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二是什么?”低沉的声音像是蛊惑,“说出来,我来实现。”
祁朔目光闪躲,眼睛像是会说话,期冀与挣扎都写在里面,送到了嘴边,却紧抿着唇,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说不出来,只能挣开了祁衍安。
可又一次被祁衍安捉住了手。
“正是盛夏,手怎么还是这么凉?你信里写的‘安好’,可却病恹恹的模样。”
祁朔的手被包裹在祁衍安的双手间,暖意从宽厚的手掌传到了微泛凉意的手心。祁衍安的侧脸轮廓分明,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祁朔都是看惯了的。多少年前,不说话时的祁衍安,两片薄唇总是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英俊又骄傲。现在在他身旁的祁衍安,眉目更深邃,笑容也柔和许多,仿佛离他很近,触手可及。可是这样一天天赶路,京城越是近在咫尺,祁朔的惶恐就越是与日俱增,像是距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的死囚,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一点一点变得渺茫,最后被残忍地掐灭。
喜欢……他太喜欢少爷了。喜欢得让他昼夜难眠,喜欢得让他鼻眼酸涩,喜欢得让他鼓起勇气,咬紧牙关背上重担,也喜欢得让他差一点点就忘记了养育之恩,忘记了祁家,自私地把藏了多少年的那一句“我爱慕少爷”讲了出口。
“哎,这里还有鸳鸯呢,”祁衍安嘴角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像我们。”
殊不知,那一对交颈恩爱的鸳鸯看在祁朔眼中,就像是一耳光扇在了脸上。
“少爷……”祁朔猛地抽回手,“等少爷回了京城,来说亲的人定是络绎不绝,或许陛下还会为少爷指婚。”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衍安哑然失笑。
祁朔从前鲜少在祁衍安面前流露出抗拒。少爷是他独一无二的信仰,他又怎会拒绝。可此刻的祁朔却是祁衍安所不熟悉的,表情神色完全属于璟祥斋的大掌柜的,疏离克制得不近人情。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祁衍安身后跑的小跟班了。
“少爷到时会娶配得上少爷的名门千金回祁家的……”祁朔声音微颤,“求少爷别再拿我寻开心了。”
祁衍安就要脱口而出,当年他和许家撕破脸面也要在那时从军是为了什么,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是惦念着谁才硬闯了回来,他答应了父亲什么……
只差一点点。一张口就被祁朔抢了先,一口气硬生生哽在了喉头。
“等少爷娶了妻,也不会想同我亲近了。”
祁衍安第一次发觉祁朔原来这么会说话,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能跟针似的,找准最要命的穴位往里狠狠一扎。“你这话是在侮辱谁?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这么多年你还是觉得我和你亲密是因为我图你的身子?你既然是这样想我的,还能不讲一句‘不愿’,和我睡了那么多回?”
祁朔听不下去了,扬起脸,泪眼映着幽幽月光:“我就是轻贱!我的身世少爷一清二楚,一家人都是烂泥沼泽,是少爷把我捡回祁家的,那就是救了我的命!少爷想与我同寝,我应下难道也做错了吗?做相公又不会少块肉,更何况少爷从来都待我极好……”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祁衍安极力压抑着怒火,“嫖客和……”
祁朔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色让祁衍安收了声。
祁衍安起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祁朔的几句话就能把他气得发抖,拳头攥得太用力,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祁朔不由得向后挪,这个动作看在祁衍安眼中,刚才还滚烫鲜活的心顷刻间就凉透了。
我让他害怕了。我不是回来和他吵架的。
想要解释的话说不出口。本想安慰,手却停在半空,然后颓然垂下。
第43章
这样僵持了一路。
一路上,祁朔依旧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祁衍安的生活起居,洗衣烧饭样样细致,只不过生怕碍着了祁衍安的眼似的,能躲则躲,躲得远远的。祁衍安但凡一张口祁朔就跑远了。
刚一入京,祁衍安还未换衣就匆匆进了宫,皇帝体恤他得胜归来又长途跋涉,允他先歇息安置,三日后再在皇宫设宴,专为他接风洗尘,贺他凯旋而归。
祁衍安本是要回祁府,途中却转了个弯,去了璟祥斋。多年未踏进璟祥斋,璟祥斋依旧是生意红火,人满为患。祁朔不在,一个伙计告诉祁衍安祁朔在后面库房。一踏进库房,就听到了祁朔的声音。没有半分在他面前的怯懦,冷静果决得令祁衍安陌生。
“账目的记录不明确。我说过许多次,不可以为了省事简写,不可以笼统的一概而论,进货出货每一样都要记录得明明白白。若不如此,日后查阅起来便会十分困难……”
见到管账的伙计张口欲言,祁朔话音一顿,转过身去。看到祁衍安的那一刻,他怔了半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祁朔强装镇定,朝那伙计道:“这……这是东家。”
管账的伙计眼疾手快,拱手行礼:“老爷。”
祁朔心尖一颤。可不是吗?祁衍安都是祁家家主了。
祁衍安颔首,而后把祁朔拉到一旁,目光灼灼:“我有话同你讲。”
祁朔顾左右而言他,眼神躲闪:“我……我记起我得给老夫人抓药了……”
祁衍安斩钉截铁道:“我和你同去。”
祁朔心慌意乱,活像是只在捕食者爪下逃窜的兔子:“不……不必……这事我一人做即可。”
连同呼吸的节奏都乱了。祁朔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跑上了街,祁衍安紧随其后。
祁朔也顾不上认路,七拐八拐拐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羊肠小道,祁衍安上前一把捉住他的手:“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就一会儿的功夫,听我讲完什么也不耽误。最要紧的事。”
“少爷……”祁朔哀求,“我不敢听……”
他既没有办法诚心祈求祁衍安与其他女子白头偕老,又没有办法把祁家的责任,祁正则的期望抛在脑后。他做不到眼看着祁衍安同别人两情相悦,又不可以不管不顾堂堂正正地把“喜欢”讲出口。
进退两难。身陷囹圄。
祁朔的水汪汪的眼刺得祁衍安心头阵阵酸涩,祁衍安手上的力道稍微一松,祁朔就猛然抽手,低着头缩在墙边,肩膀轻颤,像一只在利刃下瑟缩的,待宰的羔羊。
祁衍安想抱住他,要把他狠狠揉进怀里才好。他这么不肯听话,可怎么就连一句教训他的重话都讲不出口呢。祁衍安只一抬手,忽然传来喊声。
“安少爷……哎,祁兄!”
祁衍安一回首,正是多年未见的薛皓,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来,还是当年那副纨绔子的模样,一成不变,招摇得很。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祁朔就逃也似的跑远了。
又一次碰了软钉子,祁衍安心里极不是滋味儿,目光沉沉地望着祁朔离开的方向。
薛皓笑着迎了上来:“哎呀,早就听闻你要回京的消息。当年你走的时候,我还唤你一声‘安少爷’呢,这下都给叫你将军了吧?你那些骁勇善战的故事可都是说书先生的好素材……”
薛皓收了声,这么多年没见面,祁衍安不仅没什么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脸上表情倒是怪渗人的,就跟他媳妇儿跟谁跑了似的。
祁衍安叹一口气,敛了神色:“薛兄,好久不见。”
祁朔去药铺抓了些清肺火解暑的中药,亲手做了药膳给祁夫人端了过去。祁朔在祁夫人房门外轻轻叩门,怕惊扰了她。
“夫人。”
“小朔,快进来。”
祁夫人笑意盈盈地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轻摇团扇。人到中年,许多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都抱上了外孙,甚至外孙都能遍地跑了,但她还是美的,就算眼角额头生了皱纹,那她也是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端庄温柔。
“方才我碰到了少爷,少爷遇上了友人,估计给晚些回来,”祁朔一边说着,一边把药膳放在桌上,他瞥了一眼冷掉的香炉,轻轻蹙眉,“怎么又不勤快了,怠慢了夫人。我去点上。”
“小朔,”祁夫人笑着唤他,“是我不叫他们点的。”
祁朔一愕:“为何?”印象中,近几年夫人常会用沉香。
祁夫人望向窗外,天穹湛蓝得清透,鸟雀叽叽喳喳叫得欢实。
“从前老爷在的时候,他不喜熏香,我虽喜欢,但也就不点了。这会儿想想一会儿他,一想起他,就不点了,他不喜欢。”
祁朔沉默。
“一想起他,我就想到了灵昭寺。那年老爷和我去求签,‘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么好的签文,只可惜没能和老爷白头。”祁夫人不觉落寞,叹了一口气。
说起灵昭寺,祁朔也晃了神。那年他还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少爷身后,那一天是他第一回 知晓何为情动,是白衣少年翻飞的衣袂,温柔的眉眼,是心念一动宛如苍松落雪。酸涩又甜蜜,卑微却满心想要拥有。喜服的腰带被少爷亲手缠上又亲手解下,花烛烧了一整夜,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长明。
“说起来,安儿也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样子。认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的。”
祁朔不禁莞尔:“老爷和少爷都是言出必行,有担当之人。教人敬佩。”
“老爷走的时候最牵挂着你们两个孩子。他若是看到你们如今这般,定会欣慰得很。我得替他好好看看你们,等哪天我去与他团聚,可得把你们两个好孩子多有出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这个不守信用的,让他后悔去。”祁夫人说完,露出了些许调皮的笑意,仿佛是朝着那个已经不在这里的人讲的,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掉了手绢的闺阁姑娘。
“我定然不辜负老爷的期盼……凡事以祁家为重。璟祥斋,就是我的命。”祁朔一字一顿,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说服自己。
“小朔,”祁夫人轻声唤他,目光温柔慈爱,“老爷期盼的,应当不是这个。”
祁朔一怔。
“他只盼着你们俩一生平安喜乐。荣华都是虚的,再过个几百年,沧海桑田,又有什么能不朽呢?你过得平安,快乐,便是比什么都教他期盼的了。”
“可是……老爷把璟祥斋交给了我……”祁朔紧咬牙关,满是悔恨,“可我都没能赶回家见老爷最后一面……”
“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祁夫人像哄孩子似的揉了揉祁朔的脑袋,在她看来,祁朔还是那个躲在祁衍安身后怕生的小孩子,“没有必要再责怪自己,把身上的担子搞得那么重。”
祁夫人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老爷也晓得你是好孩子。老爷不怪你的。”
“夫人……”祁朔瞬间红了眼,几欲落泪。
祁衍安被薛皓邀去酒楼,酒席上也遇到了不少当年的友人。匆匆数年时光流逝,周遭人事物各有变化。言谈间,祁衍安听说了不少故人的事。林玉儿嫁给了一个富商,虽是续弦但富商对她十分疼爱,她也鲜少在人前露面了。许蕴玉与王家的公子前年成了婚,据薛皓说上个月去王家的时候才见着了她,已经身怀六甲,温婉贤淑得都不像是她了。薛皓和他夫人还是一对欢喜冤家,据他本人所说他还收敛了不少,为了迁就他夫人他可是连搓衣板都肯跪,家里也有两个儿子一个丫头了。两个哥哥很护着妹妹,还都挺喜欢给妹妹梳头。小丫头打小就知道自己受宠,奶声奶气地指挥着两个哥哥干这干那,大人看了都好笑得很。
祁衍安被簇拥着,可他反倒才像一个孤家寡人。散了席,祁衍安在归家途中倒是发现了一桩新鲜事儿。也就是在他不在京城的这两年,七夕猜灯谜竟也开始在京城里头盛行了起来。与上元节不同,七夕的灯谜则更多是围绕男女间的情情爱爱。过几日才是七夕,今儿竟然早早的就把灯笼挂了起来,长廊里的灯笼五光十色,夜风拂过便随风摇摆,像极了斑驳的光河。祁衍安余光只瞥了一眼,一眼就扫到了一旁店面里的一条湖蓝色花瓶纹样布条。他停下了脚步。
祁衍安拾起那根布条细细端详,摩挲着布面上的纹样。店家忙问道:“公子,要买一条吗?”
“我怎么记得从前是猜对了灯谜才能得的。”
“哎,公子有所不知,”店家压低了声音,“不是谁都能猜的中的,这不是也给大家伙儿一个机会嘛!”
祁衍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轻笑:“生财有道。”
祁衍安随口一应和,店家更是口若悬河:“公子手里这布条,纹样虽普通了些,实话和您说,卖的也不怎么好,但却有一痴情女子年年用它来祈愿呢。”
祁衍安讶异地挑眉,他没料到竟也会有人像祁朔一样,那么执着:“哦?”
“约莫四五年前,我就在那棵红梅树上,看到一女子在这布条上写下的对她夫君的祝愿,真够痴情的,写的愿望还挺朴素,用的布条也朴素,加之年年都能看到,也就印象深刻了。”
祁衍安的心没来由的开始狂跳:“那……写的是什么?”
“啊,她写的啊,可不是愿夫君升官发财一类的祈愿,她写的是,‘愿夫君无病无灾,平安康健。’这么多年年年都有她的这一根花瓶纹样的布条,我才印象深刻……哎,公子,你没事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记起那天清晨祁朔窝在他怀中,听到自己说“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时扑闪着的眼睛,还有随之而来的满腹心事的沉默。他又想到问起祁朔是否得偿所愿,祁朔踌躇后的轻声回答,“十之八/九”。事到如今,祁衍安已经了然,祁朔不肯说出口的一二,原来就在这“夫君”二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