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阎把烟灭了,仰头闭眼歇了一会儿,才压着嗓子问:“廖勤,那人找到了吗?”
廖勤回:“跟着血迹,一路跟到了金燕堂,听说那是贺州城里一个出名大夫的私宅。”
大夫?萧阎皱了眉,坐起来,这个回答让他觉得很奇怪。
“就这样?”
廖勤把头低下:“这家人口风特别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废物。”萧阎冷冷评价。
怕他生气,廖勤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不过我在外头埋伏了很久,直到有个丫鬟出门买杂物,听到她跟门口管家说去药堂给什么沈老师拿点止血的药……鬼爷,需不需要我带几个兄弟去把人带回来问话?”
沈老师…沈……
看来就是了。
萧阎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闪过一些光:“不用,我知道是谁。我需要你替我去查查,十年前贺州城的存熙学堂有个叫沈京墨的老师,他这么多年来都发生了什么,经历如何,一五一十我全都要知道。”
廖勤一听这个名字,也姓沈,就知道是同一个人。
“是!”
“对了还有,”萧阎又说,“特别是要查清楚他那双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
廖勤跟着鬼爷三年了,察言观色已经很懂,自然明白他要查这个沈京墨,一定是别有用途,至少看起来,像是关心,而不像要处置。
看来这个人,与鬼爷的过去有些关系了。
若真的是什么好的过往,那这个沈老师,可真是交了大运了。
————
鹤鸣药堂来了一个长得很妖孽的富家公子哥。
章修鸣走进药堂里,马上就有药徒问:“先生哪里不舒服,想问哪一类的诊?”
他抬头看了看牌子,他一向都是去的大医院,竟然不知道现在的中医馆竟然分类这么细致。
他说:“我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我只挂许杭的诊。”
药徒有些为难,解释道:“这…这我们当家的轻易不坐诊…”
“我前两天还见他出诊来着,怎么现在病人上门也不坐诊?”
“我们当家的都是看心情才出诊的。”
章修鸣还想说点什么,许杭已经从后院走了进来,他听到了前厅的对话,便在药柜边说:“既然先生信我,那就这边来诊脉吧。”
说罢给了药徒一个眼神,让他下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以前也有人只信许杭的医术,上门点他的,只是熟客知道他的规矩,不是真厉害的急病也不会麻烦他。
章修鸣挽起袖子,往许杭面前一放,许杭伸出两个指头一探,仔细诊断起来。
因为靠得近,章修鸣感觉到那美人骨隔着皮肉搭在自己的手腕上的触感,令人惊艳的美妙。
这样的人,这样的骨。
真想收藏啊。
许杭见他荣光满面就知道并无不妥,再加上把脉过,便说:“先生身子很硬朗。”
章修鸣扯谎:“是吗?咳咳……大概是水土不服,有些夜不安枕,可能上火吧。”
“那就带点降火药吧。”
许杭收回手指,刚想拿笔,就被章修鸣突然抓住了手,不仅抓住了,还像把玩玉器一样摸着。大拇指左右摩挲,在手背上顺着脉络画下去。
“许大夫这双手生得真好看,日日只用来熬药问诊,真是太可惜了。”
他没说出口,这双手,让他很想舔舐。
许杭的眉头皱了皱,声音开始冷下去:“平常人家,为谋生计,哪里有可惜不可惜?”
“我只是觉得暴殄天物了。”
“您可以先放手么?再给您这么盘下去,这手就要包浆了。”许杭很不客气地抽回来,拿起笔草草写了个药方交给药徒,“去给章先生开药吧。”
章修鸣盯着许杭,桃花眼翻来翻去,说:“我刚来贺州,怕是不方便熬药呢。”
许杭眼皮也不抬:“您若是不急,我这里熬好,您喝了再走也行。”
“好,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章修鸣托着下巴,一副乖巧模样。许杭看了他一眼,就到了后头去了。
药徒一边照方子抓药,一面说:“黄连、木通、龙胆草、穿心莲、山豆根……哎呦喂,这人不是上火,是着火了吧?当家的,你这药开得能把人苦死。”
许杭嘴角讽刺,又加了一把苦参:“这个病人从前甜头吃多了,自找苦吃。”
不过小半个时辰,一碗黑糊糊的药就放在了章修鸣面前,闻着倒没什么太大气味,粘稠度倒是挺惊人的。
章修鸣端起来尝了一口,苦得他险些喷出来。
“咳咳……咳!”
这苦,真像是黄连提纯了千百遍,一入口直奔心底深处,就连太阳穴也一突一突的,整个舌苔全部麻麻的。
许杭在那儿看着他,不冷不热地说:“药得趁热喝才好。”
章修鸣就知道,这是在整他呢。有意思,果然美人骨都得有点脾气,带刺儿的才叫玫瑰。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点苦他还吃得下。
于是他轻轻笑了笑,端起碗,一饮而尽。这一次,他有了准备,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喝得一滴都不剩,甚至放下碗以后,还做出回味的模样舔了舔嘴角。
只是他自己知道,后背略微出了点汗。
许杭看着他的举动,也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从此人进门他就知道是谁了。
花街柳巷遥遥一见,这个拔人牙齿的变态可够让人印象深刻的。
本以为给他个下马威吃就能杀一杀他的气焰,没想到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没有想象中简单。
病也看了,药也喝了,再不走也没有理由了,章修鸣一面往门口走,一面说若是药效好他一定常来。
“许大夫,那下次再见。”已经一只脚跨出了门槛,章修鸣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许杭的脸看,顿了一下,然后凑上去。
许杭见着章修鸣的脸顿时放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章修鸣伸出一只手拦住了。
他一手猛得圈着许杭的腰,另一手一下就摸上了许杭的侧脸。
除了段烨霖,许杭不曾和别人这么亲密接触过。要不是这里有旁人,许杭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把袖子里的金针给飞射出去,扎破章修鸣的手了!
他的脸色黑了一下,身子也僵着,瞪着章修鸣。
“这儿…有点脏。”章修鸣从许杭嘴角擦下一点粉末,似乎是草药粉,他顺势放进嘴里舔了一下,然后说,“嗯,是三七粉呢。”
似笑非笑的模样真的挺欠揍的。
许杭暗暗用力,推开他的手:“多谢。”
人也调戏到了,章修鸣不急在一时,邪笑了一下:“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章修鸣,以后只当多个朋友吧。”
“…慢、走、不、送。”
这个人说话做事都让人鸡皮疙瘩起一地,明明袁野也说过一样的话,可是一个就让人温暖,另一个让人退避三舍。
章修鸣觉得许杭的表情很有意思,摆摆手也就扬长而去。
好容易送走了麻烦,许杭正准备回去继续忙,手腕就被人扯住,整个人扭转过去。力道之大让人有点疼,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有些发红了。
迎面撞上段烨霖怒不可遏的脸和质问。
“你和章修鸣刚才卿卿我我的,是在做什么?!”
第98章
看到段烨霖这幅怒发冲冠的样子,许杭才陡然明白,章修鸣为什么突然在门口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真是个妖孽,原来还是有备而来,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虽然没在自己这里讨得什么好处,但的确是把段烨霖气得不清。
许杭甩了甩他的手:“发什么疯?”然后快步往内堂走,省得被人看热闹。
段烨霖跟了上去,掀开帘子就把许杭拉住:“方才我可都看见了,你别告诉我,头回见面你们都能牵手相拥的?”
“你眼瞎也就罢了,嘴里还能不能干净点?”许杭狠狠白他一眼。
段烨霖怒极反笑:“倒还是我的不是了?”他一把搂过许杭的腰,贴在自己身上:“许少棠,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我由着你自由,由着你撒野,由着你摆脸,不代表我可以由着你同别人调情。”
像一根火柴扔到柴堆里,蹭的一下就着了,然后火越烧越大。
许杭最讨厌段烨霖的就是这点,这种把自己视为他所有物的霸道,有时候太过蛮不讲理。
偏偏许杭就是那种‘随你怎么想’的人,你若觉得他好,那就罢了,你若觉得他不好,那么他也不好给你看。
所以他抓了一下段烨霖的衣袖,眉眼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从没忘记过,我是被你锁起来的一只金丝雀。满意了吗?”
段烨霖的火头一下子被人撒了一把土,不是灭了火,而是闷在了里头,到处膈应着不舒服。
“到现在你还拿这个来说事儿…”段烨霖松了手,却直勾勾看着许杭,“纵然开始是错了方法,四年了,究竟是我囚你还是你囚我,还不明显吗?”
“现在你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的模样倒是挺明显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和章修鸣的缘故。”
“怎么?怕了?”许杭带点嘲意,“他身份尊贵,长得也极好,所以你觉得我也是能看得上他的?”
段烨霖表情不悦,嘴角紧绷,许杭看他默认也是恶从胆边生。别人对自己有什么肖想也就罢了,竟然误认自己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实在令人恶心。
他干脆就让段烨霖再不舒服一点,道:“对。你猜的真不错,我确实觉得他好的不得了。”
段烨霖果然受了刺激:“许少棠,你再说一遍!”
许杭不想再同这个醋味满身的人说话,背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你……”
“出去!”
段烨霖看着许杭那副冰冷的面庞,心里忍了又忍,最后拂袖而去。
一出去,走到车边,就狠狠踹了一下车门泄气。
车里的乔松抖了一下,坐在驾驶室里半天不敢动,一直等着段烨霖脸色微微好一点,才打开门让段烨霖进来。
“司令…这事儿不能怪许少爷…”方才章修鸣的举动他也都看见了,自然知道这火气从哪儿来的。
“我知道,”段烨霖揉了揉鼻梁,“我气的是他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乔松开起车来:“许少爷就是不爱解释了些而已。”
段烨霖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肯说,也不肯解释,这么多年还是这种脾气。”
“谁让您就是喜欢他这人,那也只能惯得这脾气了。”
乔松打了个方向盘,每次司令和许少爷吵架,多半都是乔松在旁边劝和几句,今日他试图把话题转一转,“对了,司令,近日贺州城多了很多黑衣人。”
“黑衣人?”
“对,前两日还在大街小巷穿来穿去的,打扮都一样,还挺像练过的………喏,就前面那人那样的!”
乔松突然指了指从车前跑过去的一个人影,段烨霖定睛一看,顿时放大眼睛。
“阎帮的人?怎么跑贺州来了?”
“阎帮?就是那个鬼爷的帮派?”乔松啧啧嘴,“我倒是有听说,那个鬼爷老家就是贺州的,该不会是回乡祭祖吧?那可算是衣锦还乡了。”
段烨霖笑了一下:“祭祖也就罢了,就怕惹点什么麻烦…这几点让人在城里多巡逻几次,省得出事!”
“明白了。”
段烨霖只以为阎帮的人在城里来回是会惹事,他哪里晓得,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金燕堂里的沈京墨。
沈京墨后来在蝉衣的陪伴之下,又去了一次济慈院,这回倒是顺利,院长同意他留下当个老师,陪孩子们玩耍。
这个院长心地很善良,见到沈京墨这可怜模样,便说:“我看你年纪不小了吧?早就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吧?唉,偏偏得了这毛病,我也认识一些好姑娘,也是三十来岁,人极好的,就是聋了或者哑了。其他都很贤惠的,你要是愿意,我替你说说媒,找个人照顾你。”
沈京墨有些窘迫,连连婉拒。
他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还被人追捕着,若是连累了别人反而不好,余生就这么简单活着已经算是很好了。
济慈院的孩子都很乖巧,不会大哭大闹,沈京墨每日下午都会给他们吹口琴听。
他吹的是《送别》,口琴的声音有点扁平,带着一点呜咽的感觉,每一声吹出去,尾调似在叹息。
孩子们听了很多遍,已经能跟着唱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院子里孩子们在唱着,院子外有个人背靠着墙抽着烟也在听着。
萧阎偏过头,看着被孩子围在房中的沈京墨,一下子就想到很多年前。他没什么音乐细胞,不会唱多少歌,大约也只会这一首《送别》,也是沈京墨吹口琴教的。
大概沈京墨教过的学生,都会唱吧。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存熙学堂里上学,那个时候因为父母各自离异,谁都不管,于是天天打架斗殴。
每个老师都嫌他是个麻烦,不肯管他,甚至只要在课堂里看见他逃学还分外开心。
只有沈京墨,会顶着盛夏的太阳,跑遍贺州城每个角落,最后在一家餐馆的仓库里找到被诬陷偷东西而关起来的他,说:“找到你了,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