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祁衍安道,“你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死心眼,避雨也不晓得要找个屋檐下,非要缩在墙角。”
当年十三岁的祁衍安朝十二岁的祁朔伸出了手,把祁朔带回了祁家。如今,十九岁的祁衍安和十八岁的祁朔在檐下躲雨,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就勾上了祁朔的手,他想就这样一直牵着,让祁朔这辈子都是他祁家的人。
祁朔温顺地任由祁衍安牵着,也没有挣动。他思索着,忽地记起了一件趣事就喜上眉梢,朝祁衍安道:“我还记得少爷当时拽着我回家,才走到半路上,天就放晴了呢!”
祁衍安没有说话,只朝祁朔笑,嘴角一勾,纤长的睫羽沾上了雨水显得黑而浓密,看得祁朔又愣了好一会儿,竟生出了像醉酒般的熏熏然之感。
“少爷,”祁朔此时才突然想起来寻祁衍安的原由,“老爷刚才问起少爷,问少爷近来在忙些什么。”
祁衍安来了兴趣,眉峰轻轻一挑:“你都讲了些什么坏话啊?”
祁朔生怕祁衍安不信他,拼命摇头:“我没有讲少爷的坏话,我只和老爷讲少爷在……在练习夫妻相处之道。”
祁衍安差点儿就被口水噎着了,他刮了刮祁朔飘起薄红的脸蛋,道:“我看你也不是不知道羞啊?这事儿也拿出去讲了?你就不能扯点谎?”
祁朔纠结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能”字,只得沮丧地望着祁衍安:“我说不好谎的。”
“罢了,”祁衍安也不难为他了,“明儿你正好也歇着,陪我去个地方。”
次日天还没亮,两人就出发了。晌午前,就到了云溪。
云溪距京城不算太远,是一座坐落在山脚下又有溪水环绕的小镇。这里也是祁夫人的娘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虽说距京城近,但却远没有京城那般繁华拥挤。这里空气清爽,风景宜人,所以常有京城人士买下宅院,闲暇时在此小住。
李老夫人有两儿一女,小女儿便是祁夫人。大儿子在别处做官,二儿子做玉石生意。大儿子屡次说过要接老母亲一起同住,不然旁人可是要说闲话的。李老夫人去过几回,没待几日就受不了了,非要回云溪和她的老伙伴们打牌。儿子儿媳颇为无奈,劝不动就只好由着她去了。李老夫人住着李家的大宅子,身旁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服侍着她,街坊邻里都是多少年的老熟人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就不服礼教来说,祁衍安也算是得了李老夫人的真传。
第29章
李老夫人刚用完莲子羹,正想小憩一会儿时,就听到祁衍安“阿婆”“阿婆”地叫。直到祁衍安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她还以为自己不仅是耳朵不好使了,还花了眼。
“阿婆,我来看您,您怎么不乐意啊?是我打扰您去打牌了?”
李老夫人招呼他过来,来回摩挲起祁衍安的胳膊,看了一眼一旁的刘婶:“真的是小安啊?”
一旁的刘婶笑着道:“老夫人,真是安小少爷。”
祁衍安哭笑不得:“阿婆,您就这眼神儿,打牌还不给老输给人家啊?”
李老夫人立刻精神抖擞,要打瞌睡的疲态随即一扫而光:“胡说!每回都是我赢的,不信你就出去问问!”
打牌这事显然不容质疑。祁衍安应和着李老夫人的话:“我用不着问。我自然是知道我阿婆定是在牌桌上大杀四方的,我下棋下得好不就都是像了您么。”
李老夫人满意地眯起眼:“你什么时候回来,也把你媳妇儿带来给我瞧瞧啊?上回你母亲来的时候,不是还说有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姑娘还不错……”
祁衍安扬眉一笑:“这不是就在这儿呢。”
李老夫人耳朵背,既没听清楚,也没来得及细想,祁衍安一挪身,老太太眯着眼就看见了祁衍安身后的祁朔,一下子开心得像是个老小孩:“哎呀,这不是小朔吗?”
祁朔迎了上去,温声道:“老夫人,您还想再用一碗莲子羹吗?我去给您盛来。”
李老夫人笑逐颜开:“不吃莲子羹了,想吃你做的馅饼。”
不等李老夫人拉着他俩嘘寒问暖,祁衍安就拉上祁朔的手急着要出门:“阿婆,等晚上我们回来再让小朔给您做馅饼。我们这会儿就是把母亲给您带的东西放下,和您打个招呼的。”
李老夫人:“都不歇一会儿就要出门啦?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小安是不是又要去钓鱼啊?”
祁衍安回首粲然一笑:“上山去!”
“少爷,我们上山去做什么啊?”
祁朔亦步亦趋地紧随在祁衍安身后。祁衍安没和他讲起过此行的原由,他感到不解,便问了出来。
祁衍安看着祁朔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个商人,周游四方时路过了一个小镇。镇上并没有多少人口,那里的人大多都自给自足,显然不怎么适合做生意,但是却是个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商人便在此地多停留了几日。”
祁朔更是一头雾水,不懂这其中和他们匆匆赶来云溪有什么关联,不过还是认真听着。
“就在商人要出发去下一个地点的头一天傍晚,走在路上时,碰巧就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一身桃花粉,都没注意到手帕掉落在地。商人把手帕捡了起来,叫住了那个姑娘。只可惜清晨时下过雨,路上泥泞,帕子上沾上了不少泥土。”
祁朔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听得津津有味:“那该如何呢?”
“是啊,”祁衍安道,“当时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不过姑娘还是道了谢,正要接过帕子的时候,商人却把帕子收了起来。商人对姑娘说,他恰好是做布料绸缎生意的,手头正好有上好的丝帕,不如稍后送几样到姑娘家中。姑娘怎么好意思,一开始也推辞,后来看商人人很诚恳,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还把家住哪里一五一十地说了。”
祁衍安为了让祁朔别那么傻天真,常给他讲一些开头美好,转折突兀,结局离奇的市井传闻,或是什么典故,美其名曰锻炼祁朔的防范心。这个目的估计没怎么见效,比如听完了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倒是让祁朔担心起袋子里会不会有狼。祁朔上了多少回当,终于难得地警惕起故事走向,怯怯地问:“少爷,这个故事吓人吗?”
祁衍安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吓人啊。”
“少爷,我可以不听吗?”祁朔浑身一颤,又忍不住问,“是不是商人晚上会变成鬼,到姑娘家里去啊?”
“鬼?”祁衍安忍俊不禁,“商人可不是鬼。不过,商人确实如约去了姑娘家中。送去的那几条丝帕,也确实是顶好的桑蚕丝制成的,样式也精致。”
正说着,两人就走到了灵山脚下。山风拂面,山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了丝丝凉意。越往上走,树木就越是茂盛,却不至于有遮天蔽日的压抑或是阴森之感。灵山不愧为灵山,山林间有不少飞禽走兽出没。适才便看到一只尾羽绚丽的飞鸟朝日光飞去。
祁衍安看祁朔爬得吃力,索性放慢了脚步,几步一回头。祁朔微微鼓着腮帮子,一脸的不肯认输。
祁衍安抬手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顺手又捋起了他汗湿的碎发,道:“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祁朔轻喘,一门心思只想着祁衍安的故事,问道:“少爷,故事结束了吗?”
这种问题确实是祁朔这个死心眼会问出来的。祁衍安低笑:“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呢?”
祁衍安往山上望了望,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不由得会心一笑,继续道:“此后,商人常常会送衣裳去姑娘的家中。起初姑娘不肯收,全都退了回去,商人便提议要带姑娘去游湖,若姑娘允了,他便把衣裳收回去。姑娘只得答应了商人的提议。后来商人还是照送不误,姑娘若是想退回,他便让姑娘同他出去游玩,偏偏每回二人出游,他都妙语连珠,逗得姑娘咯咯笑。姑娘若是犹豫,他便让姑娘只收下一样就好,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商人这般纠缠,也没少被姑娘的哥哥们抡拳头。姑娘见兄长们为难他,又屡次为商人解围。姑娘羞怯,叫商人不要再送,商人只是笑。下回商人路过这地方,该送的还是照样送。”
“姑娘问他,你怎么总是送衣裳给我。商人笑了笑说,我真的不图什么,就是想对你好。姑娘羞红了脸,同商人讲,下回你要是想见我,就叫门口的二喜进来知会我一声,别总是闹得家里人都知道了,他们可是要笑话我的。”
祁朔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啊。”
祁衍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你还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啊?”
祁朔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答得极认真:“我知道的。就是两个人见第一面时,就觉得十分欢喜。上回少爷带我去听戏,戏里就是这么讲的。”
祁衍安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几时还带着祁朔去听过这出戏了,估摸着不是近两年的事儿了。祁衍安道:“那戏有这么有意思?我又不会考你,还记得这么仔细作甚?”
祁朔道:“少爷带我做的事,我都记得的。”
祁衍安一晃神,身形抖了一抖,差点儿一脚踩空。
第30章
祁衍安清了清嗓子,好掩饰方才的不自在。
“再说回那个故事。细说起来也没什么新奇的,无非就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然后有一日,姑娘说想同商人去一处地方,姑娘没有点明是何处,但商人还是欣然前往。”
祁朔又有些怯了:“少爷,这个故事有鬼吗?姑娘会变成狐狸或是狼吗?”
祁衍安像儿时一样敲起了祁朔的脑袋:“你可真是个开不了窍的榆木脑袋,都听到这儿了,还觉得我是要给你讲妖魔鬼怪?”
祁朔一声不吭地挨了这几下,他的眼角自然地垂下,与生俱来一种小动物般的无辜与纯良。
祁衍安扬起嘴角,食指一路向下顺着鼻梁的线条点到了鼻尖,捏了捏祁朔的鼻子。这么一捏,让祁朔本能地鼓起嘴来,显得有几分滑稽。
祁衍安喜欢祁朔因他而生出的所有反应,就算是祁朔的样子滑稽,也觉得他十分讨喜可爱。祁衍安松了手,往山上望去,深吸一口气,感到山上的灵气都在往胸膛汇聚似的。他对祁朔道:“姑娘带商人去的,就是你眼前的这灵昭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就走到了灵昭寺。灵昭寺前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祁朔奇怪地道:“方才上山还未见这么些人呢。”
祁衍安道:“带你走的是后山的小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小道。”
祁朔点了点头。两人一道进入寺中祭拜香火。
祁衍安悄悄问他:“方才心里想了些什么?”
祁朔难得的警惕起来,死守着怎么也不肯讲。祁衍安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心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祁衍安知道祁朔许的是什么心愿也实属正常。毕竟从祁衍安第一次带祁朔去上元节灯会开始,祁朔许的愿就从未变过,年年在那根湖蓝色花瓶布条上写的可都是同一句话。愿少爷无病无灾,平安康健。起初祁衍安还以为,是他和祁朔当年被困山洞,后来又发高烧的事把祁朔给吓坏了。可年年祁朔都会这么写,今年也不例外。每当祁衍安问起他写了些什么,祁朔又生怕说出口就会不灵验,什么都不肯讲。
从前祁衍安觉得祁朔真傻。现在依然觉得他傻,却傻得让他想爱。
祁衍安没有再为难祁朔,道:“当年,姑娘就带着商人来到这里,求了签。”
祁朔瞪圆了眼,迫不及待地问:“那是……求姻缘吗?是大吉吗?”
“你的问题还真多,”祁衍安道,“签文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世上的人若是真能得此姻缘,何其有幸。”
祁朔很愉快,咧开嘴笑了起来:“少爷,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祁衍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似的。然后,祁衍安便转身去求签。
祁朔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眼看着祁衍安从签筒中摇出了一支签,又看他垂下眼读起签文,然后轻轻地,皱了一下眉。
祁朔感到心都被揪紧了。
这时,祁衍安朝他走了过来。见祁朔一脸忧心忡忡,就随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这么苦着脸做什么?”
祁朔跟在祁衍安身后惴惴不安地走出了灵昭寺。走了一段路,祁朔便追上前去忍不住问道:“少爷,签上写了什么?”
祁衍安似笑非笑:“要是我说,签上写的是我不能够得偿所愿呢?”
祁衍安知道祁朔还是十分相信命理之说的,果不其然就因着祁衍安的这一句话变得愁眉苦脸了。祁朔沉默了好一会儿,竟少见地闹脾气了,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石子:“那签上写得不准!”
“哦?”祁衍安玩味地道,“那要是我说,那签上写的是可得偿所愿呢?”
祁朔一愣:“那……那就定是准的。”
祁朔着急地问:“少爷,签文究竟写的是什么?”
祁衍安哈哈一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说着,就领着疑惑的祁朔到了一处观景的凉亭。灵山上这一处凉亭是观赏日出的绝佳之所。月潜日升,目及之处便是金光大盛的磅礴之景。此时虽不是光芒万丈的日出时分,但山间的万千气象尽数氤氲在薄雾间,云山雾绕就如仙山一般,也同样令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