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时候,落木萧萧而下,已经有些冬日的萧索了。
皇帝的身子从入秋之后就不太行,大病连着小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他体弱,从来都是这副德性,也没有人格外关注。
谢桓和谢远一大早被皇帝召到宫里去议事,楚霁逮着机会去谢府把人给约了出来。
楚霁去约人的时候,谢莺时正好给谢暄做了点心送过去,看见楚霁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招呼他一起吃点心。
谢暄不声不响地把盘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摆明了不想给他吃。
楚霁趁他不注意从盘子里顺了一块,还没吃出味来就转过头冲着谢莺时笑:“二姐的手艺真好。”
楚霁生得好,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像是蕴了一池春光,格外讨人喜欢。
谢莺时听到这个称呼,眼神变了变,倒是没有反驳,只是教育自家弟弟:“景玄,不可小气。”
谢暄听到姐姐的话,不情不愿地把盘子往楚霁的方向推了推。
楚霁笑得更开心了,却没有动那盘点心,而是直接放到了谢暄面前,看着他吃完。
临出门的时候,谢莺时叮嘱楚霁:“小王爷,家弟不懂事,劳烦您照顾了。”
楚霁连忙还礼:“二姐客气了,照顾景玄是我应该做的。”
谢莺时这才满意,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了。
谢暄看楚霁笑得跟个花孔雀似的,以为他在笑自己这么大人了还需要照顾,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楚霁乐呵呵地看他:“景玄,你说二姐是不是同意我们的事了?”
谢暄把头扭向一边,“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说的什么事。”
说完就当先离开了。
楚霁暗自笑了笑,跟了上去。
今天楚霁约人出来的借口是吃蟹,秋蟹的季节到了末尾了,正好能吃上最后一次。
楚霁早早在醉风楼上定了位置,蟹一上来楚霁就自觉地承担了剥蟹的任务,搁到谢暄的酱料碟子里。
谢暄吃了两口,看着楼下一丛快要开尽的秋菊,问了一句:“今日皇上召父兄进宫,是为了什么事?”
谢暄领的是个清闲的文职,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
楚霁把剥好的蟹腿放到碟子里,不甚在意地说:“好像是北境匈奴又有异动,皇兄有意派威远将军去北境平乱。”
威远将军正是谢暄的大哥谢远。
看见谢暄有些担忧的神情,楚霁宽慰道:“这种事每年都要来上一两回,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出什么危险的。”
谢暄“嗯”了一声,手轻轻一动,手边一只雪白的瓷盏应声而碎。
谢暄心里无来由地一慌,连忙蹲下身去捡。楚霁拉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没事,让小二来就行了,碎碎平安。”
这个小插曲过的很快,等到天边的暮色渐沉了,楚霁才恋恋不舍地把人给送回家。
临近谢家的时候,谢暄跟楚霁告了别,正想回去,却被楚霁反手拉住了。
谢暄疑惑地看着他,楚霁冲他挑眉一笑,把人按到墙上亲了下去。
楚霁特意挑了一条小路走,这个时候两个人正是在一个死角,周围完全是一个安静无人的空间。
谢暄懒得推拒,被楚霁抱在怀里亲了个够本,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夕阳斜斜地拉下来,在地上投了一双人影,美好得仿若梦境。
楚霁轻轻啄了啄怀中人的嘴角,难得有些局促,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来似的。
谢暄也不催促,靠在他怀里扯他的衣带玩。
等到楚霁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谢桓面色铁青地看着两个黏在一起的人,又喝了一声:“谢暄,你给我过来!”
谢暄一惊,推开楚霁,喊了一声:“父亲,大哥!”
谢桓冷哼了一声,看向楚霁:“有些家事要处理,小王爷就先回去吧。”
楚霁拉住了谢暄的衣角,唤了一声:“景玄!”
谢暄回过头去,轻声说:“你先回去,不会有事的。”
楚霁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下去只会让谢桓更生气,向谢桓行了礼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谢桓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儿子,恨铁不成钢:“你们两个以后不要来往了。”
谢暄抿着唇站着,硬是不说一句话。
谢远看不过去,走上前来给父亲和弟弟打了个圆场:“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谢桓气急,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谢暄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
谢远落后了一步,跟谢暄并肩而行,看着谢桓已经走远了,才偏过头来问:“阿暄,你跟小王爷……是真心的吗?”
谢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贯温和的大哥,然后点了点头。
谢远的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却依旧温和,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低叹道:“阿暄长大了。”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所有人的少年时代都在这一天仓皇落幕。
皇帝的命令下得仓促,谢远第二天就披甲出征了。临走前柳氏拉着他的手叮嘱了又叮嘱,最后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红过脸说过一句重话。每次谢远出征柳氏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哭成这样却是少见。
一旁的谢亦陵看母亲这么伤心,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谢远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了半晌,最后柳氏自己狠了心推开了他,自己到了一旁拿着帕子抹眼泪。
谢远叮嘱完儿子,又招手让谢暄过去。
“阿暄,”谢远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谢家有我来全君臣之义,剩下的,就都靠你了。”
谢暄听出有些许不对:“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出征的号角正好响了起来,谢远摇了摇头,一笑:“没事,你跟莺时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多年以后,每次提到谢远,谢暄脑海中最清楚的也还是他这次出征时的背影。
年轻的将军打马赴边关,这一去就成了说书人口中最爱的桥段。
第二十一章
谢桓在外面忙了一天,连谢远都没有来得及送。一回家就把谢暄从房间里拖出来带去了祠堂。
“跪下!”
谢莺时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看到谢桓手中的戒尺一惊,伸手拦住了谢桓:“父亲,有话好好说。”
谢桓叫人把谢莺时拉开,一戒尺打到了谢暄背上,红着眼睛问:“谢暄,你可知错?”
谢暄跪在地上,看向谢桓:“父亲,孩儿不明。”
谢桓气急反笑:“好好好,我谢家男儿果然有骨气!那我现在要请家法,你认不认?”
“认!”
谢莺时听见“家法”两个字就知道父亲动了真怒,这会儿也不敢求情,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了一句:“父亲,三思!”
下人已经将家法所用的棍子送了上来,很粗的一根,一棍子下去少不了要断几根骨头。
有人忍不住偷偷去看趴在凳子上的小公子,谢暄从小就是谢家小辈中最克己知礼的那一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让家主这么生气。
谢桓气得狠了,自己亲手拿了棍子狠狠地打下去,一边打一边说:“我就打你这个看不清形势的!”
谢暄的白衣上渐渐染了血迹,却还是强撑着咬着牙一声不吭。
谢莺时在一旁看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带着哭腔冲着谢暄喊:“阿暄你认个错,认个错啊!”
谢暄咬着牙:“父亲!您从小就教我们坚守本心,这是我的本心,我为什么不能坚持?”
谢桓又砸下去一棍子:“那老夫今天就再教你一句话,你坚持你的本心,但不能不顾血亲家族!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临走之前说过的话?”
谢暄忽然觉得眼前漫上了一层血色,看什么都模糊不清的。
又挨了一棍子,谢桓悲怒交加,一时顺不过来气,站在一旁喘着粗气。
谢暄却忽然低了头,声音艰涩:“父亲……孩儿,知错了。”
明明刚才还想要弟弟认错,听见这一声知错谢莺时自己反倒是先泣不成声了。
……
御书房。
楚宁召了楚霁前来议事。
楚霁听到宣旨的时候正打算明天干脆上谢家门去一趟把事情挑明了,冷不防听到楚宁说要找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不管事,楚宁也向来懒得管他,这么郑重地请他去议事更是没有过。
一段时日不见,楚宁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多说两句话就要歇一歇。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楚宁先开了口:“月白,朕想要你负责本次北境将士们的粮草,你愿不愿意?”
楚宁都开了口,虽然心里还有些奇怪,但楚霁记着身为人臣的职责,自然是不能不应:“臣愿意。”
楚宁咳了两声,拿帕子揩去了唇边的一点血迹,温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拟旨,去准备吧。”
“臣遵旨。”
楚霁走后,楚宁身边的贴身大太监走上前来,担忧道:“皇上,您要不要回去躺一会儿?”
楚宁笑了笑:“不必了,今天感觉好些了,难得天气好,我在外面坐一会儿吧。”
天气的确是好,隔着一层纱帘都能看见窗外明澈的月,疏朗的星。
大太监没有再劝,默默把快要燃到头的蜡烛换了一根。
楚宁今日似乎兴致颇好,还唤人铺开纸墨亲自画了一张画,画完后看着画中望月对酌的两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谢将军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大太监回答道:“今儿个早晨就走了。”
楚宁没有继续说话,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记起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有人跟他玩笑说:“阿宁身子这么弱,以后没有我护着可怎么办?”
谢家的人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仿佛全世界只有姓谢的才是君子。
年少时的情谊,果然是最当不得真的。
楚宁随手把刚画好的画撕碎了,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同楚霁一起负责北境粮草的是楚氏的旁系,名唤楚良,长相俊朗,跟楚宁差不多大,一张嘴能说会道,透着几分奸猾气。
楚霁看这个楚良对于粮草征集一事颇有经验,做事情也利落,倒也对他没有什么意见。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朝廷出兵,兵马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才开始操心粮草,也是很奇怪了。
楚霁念着谢暄的大哥在出征的名册里头,对于粮草的事格外上心,不眠不休地忙活了好几天才算把粮草都凑齐,就差送到边境去了。
楚霁提前一天晚上研究了俞国的地图,选了最近的一条出来,天亮的时候把地图交给了楚良。
楚良收了地图,看着楚霁脸上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关切道:“剩下的臣来就可以了,不如王爷先去休息一下?”
楚霁想着也没有别的事了,又去把相关的事务都检查了一遍,实在撑不住了,就带着阿全回府中休息了。
楚良看着安王府的马车驶离了库房,忽然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转头吩咐自己的亲卫:“去,把库房给我烧了。”
亲卫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侯爷,您说……烧了?”
楚良的脸色阴沉下来:“听不懂人话吗?还不快去!”
楚良平日里拜高踩低,对他们这些亲卫非打即骂,亲卫不敢违背他的话,连忙去传达命令了。
楚良随手把油泼到了粮仓上,嗤笑了一声:“什么狗屁三大世家,到头来还不是这个下场。”
……
熊熊大火燃了一整个白天,楚霁一醒来就变了天。
楚宁下了圣旨,安王楚霁监管粮草失职,致使粮草烧毁,禁足一月,罚俸一年。
这般轻描淡写的处罚,与北境军队活命用的粮草相比,摆明了就是偏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