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汗珠抹过弓弦的腻响,战战兢兢,坠落在地。
解雪时本人并未现身。
但在这柄剑面前,不论是谁,都只能咬着牙,将拉满的弓弦,连同淬了毒的野心一道,寸寸按回弓中。
赵株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冷汗涔涔。
“太傅,此事不要再提,”赵株道,“流言可恨!朕调五千禁卫军给你,凡有祸患,格杀便是。”
“陛下慎思,禁卫军掌控京畿要害,万万不可旁授于臣!”
赵株却是心意已决,难得违拗解雪时的意思:“太傅处处隐忍,为顾全朕的声名,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解雪时道:“陛下,民心向背,不可力挽而强求,更何况一国之法,早有定论,怎可偏私于臣?”
赵株更是躁怒,那几个老臣在朝堂上仗着祖宗律法,处处掣肘于他,那咄咄逼人的模样,简直可憎。
“御史台那几个老东西,着实老悖,尤其是沈梁甫!莲目使臣这件事情,不必三司会审了,就教大理寺卿审理,交由先生定夺!”
第9章
那五千禁卫军,被握在解雪时手里,只做了一件事。
彻查。
对方虽隐藏在暗,但蛇虺之心,已初露端倪,当此之时,势必要稳住京畿局势,以免流患滋生。
因此处处厉行宵禁,严查行商,暂闭坊市。
但凡见可疑行商,必须查验路引,翻看箱奁。
一时之间,那些货郎作鸟兽散。
另一头,半月之内,谢浚已是第三次提审莲目使臣了。
照理说,这些人被骇破了胆子,早已该兜底交代,知无不言。谁知谢浚一问及那支商队的下落,他们便闭口如蚌,面色煞白。
每个人眼里都含了点针芒般的恐惧,闪烁不定。
谢浚苦思良久,始终无法把这根针挑出来,祛一祛他们心中暗无天日的脓毒。
突破的契机,便是谢浚请他们“赏”了一次棘花。
万寿节前十天,阿丹慕终于熬不过刑,松了口。谢浚寅夜请解雪时前来,于大理寺狱中会审囚犯。
解雪时披着氅衣,端坐在案前。这地方向来不点火盆,以免囚犯伤口溃烂,恶臭熏天。这会儿却在角落里燃着松枝,火光颠扑,暖香徐徐。
解雪时雪白的面上,也被映出了些许红珊瑚般的血色。
谢浚坐在他下首,把这些日子审出来的供词翻开来,一一点数可疑之处。
正这时,铁门砰一声闭牢了,镣铐声叮铃哐当乱响。
是牢头架着阿丹慕,负重枷而来。
阿丹慕面上的血污已被擦拭殆尽,垢腻打结的长发也重新梳洗过,看起来除了眼色青黑之外,并未受什么皮肉伤。
但从铁门到案前,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已经惊悸欲死,喉咙抽搐不止,不断发出类似于濒死野兽的“嗬嗬”声。
不待来牢头勒令,他就已经双膝一软。膝盖触地的瞬间,他厉声嘶叫,猛地往上一窜,像生受了盐水的蠕虫一般,额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来。
解雪时微一皱眉。
谢浚笑道:“这蛮子出身优渥,我唯恐弄死了,连杀威棒都没教他受。是不是?”
他那双带笑的凤眼微微一眯,阿丹慕立时打了个寒噤。
“正月初五,尔等一行二十六人,自莲目启程。”解雪时道,“京畿之地,大雪封道,奇寒彻骨,不知道一路上可有损伤?”
他语气平和,似有抚恤之意。
阿丹慕道:“禀大人,确……确有损伤。大伙儿水土不服,还未到武冲关,已暴卒一十有三人。”
“马匹无恙?”
“马匹冻毙大半。”
“那为何——进城之时,交上来加印的度牒,依旧注明通关者三十六人,马匹六十五口?”
解雪时眉色极黑,双目深而厉,猝然发难,阿丹慕当即颤声道:“大人,大人……多出来的那十三人,乃是同行的商队。”
“商队自有过所作为入城凭据,为何冒使节之名?”解雪时道,“显然是冒称使节,阴潜入城。阿丹慕,窝藏疑犯,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人冤枉!”阿丹慕涕泗横流,扑上前一步,试图抓住解雪时的衣摆,当即被牢头以哨棒压住了脊骨,“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心怀鬼胎啊!”
“哦?”谢浚在一边,把玩着度牒,笑道,“偌大莲目国,难不成派了个蠢蛋来不成?通关文牒,也是能轻易借用的?”
“小人……小人一行,马匹冻毙,实在无力送佛像进京啊!”
谢浚敛了笑,喝道:“我问的是——你为何将度牒借予他们!”
阿丹慕有苦难言,眼睑上的热汗都蜇进了眼珠里,看起人来茸茸的,都是发了霉边的灰雾。隐约只能看到解雪时那双漆黑如冷电的眼睛,以及半步之外,谢浚垂落的朱红官衣。
无不是催命的阎罗。
第10章
他看起来全无异状,实则双膝韧带中,钉满了细细密密的棘刺,此刻抵在地面上,纷纷如活物般往肉里钻。
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动弹。
正是因为他惜命,他才不敢开口。
解雪时凝视着他,忽地一击掌。
铁门倏然翻开,几个狱卒拖进来一口沉重的铁箱。箱盖翻开,露出里头空荡荡的木板。
解雪时取了一张素绢,在箱底上细细揩拭了一圈。绢上立刻沾了一层焦褐色的细屑。
阿丹慕一见之下,面色大变。
“这些东西,想必你不会不认得。”解雪时道。
“大人……这,这是沿途取暖剩下的炭灰。”
解雪时也不多言,将素绢一卷,投入火盆之中。火舍一卷,立刻腾起一股奇异的,泛着焦酥味的烟香来。
“价值千金的煤灰,当真奢侈!”解雪时冷冷道。
阿丹慕哑口无言,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原来,那日他们发现鬼母像的破庙里,还有几具行商的尸体。
那原是商队谴出来探问歇脚处的,谁知遇上暴雪,破庙坍塌,横死其中。商队见他们迟迟不归,便到附近,左右探寻。
正巧阿丹慕一行,因马匹冻毙,无力载鬼母像进京,大喜大悲下,六神无主,只得大雪中叩拜鬼母,以期菩萨显灵。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果然等到了一支商队。
商队有护卫仆夫,彪悍强劲,亦有高头健马,领队名为胡罕,也是异域相貌,高鼻深目,发如亚麻,眼珠翡翠青。
一问之下,乃是淡巴国的行商。
阿丹慕大喜过望,当即许以重利,请求他们一道送鬼母像进京。
那领队却面有忧色,踟蹰不肯应允。
阿丹慕再三恳请,他方才吐露分毫。原来淡巴国盛产淡巴菰,叶片细长,烘培之后,以火燃之,啜吸烟气,可令人脏腑生热,驱除寒气,飘飘然有凌云之意。
这淡巴菰甚是珍奇,贵逾黄金,一斤碎屑便可易名马宝驹一匹,淡巴与大襄通商已久,常有商队专程往返,将淡巴菰贩给王公大臣。
这支商队,便是为此而来。谁知道大雪封道,尚未来得及进京,禁令已经张贴在城外。
他们来得不巧。
原是宫中内侍,素来得底下人的孝敬,吸食淡巴菰成癖,几个瘾头重的,神智昏聩,镇日里躲在内库里吞云吐雾。
时间一久,连伺候皇帝都不太上心,小皇帝素有在御书房里小憩的习惯,那内侍舍不得革囊铜管,便偷偷斜插在背心里,待服侍皇帝睡下,就趁势溜到殿外撮弄。
其间云腾雾缭,弥散殿中。
谁曾想皇帝睡梦之中,八脉舒张,口唇焦灼,竟是起了一身的疹子,大病累日。
解雪时大怒,彻查宫中上下,果然揪出这内侍。那内侍咬死不认,背心上却赫然是一连串烟灰烫出来的细点子,肌肤焦灼,依旧浑然不知。
解雪时平素礼佛,《楞严经》中,将此物视同脓血,污浊腥臭,他自是不喜。如今又深知长久吸食此物,损毁心智,当即署了禁令。
凡售贩此物者,需全数上缴,私携者死。
胡罕一行,前日里抵达京城,一见禁令,当即被唬得魂飞魄散,又舍不得其间暴利,如夹尾垂涎的饿狼一般,在京畿一带周旋,始终寻不到契机。
阿丹慕哀求颇久,胡罕这才微微一笑。
“行商在外,诸多不便,借些马匹,本是义不容辞。”胡罕道,“只是……小弟也想求借一物。”
阿丹慕连忙问何物。
胡罕道:“名。”
他们要借的是使臣的名。那些淡巴菰,悉数被藏进了封存贡品的木箱里,贴以封条,借以旃檀之名。
阿丹慕深知此事厉害,但事到如今,唯有铤而走险。两伙人并作一股,冷汗涔涔地进了京。好在胡罕一行亦是异域相貌,补了十三人的缺,守卫并未起疑。
进京之后,匆匆分道扬镳。
谁知阿丹慕仓皇出借,借的并非使臣之名,而是十三条人命!
解雪时叹道:“好生糊涂!”
第11章
谢浚取了笔墨,令阿丹慕供述那伙淡巴行商样貌。
阿丹慕支支吾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究竟来。
谢浚把笔杆一拍,道:“那胡罕是高是矮?年龄几何?面上可有印记?”
“身高八尺有余,”阿丹慕道,“小人……小人确实不知啊,那日大雪封道,小人双目被雪灼伤,实在看不清相貌,只知道双目碧绿,宛如豺狼。”
阿丹慕一行,多多少少视力有损,形容起对方相貌,如盲人摸象一般,谢浚涂改良久,依旧画不出人像来。
真是巧了。
这伙人究竟施的哪门子障眼法?
正这时,有小吏匆匆赶来通禀,刑部侍郎阎翡寅夜前来,已被迎到署中了。
谢浚奇道:“现今几更天了?”
“禀大人,三更了。”
“这个点,他来做什么?请进来,看茶。”
阎翡素来雷厉风行,临进门前,将斗笠一揭,抖落一身盐粒也似雪籽,紧接着向解雪时拱手而拜。
阎翡是惠贞八年时,解雪时亲自点的会元,为人刚直,两人之间虽有这么一段师生之谊,平素为了避嫌,也不太到解雪时处走动。
此番却是忘了避忌,匆匆拣了件长衣,披着就来了,面上一派忧色,两道浓眉紧锁。
“翠庐,你深夜前来,可有要事?”解雪时问。
阎翡道:“这……唉,简直是丧尽天良,人伦惨事!谢大人,那鬼母食子一案的吴张氏,前些日子被提到了大理寺狱里,现今如何了?”
谢浚摇头,道:“痴痴癫癫,好生将养着。”
阎翡又叹道:“老师,你终日礼佛,不知佛祖可有慈心?”
他虎目含泪,不甚凄凉之态,长久凝视在解雪时身上。
“何出此言?”解雪时道,突然心里一动,“难道是……”
阎翡从衣中解出一卷卷宗来,一一展开。其间所载,莫不是骇人听闻的惨事,暂押在刑部,秘而不宣。
“上月十八,吴张氏杀夫食子。”
“仅隔两日,上陵梅氏幼子蒙难,尸骨横陈于一株梅树下,右臂残损,疑为猛虎所伤。”
“二十三,虞氏商户一双子女,横尸水塘,倒插于藕泥之中,双足露出水外,形如莲藕,来往者甚众,竟无一觉察……”
“二十四,城北杜氏……”
“短短半旬,京畿幼儿夭折者,竟达三十八人之多!”
这一连串惨案,就连谢浚听了都面色微变,冷笑道:“好大的手笔!”
解雪时道:“你方才说,其中还有一人失踪?”
阎翡道:“是太常博士白景淹的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据白夫人所言,她这阵子卧病在床,精神恹恹,谴乳母抱幼子至枕边,抚弄片刻,疲极而睡,谁知幼子竟被乳母所挟,不知所踪。”
“太常博士?”谢浚又是一惊,“这贼子当真胆大包天!阎大人,这么多起案子,难道没有一点头绪?”
一缕凉风穿窗而入,房中的松枝火颠扑一瞬,腾起一片赤红色的影子。在场所有人,都是面色雪白,唯独瞳仁中淬着两点湛然的火光。
“有。”阎翡哑声道,“疑犯都已经供述画押,羁押在案了。”
他神情有异,全无释然之色,瞳仁震颤不休,显然处在一种极度的惊骇中。解雪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杀人者——乃是这些稚子的母亲,”阎翡颤声问,“老师,你告诉我,佛祖可有慈心?”
第12章
满室寂静。
阎翡愁容满面,显然也为这一连串的惨事心神震颤。
他没敢说的是,此间种种,已非人力所及,难道,难道当真是鬼母应誓?
坊间传闻早已甚嚣尘上,若非解雪时德行有亏,触怒鬼母,又怎会招致这许多祸事?
鬼母杀心炽烈,城中五百小儿,难道真要因解雪时一人之过,无辜被戮不成?
不论这鬼母意欲何为,最终千夫所指的,都将是解雪时!
他告辞的时候,解雪时同谢浚一道,将他送至署外。夜里有大雪,雪霰纷纷扬扬,那几株棘树蒙着一层森寒如铁的冷光。
阎翡心中忧虑,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解雪时披着外衣,长身而立。他的眼睛黑阗阗的,看不出什么意味,像一段阖在鞘里的剑。
世人只知他有磐石之坚,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