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待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
看到长陵想走,健次上去把他拽过来,狠狠给他一拳头,把他打得嘴角流血,扑倒在地:“我胡说?长陵大师,刚才在屋子里口口声声喊着‘文惠、文惠’的不知道是谁呢?你连人都没看清,叫得倒是很欢快啊!”
长陵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身子晃了晃,没能说下去。
这种样子只会让健次更加肆无忌惮:“怎么了,大师,无话可说了吧?你喜欢惠子,连你自己也不相信、不接受,其实你早就喜欢上她了!”
“是你对我下了药?!”
“下药只能控制你的身体,你敢说,刚才你脑子里没有一刻想过会惠子的脸吗?你敢以佛祖的名义起誓,我就切腹向你赔罪!”健次揪着长陵的脖子,指着天咆哮。
长陵有几分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虚弱地垂下了手,一脸颓然。他的额头隐隐跳动,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揪在一起。
他输了,他没脸发这个誓言。
健次把他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哈哈哈哈…佛门弟子,你负了如来,还负了她。”他蹲下身,盯着长陵看:“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知和羞耻心,就让她彻底离开你!听见了吗?哼!”
夜风起,湿衣冻骨。
长陵还是呆呆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起来,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只是望着星空发呆。
怒气未消的健次冲回大厅,就被躲在门后的黒宫惠子阴沉着脸走过来扇了一巴掌。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准动他?!”
刚才,黒宫惠子听到院子里有人吵架,这才出去,虽然只听了一半,可是内容极为震撼。
还好健次的计划没有完全得逞,不然她真的会想开枪崩了他的。
她不敢在那时候走出去,一是她怕长陵以为这是她的主意,二是她怕长陵无地自容。
可是在看到长陵不敢发誓的时候,她的内心涌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健次的眼眶也是红的,脸色却铁青:“惠子,你不敢做的事情,我帮你做了,你可以拥有他,你该谢我,不是吗?”
“我和他的事情不用你管!”
“晚了,我已经管了,”健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我就是不明白,一向果断的你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犯傻?你别忘了,你是中国人这个身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将军大人就会对你有怀疑!你还敢为了那个和尚擅自推迟将军大人的计划,不要命了?!”
“你别拿将军大人来威胁我,有本事你就告诉他啊,我不怕!你这么做,难道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凭什么指责我!”
“将军大人的进攻计划指日可待,这个秃驴会让你耽误大事,我帮他撕破脸皮,不是好让你得到他么?呵呵,或许我其实应该把他送进你的房间才对,是不是?得到了,你就不用这么牵挂了。而他要是再这么顽固,就活该跟贺州一起去死!”
愤怒使人没有理智,健次的话越说越过分,黒宫惠子压着嗓子低吼着让他滚。
健次在黒宫惠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很是不满地离开了。
黑宫惠子靠着墙壁,剧烈的吵架让她身心俱疲。
这一晚,没有人期盼新的一天来临。
因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一天。
第147章
堆得半人高的案牍,散落的各位中药,捣臼里都是粉末,趴在桌上睡觉的那个身影,手里甚至还拽着一根草药。
顾芳菲进了药堂的时候,就被浓浓的药味呛了鼻子,咳嗽了两声,把怀里的东西放下,拍了拍许杭的肩膀。
许杭这才中疲惫的沉睡中清醒。接连不休的整理药方,他熬红了眼睛,可还是收效甚微。
一看到顾芳菲,许杭揉了揉眼睛:“你来了,东西带给我了吗?”
如果可以,顾芳菲真的希望不给他:“广粤那边打起仗来了,这东西不好得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瞅了一眼顾芳菲带来的那个包裹,沉甸甸的,应该分量不少,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要,过了这阵子,我会试着戒掉的。”
“真的?”
许杭虚弱地笑了笑:“…嗯。”
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芳菲还是觉得惴惴不安。看着乱糟糟的桌面,她也忧国忧民起来:“中国又要面临战火了,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已经开始举家搬离贺州了,甚至都买了出国的船票。我想,也是时候该去找袁野了。”
“你肯去找他了?”
“他给我写信了。”
许杭的眉头跳了一下:“他…怎么样?”
“刚办完父亲丧事,他谋了一份职业,现在还可以吧。”
“你走了也好,”许杭看着她,目光很柔和,“你们就在和平的地方,长相厮守,永远别回来。”
“那你呢?”顾芳菲往前凑了一点儿,把手搭在许杭的手背,微微可见眼中一点泪光,“我总有种预感,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
她很难得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小女儿的样子,或许就是因为曾经叫过许杭一声哥哥,所以就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可以撒娇的小妹妹。
许杭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颊:“芳菲,这就是我之前不想和你相认的原因。你就应该当我死在十几年前了,不用顾念我、思念我的。”
顾芳菲反手扯着他,用力抓紧:“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不管你要做的事情成功或者不成功,你都会好好的!”
她大有许杭不答应就死不撒手的架势,感受到她的那份关怀,许杭的心一点一点融化,却也一点一点化为齑粉。
他望向窗子之外,遥远的天边,声音也有点空无起来:“好。”他慢慢转过头,“秋天到了,冬天快来了,过了冬,来年春天,等绮园的芍药再开了,我请你听一出最好的越剧。”
顾芳菲的嘴角慢慢地上扬,画出一个绝美的幅度,点了点头。
其实许杭现在心里所想的,真的有点异想天开。他无比期盼上天能像掉馅饼一样,掉在他的头上,让他轻松地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问题。
说异想天开,还真的就天意难测。有一个馅饼,不大不小,刚刚好就悬在许杭的头顶,只差掉下来了。
这个馅饼说起来,还是始作俑者自己拱手交出来的。
自从被健次道破了自己的心意以后,长陵就回了法喜寺,闭门谢客,每日都在菩提树下诵经,不吃不喝。
小沙弥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苦行是什么意思,整日里都是眼泪汪汪的,可是长陵心智不改,直到黒宫惠子找上门来。
小沙弥还拿石子儿砸她,边砸边说:“都是你!遇到你师傅就变得怪怪的了!你是个大妖精!”
不理会这个小孩子的胡闹,黒宫惠子把他锁在了寺庙外面,独自往里走。
菩提树下,长陵跪坐在蒲团之上,落叶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微微弯折,衣服也落了灰,脸上看着憔悴了些,也黑了些。
黒宫惠子慢慢走到长陵的面前,缓缓蹲下身,膝头轻轻跪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去触碰长陵瘦削的面孔:“长陵。”
长陵眉心一皱,始终不肯睁开。
身旁的檀香落烬,黒宫惠子落了一泪:“我一直都在劝自己,让自己不再管你,可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在你我的搏斗中,始终是你赢、我输。”
说到这里,长陵才终于睁开眼,双手合十:“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宿命,你不要再执着于我了。”
黒宫惠子难得对长陵强势起来:“贺州真的不安全了,长陵,我不能和你说太多,到时候打起仗来,贺州一定会寸草不生。我管不了别人,我只能管你。你若是不愿意…便是打晕你我也要带你走!”
长陵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身体你可以带走,魂魄你却是带不走的。你带走一副尸体,有什么意义呢?”
“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死不可呢?”
长陵不说话,他有辱佛门,本就该在这涅槃而死,以赎自己的罪。
他不说,黒宫惠子明白得很,抓住了长陵的手腕:“你再这样折磨自己的身体,我就报复在别人身上,你多折磨一日,我就让贺州城多一条人命陪你。”
自己入地狱可以,但是害了别人绝不行,被捏住七寸的长陵马上道:“你不要伤害无辜…”
看他还是有所忌讳的,黒宫惠子把心一横,直接说:“跟我走,我们去日本,我们做一对夫妻,好不好?你喜欢念经,我们可以在家里建佛堂,你其实并不讨厌我,试试看,我会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长陵睫毛一颤,往上一抬,对上了黒宫惠子的眼睛,忽然又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不…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只有皈依我佛,才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黑宫惠子靠近他:“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心虚了。”
“绝无此事!”
他不能承认,绝对不能。释迦摩尼就在佛堂里端坐,无上功德的佛祖面前,他怎么可以以人间情爱来亵渎?
想到这里,他用力地甩开了黒宫惠子的手,她长长的指甲勾住了长陵手腕上的佛珠,于是那菩提子的手串崩断,除了散落一地的珠子以外,一根黑色的细细的线也断裂飘落。
正巧,落在二人面前。
那黑色的细绳并不是什么麻线,看起来十分有光泽,当它掉落的一瞬间长陵就赶紧将它抢过来,抓在手心。
欲盖弥彰。
黒宫惠子只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那分明就是一缕编起来的长发。
长发为君留,君知否?
当初她借着酒醉在长陵的禅房里留宿时,偷偷剪了一缕头发,藏在他枕头底下,以前额娘跟她说,这样会使得自己的心意与睡在枕头上的人相通。
明知道是玩话,可她也愿意试一试。她以为发现了那缕头发,长陵会当做普通垃圾一样处理掉,可是没有想到,长陵竟然将它藏得这样深。
“原来你…原来你也…不是我一厢情愿,是不是?”黒宫惠子噙着眼泪笑了一下,表情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甚至都控制不好五官的动作。
被看穿心意的长陵已经是彻底万念俱灰,脸上是死人一样的灰败,眉头一个大大的川字锁死,拳头紧了又紧,然后一咬牙,把那缕头发扔进香炉之中。
“不要!”黒宫惠子大惊,想伸手去救,可是头发多么易燃,刚碰到火光,就蹿出了火苗,当即就烧没了。
好像烧毁的不是头发,而是黑宫惠子一寸寸的心。
“长陵!”
长陵偏过头不看黒宫惠子,用一种能让自己信服的语气大声道:“一缕头发而已,什么也证明不了,我已经决意要在此了度余生,这些红尘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烧了也是一样的。”
“你心里是有我的!有我的!你到了佛前你要怎么说,你本就不该是皈依佛门的人,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还是说,你根本接受不了的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我这个人吗?”
“我意已决,施主离开吧。”长陵双手合十,口气虚浮地请她走。
黒宫惠子被他的死志震撼到了,眼眶热泪盈盈,咬了咬唇:“你就宁愿自己死挨着,也不肯跟我走?难道…对我动情这件事……就让你恶心得想死吗?!”
长陵摇了摇头,不说话。
轻轻抹了抹眼泪,黒宫惠子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扯下长陵手中的另一串佛珠,将绳子拉断,珠子一颗一颗落在地上,稀稀落落的声音一片:“你还念什么佛经!说什么普度众生,为什么你宁渡天下苍生,也不肯渡我!难道众生的苦值得你拯救,我的苦就不值得吗?!”
吼完这句,黒宫惠子就跑走了,跑到门边,她狠狠捶了一下门,抛下最后一句话。
“你不爱我时,我当是我无缘;可如今,分明是你轻贱了自己的感情。好、好…你不是最心心念念你的众生吗?你不是死不承认吗?我就毁了所有人,我看你能拿什么再去当借口!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门板被可怜地摔倒一边,凄惨地弹回来,吱吖声响了很久。
长陵俯下身,一颗一颗地捡起佛珠,攥在手掌心里,捡了五六颗,就很痛苦地以头抢地,久久不起。
黒宫惠子骂得对,他连情之一字都渡不过去,还有什么资格身披袈裟,念诵佛经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如同触到炭火一般,长陵猛地抽回了捡佛珠的手,乍然站了起来,长久不进水米让他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摔倒,扶着树干才勉强站立。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他是罪大恶极了。
终于还是只剩下这唯一的出路了。
第148章
当许杭在药堂里,为了最关键的几味药材而废寝忘食,却始终不得要领时,没想到解开谜题的关键,会是长陵。
那日,天还蒙蒙亮,下着点淅淅沥沥的小雨,长陵带着斗笠,穿着木屐,敲开鹤鸣药堂的门。
许杭正在想是请他进来喝茶还是用早膳,长陵却递了一个信封进来。
“这里是有关贺州城瘟疫的一份报告,还有一份是日本人预备以这场瘟疫攻打贺州的计划,虽然不是很全,或许能对你、段司令有些帮助。”
许杭打开了看了几眼,十分惊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黒宫惠子么?你可答应了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