一口茶,睫毛下的缝隙睁开,不紧不慢道:“顾姑娘只需要回答贫道的问题就好了,弯弯绕绕,可是更容易引起猜疑的。”
在晏璟不为美人动心再三的追问她,顾氏反而不想回答她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两个人忽然脸色大变使得气氛愈加紧张了起来,又许是闻到了从汴河桥边猫食铺里买回来的小鱼干香味,眉霜叫了一声后从她怀中跳下。
她放下杯子伸手拦住了顾氏想要离开的举动,青色紫边的袖子横在她锁骨前的一寸处,顾氏撇过头盯着她的侧脸,“怎么,凌虚真人套不出话还想动手不成?”
“顾姑娘,若是执意要与贫道打哑谜,那么就勿怪贫道强人所难了。”
顾氏半眯着眼,“你就那么在乎已经成了驸马的师弟?让你不惜违背祖训在这丰乐楼与人大动干戈?”
“顾姑娘都说了,她是我的师弟,我岂能袖手旁观。既如此,我与你们所熟不多,怎知是否同舟,怎知与意欲何为?”规矩是一方面,于她而言,李少怀不但是她的同门师弟,也是一同长大的至亲。
顾氏听着晏璟的话淡漠一笑,不到片刻,那张勾人的脸就冷了下来,“可巧了。”细长眉毛下的眸子发着光,“我顾三娘生平最厌的便是威胁!”
她试图一掌推开横在身前的手,“既你想打,那我便陪你打一场!”
顾氏的瞬间变脸与那几分刚烈倒是让晏璟颇为意外,不过一些切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突然来的一掌并没有打到她,但是隔空的掌力让她退后了好几步,后退的同时将身前的矮方几踢到了墙边,桌子的一边不多不少的紧贴在了墙壁上,连茶杯里的水一滴都没有洒出。
离开地面的双脚依次轻轻落地,紫色的裙摆微拂,像帘外吹进来的春风一样柔和,站稳的人拿着拂尘背起了一只手,“总是生气,不好。”
顾氏看着她的轻功很是惊讶,“你的功力…”
“你总是与我打哑谜糊弄,莫须是该我生气吗?”
谁能想得到两个看似软弱的女子,动起手来像要拆了这楼一般,顾氏并没有理会她的话,脸色越来越白,怒火中烧。
虽是没有用刀枪,但是二人都是习武多年的练家子,单凭内力随便使上一掌就能让人叫苦不堪。
面对顾氏紧逼她只是一味的退让,不出招也不还手。
对手只会躲闪,顾氏更加恼怒,全然不顾这阁楼会怎么样,一只茶杯被碰碎,散在了草席边上,楼下的女使们抱着眉霜急匆匆的蹬上了楼。
“这...就打起来了?”女使们惊慌失措。
随之又跟上来的几个女使愣道:“刚还训斥咱们对真人不敬...”
几座高楼用飞桥相连,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也是酒楼里宾客多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下,城内外映着一片火红。飞桥上的阁楼相当于一座亭子,楼内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其他几座楼阁的注意。
太平久了,打架似乎成了新趣,更何况是这仙人打架,一时间飞桥上就站上来了不少人。
“这可怎么办啊!”
“通知大掌柜。”
女使挑眉道:“大掌柜都是听咱们姑娘的,有用吗!”
阁楼内的珍珠门帘晃动的厉害,从楼内飞出的人顺着飞桥的栏杆轻点飞至阁顶的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追赶出来的红衣女子。
女子满身戾气被她看在眼里,心中细思了半会儿,开口道:“你这般,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么?”
“名声?”和风吹拂一袭红衣,女子放声一笑令人发指,“东京城谁人不知我顾氏本就一介风尘女子,倒是凌虚真人你。”冷眼相对,
“华山扶摇子的传人,竟在这东京城与人动粗,就不怕污损了自己的清誉吗!”
飞桥上投来许多目光,目光流露出的大多是惊叹。
晏璟交合双手端在腹前,“出家人,不在乎这些。”
圆头履制两仪靴子轻轻落定在屋顶的出檐,如鸿毛飘至水面一般波澜不兴,一身青裙、紫褐、紫帔青裹,远远望去宛若仙人之姿。
乾道与坤道所着衣服一样,几座楼相望,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丰乐楼与樊楼齐名称得上是酒楼中的第一楼,出现一些和尚与道士也不足为奇。
他们奇怪的是,顾氏为何会与这个道士打起来。
“这是个乾道还是坤道,可忒大胆了吧,这可是丰乐楼的顾氏。”说话的人在惊讶的同时也在不满,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花重金请见顾氏被拒了。
女使代回的话简单明了,顾氏因为猫丢了所以没有心情见人,在顾氏眼里,这些富甲一方的世家子弟连一只猫都不如。
信道的几个读书人投来鄙夷的目光,“《敬法服品》曰:若道士,若女冠,上衣褐帔,最当尊重。”
“也就穿得好看一些,实际不过都是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罢了!”
“法服者何也?伏也,福也,伏以正理,致延福祥。济度身神,故谓为服。道家弟子,家门多非富即贵,宗室子弟出家者亦不在少数,小官人这话若传到了大内,被官家听得了,那可是要杀头的!”从飞桥的人群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身着八达晕锦,眼睛盯的入神,似乎很是欣赏前方两个缠斗的女子。
他们扭头瞧过去见他穿着,非富即贵,恐怕说的是这个人吧,遂纷纷闭了嘴。
锦袍年轻人注目,盯向女冠时眼前微微一亮,“这坤道这般年轻已达洞真吗,元始冠,或更甚呢!”不禁笑了笑,“夫冕者,勉也,勉励立德,免诸尘灾。冠者观也,德美可观,物所瞻睹。巾者洁也,敛束洁净,通神明也。”
当朝皇帝崇道,曾召天下名道入宫问道,道家中的章法制度堪比大内,只是多了一个,人性,仁性!
有名的道士受到皇帝的敬重,一句话可以左右皇帝所思,甚至改变朝政。
刚刚那理直气壮不屑的人如今涨红了脸,读过些书,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便不敢再多言。
对于追上房顶的女子晏璟不再退让,而是以手中法器为器。
楼顶瓦片响动的厉害,因为承受不住重力而裂开塌陷,使得阁楼内落了一地的灰尘。
“真人若当真不在乎,又为何出现在此,若什么都不在乎,怎会明知是伪信还要去,就不怕是有人故意要害你吗?”
唐以道为国教,自古,教与政便不可分离,朝中有人好道,自然也有人斥道,“你不能因为怕,就丧失了你作为人的天性吧!”
她的话刚出,就让穷追不舍的人分了神,屋顶檐角上所覆盖的琉璃瓦连同上面的金龙一起滑落,她们所在的这座楼在丰乐楼最南端,楼下是穿城而过的汴河。
身上穿的襦裙让她处处受限,对上先前楼内的一贯温柔她还处处有余,如今真对起手来了,晏璟还换了一个她没有见过的招式,人乱,招式乱,心也随着她最后一句话乱了。后脚落定在屋檐上时,掌风让她的重心向后倾倒而去。
琉璃瓦跌落到树梢上碎裂成好几块,咚咚咚的落入了汴河,汴河旁的船公惊得抬头直伸手,本是要辱骂一番的,可当瞧见了二人飞过的身影时,欲言又止,骂不出口,连伸出的手也无措了起来。
“习武之人最是忌讳过招时动心!”
从檐角上跌下的那一刻,力气早已发泄殆尽,双手不再挣扎,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恐,像落入深渊,让她连挣扎都不想了。
受重力压断裂开的树枝划过衣裳,刮下了她裙摆上的一小块布条,随着衣裳被划破,雪白之下也见了一抹鲜红。
对于飞来拦腰将她横抱起的举动,她一点也不惊讶,撇过绝望的眼神看着汴河的水面回道:“你是故意的。”
晏璟并没有否认,“好像有点,过头了。”只是那轻轻带起的掌风,她便禁不住,不知是身躯的薄弱,还是因分神的缘故。
顺着风,点着江水踏浪直至汴河中间的两艘船边,轻轻落定在一艘较为大的客船上,船上只有一个眯笑着老眼的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