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合之间,他心念疾转,已然摸清了对方出剑的路数。
脱手细剑,力能透骨——是军中斥候惯用的破甲式,脱胎自神臂弩,至刚至猛,迅捷无形。
解雪时手腕一拧,柔韧如胶漆的气劲,霎时间裹缠在了剑身上,一揽一带间,对方劲力顿泻,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哐当!
细剑堕地的同时,有风声扑簌一响。
是风灯被吹动的声音。
解雪时丝毫不敢大意,当下将谢浚往身后一拦,凝神看去。
那盏风灯,不知什么时候倒落在地上,灯芯猛地窜了一窜,似乎被无形的气流剔亮了。灯罩上被截出了一道两指宽的裂口。
在解雪时凝视的那一瞬间,灯芯啪的一声,一分为二,熄灭了。
果真是生平罕见的快剑。
这刺客一击不中,转而又一剑挑翻了风灯,借着月蚀的掩蔽,剑光已经隐遁在了黑暗之中。
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剑,会在什么时候来临。
像解雪时这样的高手,本有听声辨位之能。
但他只是稍一凝神,便意识到了来人的险恶居心。
四周叮叮当当的,都是凌乱的掷镜声。环钏相击的繁响,错落其中,几如风中骤雨一般。
相比起来,长剑破空时的风声,简直微不可闻。
目不能视,耳中杂音激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陷入了极度被动的劣势中。
解雪时护着谢浚,疾退数步。
他鬓发微动,在周身鼓荡的气劲中,纷纷拂到了谢浚面上。
漫天风雪之中,一缕凛然无声的白梅香。
刺客糅身前扑,悄无声息地沿墙滑过,仿佛一片淡淡的灰影。那段长剑被他合在双掌之间,直取谢浚而去。
解雪时恍然不觉,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已经向谢浚的方向连出十一剑!
剑锋振动的幅度极其细微,仿佛蜜蜂轻轻掠翅,却已刺遍谢浚周身各处要害,足以把人削成一口血葫芦。
他的手很热,虎口久违地渗出了热汗,出剑的角度和力度无不妙到巅峰。他的剑锋在掌中曼妙无端地摇荡,已经和心跳融为一体——
只是迟迟没有听到裂帛声!
那十一剑,仿佛都已石沉大海。
一股迟来的剧痛,这才在他肘上轰然炸裂。
刺客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肘。
空的!
地上赫然躺着一截手臂,还在血淋淋地抽搐着,掌心里的剑锋突突直跳。
断口平滑如玉,还能看到筋脉的弹动。
解雪时依旧长身而立,氅衣下露出一截淌血的剑身。
那双又深又冷的眼睛,已经穿过沉沉的夜晚,落在了他的身上。
谢浚取出火折子,在那刺客面上一照。
“死了,”他道,“齿中藏毒。”
刺客面上的铁面具已经被撬开了,露出里头高挺的颧骨,竟然是罕见的异域相貌。谢浚抻开他眼皮一看,赫然是一双碧汪汪的眼珠。
“可看得出是哪国人?”解雪时问。
谢浚摇头,道:“火折子太暗,一时看不出分别,待会把尸首运到大理寺。你在怀疑什么?”
解雪时道:“你还记得,那一伙失踪的行商吗?”
“你的意思是……”谢浚霍然抬头。
抬头的瞬间,似乎有明晃晃的光斑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一掠。
是悬在檐角的铁马,被火折子照亮了,粼粼地一闪,看起来森寒透亮。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竟微微一寒。
那寒意一路倒逼到后颈上,激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铁马的反光,会什么会锋利到这种地步,倒像是一丛倒悬的——
“小心!”
檐下有人!
他只来得及一手推开解雪时,刀光已经四合而来!
第37章
绿荧荧的眼珠,像狼群那样,一闪而没。
那种阴毒的窥视感,却在目光交汇的短短一瞬,流窜到了骨髓里。
他们竟然悄无声息地倒吊在屋檐下,刀身反掖肘下,直到图穷匕见的瞬间,方见刀光弹射而出。
这一行刺客,少说有十人之众,手中各执一把短刃,宽不过两指。
一寸短,一寸险。
一旦被近身沾上,便如置身群鲨之中,再无脱身之时。
截、撩、扎、刺、缠、扇、滑、刮。
一时间,只闻刀背上跳荡的风声,极薄极厉,不绝如缕。
解雪时纵有通天之能,也绝难在这天罗地网中护住他。
而任何一个破绽,都会令谢浚血溅当场!
谢浚心念如电转,只看见解雪时的背影,氅衣未系,在风雪中猎猎翻飞,如白鹤腾举。
不时听到雪籽被风裹挟,簌簌吹在他黑发上。
一片水银泻地般的刀光中,他却只一人一剑,剑上朱绳微微晃荡。
剑尖斜指,冷定如铁。
漫天的杀机,却已尽数凝定在他身前。
谢浚甚至只来得及他手腕细微的振动,直到空气中接连爆出一串“叮当”声,他才意识到,这柄长剑已经以一种远超常人肉眼的速度,接连击退了数十次进攻!
即便不通武学,谢浚也知道,这千钧一发间的破招拆招,最是损耗心力。
以解雪时如今的孱弱体质,根本不足以支撑这场恶战!
哪怕他如今依旧渊停岳峙,但谢浚已听出了他呼吸中的颤抖。
他的发上浸润了一层湿雾,又被风雪凌侵,寒气势必会直冲肺腑之间。
尚未痊愈的气喘之疾,已经趁势逼到了他的喉头。一旦发作,痛楚难当,力气顿失,后果不堪设想。
谢浚心中一沉。
这些刺客何等奸猾,显然拿捏住了解雪时的先天不足,只是轮番缠斗,一击即退,要将他的气力活活耗尽。
他出剑的速度,慢了。
斜刺里的一刀,甚至掠过了他的肩头,直扑谢浚面门而来。
解雪时来不及回护,只将氅衣一解,当风抖开,沿着刀锋一掸一卷,如纳刀入鞘般,瞬势卸去这一刀八成力气,一面骤然回过头来,喝道:
“走!”
他双目冷冽如冰,但面上已经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氅衣被劲力激荡,在两人身周翻飞,几乎是排开刀丛,生生推进了十数步。
直到一支漆黑的长箭,一举洞穿了氅衣。
石破天惊的一箭,即便隔着层层氅衣,解雪时的虎口依旧一麻。
箭镞泛着森然的寒光,形如蛇首,随着“哧”的一声轻响,氅衣劲力顿泻,当场委顿在地。
是神臂弩!
这刺客倒是好大的手笔,连神臂弩都舍得抬出来!
解雪时身形微震,闷哼一声,谢浚只觉得身上一沉,一支手肘斜压在肩上,浸着一团湿淋淋的热腥气,瞬间渗进了重衣里。
是血。
第38章
谢浚心中一紧,当即反手握住了解雪时的手腕。
满手都是黏腻的血液,几乎像是拢着一捧火,烧灼得他五指滚烫。
“你中箭了?”
“擦伤罢了,没什么大碍。”解雪时道。
他伤在肘臂,伤处的皮肤很快就被寒风冻得发麻,连痛感都模糊不清了。
谢浚飞快地扯下半幅衣袖,紧扎在他伤处。
如今伸手不见五指,他根本无法判断解雪时的伤势——解雪时又是绝不肯示弱的性子,对此绝口不提,只有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压着他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失了氅衣的阻隔,那几柄长刀如跗骨之蛆般,瞬间斜侵到了二人的影子里,当先的刺客一步疾跃向前,手腕一递——
谢浚背心一寒,刀锋上的杀气已经冲荡进了骨骼间!
——嘶啦!
近乎惨烈的裂帛声。
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穿胸一剑?
一切血肉迎刃崩解,五脏六腑,俱化齑粉,剑锋疾转间,血肉次第倒翻而出,暴突出一朵以剑尖为蕊的血色牡丹。
剧痛来时已晚,等刺客低头看时,剑锋已从背心贯出,强弩之末,尚能连杀三人方止!
那柄清冽如雪的文人剑,这才斜插入地,微微震颤。
在千钧一发间,解雪时断然掷剑而出,立毙三人于剑下。
紧追不舍的刺客,似乎也被一剑中的杀意所震慑,攻势为之一缓——但他们旋即意识到,这一剑之后,解雪时便已沦落到了手无寸铁的境地!
他没有机会再拔出剑了。
谢浚只听他闷哼一声,心知他方才强行出剑,已令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
他忧心如焚,扑鼻的血腥气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混杂进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锋利、冷冽、浑如芒刺一般。
他霍然抬起头来,隔着森然的院墙,撞见了一丛丛漆黑的棘枝。
两人且战且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大理寺的侧院外!
这头角门,平日里是提审死囚时用的,仅容一辆囚车通行,一些横死的尸首,血污狼藉,也用白布裹了,从这道门里推出去。
因着秽臭冲天的缘故,这扇门长年虚掩着。
“左后三步,破门。”他低声道,背身撞在角门上,道,“走!撤到院里去。”
刺客碧绿色的瞳孔,又在夜色中,幽幽一闪。
铁灰色的刀光,再次泼溅而出。
解雪时单手推门,掖住刀刃,一面用五指在刃尖上用力一掸,闪电般挫开这一刀的攻势。
这伙人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地步,竟敢在大理寺中行刺朝廷要员?
“这个时辰侧院无人,卫队大概巡视署中去了,过一炷香功夫,就能赶到这儿。”
解雪时摇头,道:“他们来了,不过平白送命罢了。”
那刺客首领隔着门,桀桀怪笑起来。
“我等不欲伤及解大人性命,还望解大人行个方便。”
“你们非要杀他不可?”
“大人负伤在身,又手无寸铁,何必强拦?”刺客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以为这扇门,能拦得了多久?”
话音未落,那木门便是一震,暴突出一丛刀刃,纵横排荡间,削铁如泥,瞬间破开了碗口大的一个窟窿。
若非解雪时闻风疾退,只怕已被这一刀削了五指。
门破的刹那,刺客一跃而起,迎头一刀斩下。
这一刀来得太疾,空气中爆出一串尖锐的啸叫声,仿佛连无形的气流都在刀锋下颤抖。
——劈空了!
他碧绿的眼珠微微一动,刚捕捉到谢浚的影子,只听“咻”一声巨响,一股巨力抽击在他颅脑上,他眼前当场炸开一团黑雾,差点从口鼻间飙出血来。
无数细细密密的小刺,随着这一击凌厉无匹的鞭笞,一举钉入他眉眼之间。
“啊!什么东西!?”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也在这深入骨髓的剧痛中,痛号出声!
解雪时提在手里的,赫然是一支棘花!
枝干如铁,棘刺如针,在他手中无限驯顺地垂落下来,化作一股漆黑的长鞭,无风自动。米粒般的白花,纷纷扬扬,抖落了满地。
就是这么一支柔弱无害的花枝,却在一击之内,险些抽得他颅脑迸裂!
解雪时冷冷道:“对付宵小之辈,何必用剑?”
垂落的衣袖下,他握着棘条的五指仍在淌血,倒生的棘刺在全力一击间,已经钉入了血肉之中。
这样的痛楚,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头皮发麻。
但他又何尝有后退的余地?
第39章
这伙刺客接了死令,务必要趁着月蚀,将谢浚格杀当场。
谁知竟会陷入苦战之中!
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解雪时手中的棘花,不知在刀锋下寸断了多少株,却依旧是油泼不进,风雪不侵。
刺客心有顾忌,不敢对他下死手,只是对于像解雪时这样的高手,一旦心存顾忌,便如纵虎出山一般,何其难缠!
处处掣肘间,一行人竟是丝毫不占上风。反倒是棘花到处,鞭响如雷,分筋错骨的剧痛间裹挟着火辣辣的麻痒,轰然炸开,不亚于挨了一记钢戒尺!
——啪!
几乎他刀势未到,棘花已经后发先至,一举截断了他的气机,曲池,少廉,会宗,三阳里,接连受挫,劲力直贯,毫厘不差,几乎如夫子训诫学生一般。
刺客久攻不下,心中已经萦了一团躁郁之气,招式越急,就越是深陷解雪时指掌之间。
刺客首领碧绿的瞳仁已经紧缩成了一线,其间狞厉之色,几乎要如蛇信般喷吐出来。
——既然已经见血了,横竖是要领罚的,不如先下重手,废了他的双手。
刺客杀心既动,当下便打了个唿哨。
短刀合围之势,陡然一变。
几乎所有人背后都咔嗒一声响,自刀匣里弹出一把玄铁陌刀来。刃长三尺,柄长四尺,显然是新发于硎,通身一派乌沉沉的血腥气。
此刀亦是军中陷阵所用,有力斩奔马之威。
“用刀背!”
短刀滑入袖中的瞬间,刺客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十五斤重的刀刃,迎头劈下时,足以将任何来敌斩为肉糜。
而如今陌刀所指的,却是一双手。
血污狼藉间,依旧能看出肤色如冰雪,骨节温文秀丽。
区区一支棘花,又怎么能敌得了陌刀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