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哥哥,小花妹妹。
顾芳菲睫毛一颤,再次捂住了嘴巴。
第139章
约莫是许多年前,顾芳菲还是个小丫头,随父亲在蜀城做生意,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她年纪小,记性差,只知道邻居家有个很漂亮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很美很美的女主人,她管她叫燕姨,燕姨对她很温柔,经常牵着一个很和善的小哥哥,小哥哥经常带顾芳菲去放风筝。
芳菲是花香的意思,所以小哥哥叫她小花妹妹。小哥哥的名字很难记,所以她一看到风筝就记得那个小哥哥,所以就叫他风筝哥哥。
风筝哥哥人很好,顾芳菲在烧煤的房子里睡着了,差点闷死在里头,是风筝哥哥把她扛出来的。
燕姨会在她父母出门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哄她睡午觉。
后来…后来打战了,她就随父亲离开了蜀城。
她问父亲小哥哥去哪里了,父亲说,死了。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她长大了,知道‘焦土政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只有在春天风筝挂枝头时,叹息一下当年那个善良的小男孩。
直到今天,有个人站在他面前,用只有当年那个小哥哥才会用的昵称来唤她‘小花妹妹’,顾芳菲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拉回了十几年前。
“你…你真的是…”
许杭站起身,嘴唇微微颤抖,点了点头:“我带你放风筝,你说你想要凤凰的,我说…下次给你带…可惜没有下次了,所以你订婚时,我便送一顶凤冠给你,就当是当年欠你的那个凤凰风筝。”
两句话,说得顾芳菲潸然雨下。
今夜的故事真的太多了,她如一只盛不下的杯子,全部满溢出来。
“所以我才觉得,与你像是旧相识,原来…真的不是我的错觉。”
“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形,我是不想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许杭也苦笑一下:“咱们的交情,也是乱成一团,说不清是恩是怨,是对是错了……咳咳…唔!”
他狠狠摁住了伤口,想阻止它冒血。
门外的士兵已经开始骂脏话了,顾芳菲擦了一把眼泪,道:“你到屏风后躲着,万一我拦不住,就从烟囱逃走吧。”
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来的,转身就出客厅,深呼一口气,去开门了。
门外的士兵已经等了一小会儿,都有些不耐烦,一看门开了就想往里闯,顾芳菲单手撑在门框上,下巴微抬:“想干什么?”
“办事,查犯人,配合一点。”士兵们趾高气扬。
顾芳菲摆出贵家小姐的姿态,叉腰一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敢往里搜,嗯?”
士兵们一看她的气度就知道是上层人士,语气还这么桀骜,与刚才那些一看到兵就发憷的普通人不一样。
何况这里靠近租界,多得是豪门居住,指不定这真的就是什么厉害角色。
于是他们不敢往里走,只是倚着门伸了伸脖子:“这…我们也是为了办公事,要是窝藏犯人,你也担待不起。”
“窝藏犯人?”顾芳菲冷笑一下,叉腰,“我与美国大使都是可以举杯交谈的关系,明天还要和德国军官去酒会呢,你们抓的犯人是什么人,也能让我屈尊降贵去窝藏?”
士兵们一下子就噎气了。
“你们可抬头瞪大眼看看,这里挂着的可是租界区发的保护令,若不是租界区里已经没有房子了,我才不会住到外头来呢。”
顾芳菲正说着,看见玄关处的鞋子上有许杭滴下来的血,一时怕被发现,就往前走了一步,踩住血迹,语气也嚣张起来:“行吧,别说我不给你们搜,搜到了算我的,搜不到…呵,别怪我明日去找你们上司出气了。”
这些士兵本来也是欺软怕硬的,左右看看这女人是个有钱小姐,怎么都不至于和犯人搭上关系,左右看了一眼,也就假笑着往外退:“瞧您说的,打扰了打扰了,我们就是担心您的安全,既然您都觉得安全,那咱们就没事了。”然后手一挥:“走!去下一家查!”
好容易送走了瘟神,顾芳菲探头看了好几眼,锁好门,这才往里走。
许杭已经用顾芳菲的药箱给自己做了止血和包扎,弄得满头大汗,顾芳菲上楼去找了一些干净的衣服下来。
“这是我准备寄给袁野的衣服,给你可能大了一些,将就先穿吧。”
两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算是给许杭收拾干净了,顾芳菲生了一把火把许杭那些带血的衣服都给烧了。
看着那些灰烬,顾芳菲的眼神忽明忽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言难尽,别说是你,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酷。”许杭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大夫的手,拯救了无数人命,也送走了许多人命,“只是,我从不杀无辜之人。”
顾芳菲不解:“究竟是什么仇让你这么执着?”
许杭眉头一锁,掷地有声:“屠家之仇,不共戴天。”
八个字,说出来总是很简单,经历了什么却很艰难。顾芳菲没有经历过,她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只是她能明白这种事不是血债血偿就能平息的。
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假的,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刀子割在他身上和你身上是一样疼的呢?
在顾芳菲探究一般的目光中,许杭将那些往事简单地概述了一下。虽然简单,内容却足以震撼。
顾芳菲试图用泡茶的动作让自己分一点心,好让自己不显得太惶恐:“今夜…又是怎么回事?”
“刺杀章尧臣,可惜失败了,所以逃了出来。”
水壶的壶嘴没有对准水杯,倒漏了出来,顾芳菲拿帕子赶忙擦:“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我还从没听说过刺杀章尧臣的人里还有活着逃出来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以前没人能杀他,以后就有了。”许杭吞了几颗药片,是西药里镇定用的,效果很好,把毒瘾也压了几分下去。
顾芳菲猛地回头:“你还要杀人?!”她抓了抓许杭的手腕,“你看看你的样子,这还不够吗?燕姨若是看到你这个样子,难道就会含笑九泉?是…他们是该死,可是他们的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啊!”
许杭看着她流露出满腔的关心,已经看不到一点对自己的责怪,心里一恸:“芳菲,这是我活下来的意义。你不让我去做,我就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一旦失了意义,活着和死了便没有区别了。”
顾芳菲很心痛地松开了手。
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她阻止不了袁野离开一般,她也阻止不了她的风筝哥哥变成这样。
“难怪你曾经对我和袁野的婚事不满,就是因为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许杭有些许窘迫,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百花楼那个因为枯草热而犯病的青衣?”
那是顾芳菲和许杭第一次碰面的场景,许杭突然提到这件事,让顾芳菲五官一僵:“你…难道…”
“是我干的,”许杭给她一个肯定的回复,“为了和你‘顺理成章’地认识。”
他事先想去查一下当天上台的戏子是谁很容易,然后在钱袋里下了一些足够发病却不致命的花粉,目的就是引得顾芳菲对自己的注意。
他知道顾芳菲有事要求段烨霖,那么求自己会比求段烨霖更好,而这一切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借顾芳菲的面子去到汪荣火的寿宴上。
顾芳菲理了理头绪:“汪荣火的寿宴……可是你明明可以借段烨霖的名头,何必要舍近求远?”
许杭也不瞒她:“汪荣火和段烨霖水火不容,我若是以他身边的人的身份进入汪府,一定不会得到他的信任。”
只有顾芳菲,她是商人之女,与汪家交好,她出面引荐自己,谁都不会怀疑。
一种真相揭穿后的苍凉无助席卷了顾芳菲,她蹲下身把自己抱住,企图让自己变得温暖一点:“从那么早开始,你就一直在算计了……”
“对不起,对不起,芳菲…”
顾芳菲眼泪一时止不住,抽抽噎噎:“如果换了是我,经历了你的这些事,只怕会做出比你过分百倍的事情。你说得对,谁对谁错,早就分不清了……当年你救过我,如今你利用我,我就当一报还一报吧。”
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滴落到地上,涓涓惹人怜爱。
她是如此善良,和袁野一样,许杭看她如同看自己的妹妹,所以他一直隐瞒着,不想她知道这些事情。
利用归利用,心疼归心疼,为了复仇,他舍弃了太多东西,终归有一天是要自食其果的。
许杭蹲下身,扶着顾芳菲的肩膀,诚恳地求她:“…芳菲,我还需要你帮我。”
顾芳菲抬起头:“我能帮你做什么?”
许杭附在她耳边慢慢地说:“我记得澎运商会的贸易之中,也是做西药生意的…我需要……”
顾芳菲仔仔细细地听着,表情从紧张变成了凝重。
从租界区出来到饮水轩,已经快天亮了。许杭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段烨霖还在沉睡着,桌上的药罐子显示他已经用过药了。
许杭垂眸看了看他沉睡的脸,目光变得柔和很多,匆忙把身上的衣服换成自己的。
脱下鞋子,躺进被窝之中,许杭轻抚了一下段烨霖的脸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段烨霖的体温,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没有死在外面,没有同归于尽。
第140章
说起来倒也奇怪,章尧臣遇袭的事情闹也闹了两天,却也算是无疾而终。只因为巡捕房去问章尧臣时,他卧床不起,既不能说那杀手长什么样子,也不能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一问三不知,再多问管家就送客了,说是身子需要静养。这倒也没错,一大把年纪了,心口被插了一下,真真是鬼门关上走一遭。
说起章饮溪和章修鸣就更没脸了。
章饮溪那晚竟然真的就扮作风尘女子,潜进瑞庭芳去,想报复萧阎,却是先看到了在泡药浴的沈京墨,怒从中来便揪着沈京墨的头发想将他溺在池子里。
结果自然是被廖勤发现,绑了交给萧阎。萧阎看见沈京墨趴在池子边咳嗽的样子就失了理智,从头到脚淋了章饮溪一身的热水,将她丢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一般不欺负女人,可是伤害沈京墨的就是例外了。”萧阎是这么说的。
不明就里的路人还以为是这章家小姐自荐枕席,被鬼爷瞧不上给丢出来的,正在那里指指点点耻笑不已。
“啧啧啧,什么千金大小姐,穿得比舞女还少…”
“这下好了,就算是下嫁给普通人家都怕没人要了咯!”
“章家这是恶有恶报,不然怎么会这么惨!”
出了这种事,以上海滩的消息传播能力,只怕要不了一天,章家就变成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那些上层人家哪里善良,嫉妒章家盛势而眼红的不在少数,如今能抓着他们的痛处好好耻笑一番,可不知让多少人嘴巴都乐歪了!
章修鸣到的时候,章饮溪正咬着牙,蹲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皮肤都被烫红了,面子里子都算是没了。
他把章饮溪往怀里一揽,不顾别人在他们身后的冷嘲热讽,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在兄长的怀抱里,章饮溪嚎啕大哭起来。
章家的事情看似到这里算是暂停了,段烨霖一行人回贺州的船也启程了。
船舱之中,段烨霖翻看着报纸,还在同乔松交谈:“看了金陵的最新报道没?听说那边闹起瘟疫来了?”
乔松也拿着一张报纸看,只是报纸都颠倒了,眼神也放空着,似乎没听见段烨霖说话。直到段烨霖踢了他一脚:“想什么呢?想你媳妇了?”
乔松忙把报纸倒转过来,挠挠头傻笑:“没…没…倒是前几天,段都督的电报发过来,说是贺州郊区出了几具奇怪的尸体,我这正想着呢。”
“战舟好像说日本领事馆里的探子都被拔除了,对方手段这么凌厉,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段烨霖又开始担忧起来,这么长时间不在贺州城,不知道一切可还安好。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甲板上吹着风的许杭。
这几日他似乎总是怏怏不乐、郁郁寡欢,比以前更不爱说笑,大夏天穿得很多,包得严严实实,没事都不让段烨霖碰他,晚上也不肯跟他同寝,时常都是一个人待着,食欲也变得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海之行让他不高兴了,段烨霖总觉得有什么奇特的理由,但他说不上来。
段烨霖不知道,此刻站在甲板上的许杭,正在努力地同自己颤抖的双手做斗争。他拿着一张纸,想顺着纹路将它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可是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撕得像狗啃一般。
神经麻痹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
太过烦躁,他就把手里的纸全都扔到海水中去,看着船划开的波纹吞噬了它们。
头疼欲裂,他甚至难受得很想翻过栏杆,就这么跳下去。
同自己的内心僵持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掀开自己的衣袖,将针头扎了进去,透明的药水缓缓注入,他绷紧的神经才终于缓和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不能安心地去戒毒,他还必须看起来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