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伙计压低声音,慢慢说来。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今早去城隍庙烧香的,庙门口买了个清明果子给小孩子吃,小孩子吃得急眼,一下子噎住了,愣是吞不进去吐不出来,当即就倒了。
这家人又是捶又是推就是没办法,眼看着孩子都已经翻白眼要不行了,这时候人群里才站出这个青年来。
这青年看了一眼说得开放气道才行,可庙离医院和药铺太远,怕是赶不及。这夫妇一听登时就跪下了,求这青年帮忙。青年说自己不是正经医学生,手上也不干净,不敢给治。
到底是看他们边哭边磕头可怜,只能拿出钢笔朝孩子胸口扎下去,然后带着孩子来鹤鸣药铺,这才一口气缓过来。
可有趣的是,孩子是救回来了,这夫妇却拽着青年不让走,非说这胸口上的伤得青年来付钱,万一扎个什么三长两短出来,可有的追究的。
这时候那妇人就嚎叫了:“啊呀我好好的儿啊,就是吃果子急了点,生生就给扎了一个血窟窿了!这是要杀人啊!”
那青年显然已经气得反笑了,脸上更是不屑与这种人争辩。店里其他人也指指点点,对这种人甚是不齿。
许杭冷眼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出声道:“给我赶出去。”
他的声音并不响,可是独有一种魄力,清冷地像还没化冰的泉水,让人心头一凌冽。伙计们纷纷看向许杭,伸长了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许杭就指着那抱小孩的夫妻重复了一遍:“把他们赶出去,钱也别收了,方才给他们治过的纱布剪子或是膏药等,凡沾过的,跟人一起丢出去。我鹤鸣药铺不收这样的病人。”
“是!”伙计们早看不惯了,只是碍于药铺声誉不敢乱动,当家的发话了,他们才赶紧动手。
那夫妻脸色大变,那妇人更是趴在地上吼起来:“要死了要死了!药铺还有见死不救的了!”
一个伙计闻言,不客气把那妇人一拎,往门口拖去,指着门上的一个牌子嗤笑道:“不是见死不救,咱们药铺是有 ‘三不救’!”
那夫妻一听,睁大眼看,可是看了半晌也还是云里雾里,原来是个白丁,不识字的。
此时就听许杭慢慢念道:“奸淫掳掠不救,抽烟酗酒不救,忘恩负义不救。最后这条,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听清楚没?听清楚了赶紧走,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伙计们一推一搡,赶忙着就把那夫妻赶出去。
那夫妻还要堵在门前吵闹,甚至还要把头磕破在门上。掌柜实在看不下眼,冲出来瞪着眼睛,下巴一拧,摆出凶神模样呵道:“不长眼的老货!告诉你,司令到我们药铺还不敢这么大声吼叫,你们要比司令还大了?再闹,就请军爷来治你们!”
一听到军官,这一家子像被捏住喉咙,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灰溜溜走了。
再说药铺里,许杭处理完了,就顾自到柜台上看昨日的账目,那青年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谢谢你的帮助,我叫袁野,刚回国就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奇遇了,多谢你。”
许杭盯着那只手看,骨节很长,手上没什么老茧,不像是会治病的手。他没有回握,只淡淡说:“不用谢,不是为了帮你,我嫌别人在店里吵闹。”
袁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可你还是帮到我了啊,我认你这样的做朋友了…啊,不好意思,有些冒昧了。”
大约是留洋回来的习气吧。许杭还是把手伸出去,就只握到第一指关节那里,蜻蜓点水一下就收回来:“国内不比国外,世道乱,不是每次你都能这么好脱身的。”
“嗯…或许吧,不过下次见到这样的事我还是会做的。”袁野笑了一下,一点也没有被人反咬之后的愤懑,很难得的赤子心怀。
鹤鸣药铺这点子吵闹,过了一会儿也就烟消云散了,被人间烟火气冲得丝毫不见。
可是,租界区里,英国领事馆里的硝烟,可就没那么好闻了。
第4章
英国领事馆里,领事詹姆斯和段烨霖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两边坐着的各家商会会长都面面相觑。
贺州城统共就三个码头,洋人想在这儿买卖往来,靠的就是这三家商会,只是之前很多年仗着洋籍避过很多检查,因此有些贼心的做起来些不干净的买卖。
现在到了段烨霖这里,一旦发现风吹草动,自然绝不姑息。
詹姆斯很生气:“段先生,我们英国的船只一向没有被检查出问题,你这样的要求我们不能接受!”
段烨霖翘着二郎腿:“我今天来不是请你同意,而是告诉你一声。往后三个码头,大小船只进来都得查,挂谁的旗都不管用。以前没查到是以前的事,以后要是查到了,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一旁的澎运商会的会长顾岳善就放下茶杯,眼睛眯了一下,打个圆场:“要我说,司令长无非是想立个新规矩,咱们也不能不听。詹姆斯先生觉得贵国受到怠慢,这也可以理解嘛。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凡英国领事的船,定期抽查,这样一来也好让段司令交差,二来詹姆斯先生也算是给我们政府一个交代,你们看如何?”
詹姆斯听完翻译,表情显得好了许多,低头沉吟一下:“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不接受。”段烨霖嘴角一勾,直看得这群商会的老油条背脊一凉,“我说了,一概不例外,只要是到了贺州的码头,哪怕是个纸船都要翻过来查一遍!”
“你……我要打电话给你们总参谋长,反应给你们大总统!这是对我们大不列颠帝国的歧视!这个码头,我们已经获权进出四年了,自然也算是我们的码头!”
啪嗒一下,段烨霖厚厚的鞋跟敲在地上,他敛了脸上的笑容,摸着军帽帽檐:“用了四年就敢说是自己的东西了?呵……”他站起来,俯视詹姆斯,“老子脚下的贺州城踩了三十五年,也没敢说是自己的,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转身就朝外走,边走边落下一句话:“明儿起就这么办!谁不依,就按危害安全罪处置,枪刑!”
领事馆会议室里的詹姆斯已经气得胡子翘得老高,一众商会会长窃窃私语,商讨着日后的办法。
唯有顾岳善摸着下巴,冲着段烨霖走的方向若有所思,竟然还露出些很欣赏的笑意来,然后招了招手,一旁的助理俯下身来,他便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一会儿,一封请帖就送到了小铜关的案牍上。
请帖倒是好意,说是贺州城南戏楼来了一个百花帮的戏班子,唱的一出越剧,邀请司令明天前去听一出《西厢记》。
不过一起听戏的人就很有意思了,是澎运商会的千金,顾芳菲。
这哪里是请人去听西厢记,分明是希望他们演一出西厢记。
“这顾会长还真是懂攀附,看样子是要点鸳鸯呢。”乔松瞥了一眼,问道:“司令,要去回绝了么?”
段烨霖摸着请帖上的暗纹,突然就想起自家那个冷冰冰的小东西来,越想越有些意思,然后把请帖往乔松怀里一丢:“告诉他们,我去。”
“啊?”
“你再去做一份一样的请帖,送去金燕堂,就说我让他去的。”
乔松捏着请帖,挣着了一下,问:“许少爷要是说……不去呢?”
段烨霖沉默了一下,看得乔松低下了头,他笑道:“那你就告诉他,请他出门他不出,以后求我让他出也没得出了。”
说实在话,真要让乔松做这两个人之间的传信人,他宁愿带兵上山剿匪去。
驱车到了金燕堂,许杭也前脚刚回来,乔松走进前厅的时候,许杭正在吃饭,他面前只有两菜一汤,炒青菜、清明果和豆腐汤。
乔松放下请帖,忍不住就溜嘴道:“咦?司令不是说您不吃清明果的么……”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莫及。
因为许杭抬起头,眼睛倏地一下定在他身上,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许少爷哪里是不吃清明果,他分明是不吃自家司令送的清明果!
许杭很轻飘地说:“乔副官,是打算要去告状吗?”分明是一脸无惧无恐。
乔松一看他这副神情,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杭的时候,那时候他像个礼物一样被金洪昌送到段烨霖身边,还是乔松开车送的他。
一路上他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俗世中人能攀上高枝的喜悦,也没有被迫的愤懑和屈辱。
他只是在看到小铜关的森严大门时,眼眸微微抬了一抬,略有一点喟叹和不甘地出声:“原来是这里么?”
好比现在,明明乔松回去多一句嘴,这几天大概许杭就不会舒服了,可是他仍然气定神闲。
乔松摇头,然后说:“我只是来送请帖的,其他一律都没看到。许少爷休息吧,我回去向司令复命了!”
许杭看着乔松走掉的背影,又看着桌上那叠绿油油的清明果和红艳艳的请帖,扶住了额头。
段烨霖啊段烨霖,这个人,四年来都做着一样的事情。偏偏,偏偏他许杭就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第5章
这场厮磨的开始,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许杭既是自愿留在段烨霖身边的,也是被迫留在段烨霖身边的。
十一岁那年,家破人亡,他从蜀城跋山涉水来到舅舅家,寄人篱下,过了整整七年。
金燕堂里,有一处很美的小园林,叫绮园。小时候许杭的娘就经常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在绮园里的故事,说得许杭总是浮想联翩,可是等他真正到了住进金燕堂,住进绮园之后,他才觉得美则美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越美越肮脏。
遇见段烨霖就是在绮园里,他是金洪昌请来的贵客。每次家里来贵客的时候,金洪昌都会让许杭出来见一见的。
那一日睡迷了,差点误了时间,他衣裳都没系好,脚下慌慌张张,只怕被鹅卵石滑了便低头小跑,踩碎了一地的芍药花瓣,染了一身袭人的味道,就这样撞在段烨霖的怀里。
“好香…”
段烨霖说的其实是芍药。
可刚满十八的许杭最厌恶旁人用这样形容女人的话来编排他,于是恶狠狠地踩了段烨霖的脚,推开他,极其嫌恶地啐了一口。
从来没受过这等‘款待’的段烨霖怔愣一下想摁住要跑的许杭,可只轻轻掠过飘起来的衣袂,那人就像鱼一样滑走了。
绮园芍药,果真是又浓烈又呛人。
到了前厅酒宴的时候,隔着两桌的人,许杭都能感受到段烨霖投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的眼神,赤裸、简单、充满占有,好像他从头到脚都是光的。
他感受到了,自然舅舅也感受到了。
第二天,金洪昌就用一种好像上天垂怜甚至大喜临头的语气对许杭说:“我白养你这么久,这是你最大的用处了!”
当被塞进车里送到小铜关的时候,一路上许杭无数次想过跳车逃走,可是他知道,跳下车也出不了这条路,出了这条路也逃不出这座城。
小铜关,铜雀台,铜雀春深锁二乔。
段烨霖见到许杭进来的时候,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许杭慢慢走过去,他垂着头,脸上阴阴的。
然后在靠近段烨霖身边的时候,骤然抬头,精光一现,一把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刀片往他喉咙上划!
稚嫩的杀意,稚嫩到让人为他喟叹。
段烨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眼眸一抬,单手就把人的虎口给捏住,一折,刀片掉下来,然后掐着人的手臂一拧,就往沙发上压。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乖顺的。不这样折腾一下,你不会死心的。”
十八岁的许杭斗不过三十一岁的段烨霖,从身份地位到气力,一概不如。
段烨霖捏着许杭的下巴,看到他眼神里从淡漠中皲裂了一点愤怒出来,这让段烨霖莫名觉得有趣:“我只用了一句话,你舅舅便立刻把你送过来,手上这么虚,被下药了吧?”
许杭的手微微在发抖,他平躺着仰视段烨霖,心里是已经将他划成千万个血道子了。
“你信命吗?”段烨霖慢慢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从外套到衬衣,“那天有三个宴会,我偏偏去了金家;那么多的园子,我偏偏进了绮园;一路上那么多的人,偏偏又是你撞在我怀里。许杭,你再不甘心,也得认了。”
“别把你逞色欲的下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这是许杭终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段烨霖轻轻拍拍他的脸,用拇指摸他的下唇:“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
“你?你和那些满脑肥肠的人一样恶心。”
“那也没办法…”段烨霖盯着他的唇齿与里头微现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已经在消磨理智了,“现在,我只想拿一把锁,把你锁在小铜关。”
许杭一张口就咬住段烨霖的拇指,狠狠用力,一下子就见血了!血流出来,流到许杭的嘴里,咸味呛人,又从他嘴角滑下去,段烨霖吃痛把手抽回,他就偏过头呸了一下把血吐出来,恶狠狠盯着段烨霖。
在衣服上略擦了擦,段烨霖扯过许杭的衣襟,似笑非笑:“一会儿你要是还能有这力气咬我,我就任你杀个够。”
下一刻,许杭就被横抱起来,放倒在休息室的床上。
那一天许杭自然是毕生难忘,他难得会失声尖叫,但只要他张嘴,就会掉进段烨霖的疯狂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