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手酸……”御案很高,景珂要站在凳子上才够得着。他颤巍巍地站在一个高高的圆凳子上,已经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他的父皇还是不满意,依然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挑他的错。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才让父皇这么生气,反正先认错肯定是没错的。
景骊冷哼了数声,没理他。不就是磨个墨嘛,用得着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他在怎么虐待他呢。
“父皇……”景珂一边磨墨,一边抽泣。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眼见着景珂从抽泣变成了掉眼泪,景骊终于良心发现了,伸手将儿子从凳子上抱了过来,命人来帮他净手洗脸。
至于他嘴里这个下不为例,到底是什么例,他没有细说,景珂光顾着哭,也没问,显然还是一笔糊涂账。
被皇帝抱着哄了一会儿,景珂很快止住了眼泪,偶尔才小声抽泣一下。就算他还是觉得很委屈,却不敢再哭了。他在皇帝跟前也算有了段时日,知道他的父皇的耐心就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再不会看脸色继续哭下去,他的父皇恐怕马上就会翻脸了。
景骊大概也觉得刚才罚儿子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磨那么长时间的墨有些过分,这次的耐心倒是比平时多了不少,见他还是在小声抽泣,抱着他在殿内溜达了几圈,看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解释几句。
“父皇,那是什么?”
在昭仁殿内室的某面墙壁上,景珂看到了一幅很大的绢制画幅,上面画得既非山水,亦非花鸟人物,而是用无数线和圈绘制成了一幅奇怪的画,整张画以黑线为主,间或用朱砂标出了无数不规则的小点。
景骊朝儿子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表情严肃起来:
“这是民议司今早呈上来的万寿节寿礼——我朝的山河疆域图。”
民议司集十年之力,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绘制成功的这张疆域图,绝对很得景骊的欢心。以前朝廷虽然也有舆图,但是最多画个模糊的大概方位。这次民议司献上来的这张疆域图,却标绘得非常详细,州府郡县,山水湖泊都在上面一一显示。
景骊抱着儿子站到舆图前,开始向他慢慢细说这万里河山千里沃土。这些名字这些东西,他日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时刻刻为它们操劳筹谋,此时当然如数家珍。每一个州府,每一处山河,人文习俗,物产资源他都一一道来。
真可谓,万里江山由谁写入了图画,一笔一划写尽了俗世繁华。
景珂瞪大了眼睛,目光始终顺着皇帝的手指在转动,皇帝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试图牢牢记住,虽然有很多东西,他现在根本就听不懂。
江山如画,引多少英雄竞折腰。
那时,年幼的他,还没有后人这般的感慨,还没有那如火的野心,那一日,年幼的他,只是第一次有了直观的感受,原来父皇手中的这片江山,真的很大很大,大到他无法想象。
第三十六章 豪言壮语
景骊这话说着说着, 很快就说到了一年前的南征大捷上,平定南夷开拓疆域,算得上是他目前为止,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伟大功绩之一。
文治武功, 自古以来就是评判一个君王功绩的标准,文治先不去说它,因为文治的效果, 非一时就能见效,单说这开疆拓土的武功,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一项莫大的功绩, 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留待后人景仰, 值得他手下的臣子们歌功颂德大肆吹捧,当然更值得他在儿子面前好好吹嘘一番。
“父皇好厉害。”果然,景珂竖着耳朵这么听着, 很快忘记了刚才皇帝无故处罚他时的委屈, 望着皇帝的眼中满是小星星,显然心中已是满怀崇敬之情。
“也不全是朕的功劳,百姓辛苦, 群臣勤勉,才使国库充盈, 将士用心, 兵卒用命, 才能一举拿下南夷。”景骊虽然嘴里稍微谦虚了一下, 不过他脸上这得意的神情,可是怎么谦虚都掩不住的。
“皆是父皇英明仁德,才有四海靖平,天下归心,众志成城。”景珂不是笨蛋,这哄人开心的话,身边的人早就不知道教过他多少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
不过他是真心觉得皇帝很厉害,所以这话说得非常真挚。
这话景骊当然爱听,特别是被儿子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更是飘飘然了,他的心中一高兴,看着儿子一下子顺眼了许多,这揉着儿子脑袋的大手,也就有了温柔的感觉。
“等儿臣长大了,愿替父皇统领将士,沙场杀敌,卫我山河,开我疆域。”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将军梦,年幼的景珂,已经被他父皇的话语煽动得热血沸腾了,现在又被皇帝温柔的大手一鼓励,马上许下了豪言壮语。
“好,好,珂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宏愿,不愧是我景家的子嗣,等朕北伐的时候,就带你一起去。”小小的景珂,这话说得一本正经非常郑重,正因为他年纪小,景骊才相信他的话都是真心话,听了景珂的话,他的心中大喜,“吧唧”一口就亲在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上,“只是,你这爱哭的毛病可要改一改,朕的将军可没有一个是爱哭鬼。”
转念间,景骊又想到景珂刚才大掉眼泪的场面,这可不是一个立志要开疆拓土的皇子该有的性子,随口调侃了他一句,浑然不觉刚才若不是他故意使坏欺负人,景珂是绝不会泪眼磅礴哭成小花猫的。
景珂闻言呆了一呆,刚想说他才不是爱哭鬼,还不是皇帝故意为难他,他心里觉得委屈才哭起来的,不过他的嘴巴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只是规规矩矩应了声:“儿臣知道了。”
“领兵打仗,上阵杀敌可不是嘴上的功夫,那是真刀真枪以命搏杀,就你这胖乎乎的身子可不成,看来朕要替你找个师傅,好好教导磨练你一番,等你练就了一身好本事,长大了才好替朕分忧。”景骊看着他的身材,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样子的景珂,可成不了一个领兵的将军。
“师傅?父皇让大统领做儿臣的师傅,教儿臣功夫好不好?”景珂想也没多想,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大统领?”景骊没有想到儿子会提出这个要求,忍不住盯着儿子认真看了几眼,思索着这话是不是有人教他的。
景珂的眼里依然很纯净,就算被皇帝这么盯着,他也没有一丝慌乱,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提出的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要求。
其时,若是正式行了拜师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之间的关系是很亲密的。若景珂真的拜卫衍为师,他在卫衍心中,他在卫家几位家长心中的位置,会比现在不知道提升多少倍。
虽说卫家多年来都保持着低调,不过皇帝的恩宠在那里,无论怎么低调,卫家在朝中军中,都是很有影响力的,如果景珂真的和卫衍有了师徒名分,如果卫家起了什么心思,恐怕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让几位皇子间的势力此消彼长,开始新一轮的排序。
就算卫家没什么别的想法,到了他日,他给了卫衍名分,景珂的排序自然而然也会随之上升,到时候,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只是,这并非是他的期待。
景骊虽然存了要让卫衍教养景珂的心思,却是养着玩的心态较多,并没有准备做其他的事。要立哪个儿子为储君,是天子家事,该由他乾坤独断,他没打算让任何人插手,就算卫家要插手其中,也绝对是他的大忌讳。
卫家是他一手扶起来的,是他掌中的一把利剑,这把利剑的主人是他,也只能是他。若一把剑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恣意行事,这样的剑他拿在手里,恐怕就要嫌弃割手了。
他想立哪个儿子是一回事,若有人逼着他立,那就是在挑战他君王的权威,绝对是他无法容忍的事。再说,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景珂在他心里始终都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虽说都是他的儿子,但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很多时候自身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投胎投一个好肚皮,光是生母微贱这一条,就已经绝了景珂日后想要出头的路。
更何况景珂的生母不仅仅是微贱,其中还牵扯着宫中无数秘闻,可以称得上牵一发就会动全身。那些事都是景骊不愿意回忆的往事,根本就不容许任何人提起,由此一来,连带着景珂的身份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这些年来景骊始终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在此。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哄骗卫衍,让景珂在卫衍面前得了欢心,而他现在对这个儿子,也慢慢多了几分喜爱,就算如此,也就让他对景珂的日后安排,从一个悄无声息的闲散宗室,变为一个得宠的逍遥王爷,或者一个能够统兵戍边的将帅王爷,也不是件坏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骨肉至亲难道还比不上旁人放心。景骊相信未来的君王,会有足够宽阔的胸襟,容下景珂这样的兄弟,如果没有,景骊也会让他有的。
无论如何,他们始终都是他的血脉延续,景骊鼓励他们表现竞争,可不是鼓励他们手足残杀,若有人不顾手足之情,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他也不吝于让他们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
“大统领公务繁忙,没有教导你的空闲,朕另外帮你挑一个王傅。”既然心中有了计较,他马上驳了景珂的请求。
“父皇……”虽然皇帝的拒绝很是和颜悦色,可惜皇帝不是大统领,否则的话,景珂保不准就要牵着他的衣角好好磨一磨了,但是此时在他面前的人,是经常会板起脸来训他的皇帝,景珂迟疑了片刻,终是没敢和皇帝撒娇,乖乖点头应道,“儿臣知道了。”
挑选教导皇子弓马骑射的王傅,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特别是景骊对儿子有了新的期待,这事就变得更慎重了一些,既然一时没法决断,他就把这事先放放了。
此时,他估摸着卫衍也该醒了,就让人将景珂带了下去,去找卫衍了。
卫衍的确已经醒了,正在皇帝的御案前帮他整理东西。
这些时日,皇帝调了一大批户部旧档入宫御览,摊了满满一桌子,都没有旁人可以下手的地方了。也只有卫衍,因为一直被皇帝指挥着干这干那,所以很清楚皇帝到底在忙些什么。
皇帝既然把目光望向了西北方,这先头准备就要开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充沛,粮道的通畅是打仗取胜的关键。所谓粮草,不仅仅是指兵卒食用的粮食,还包括武器盔甲战马器械等战争中需要用到的一切军备。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字,钱。打仗打的就是钱,若国库里没有足够的钱,就算皇帝再怎么想,这仗也是没法打的。
据卫衍这些天跟在皇帝身边看到的那些东西来估算,大概五年之后,北伐才能成行。南边干戈刚止,军队需要休整补充,最重要的是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
若皇帝一心一意要穷兵黩武,耗费民财,这苦谏的折子,恐怕又会如雪片似的呈上来,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卫衍的一份。
“眉头皱这么紧,怎么了?”景骊一进去,就看到卫衍的表情很沉重。
“现在还不是征战的最好时机,陛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就算是在泼皇帝的冷水,这该说的话,卫衍还是要说。
“放心吧,朕有分寸的。北狄是我朝自高祖起就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高祖筹划北伐多年,可惜天不假年未能成行。自高祖后,朕的先祖们都谨小慎微,始终处在守势,纵得那蛮夷之族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竟将我朝边土当成了他们的天然粮场,时不时就南下劫掠,直到陈天尧戍边后才互有攻守。若有生之年不能铲除这心腹之患,朕委实难以心安。不过朕也从来没小看过这马上的蛮族,现在做的是枕戈以待的准备。而且,朕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景骊说到机会时,眼神微微有些改变。他立志要铲除边患,但是蛮族强横的战力也一直是他忌惮的,他没打算用无数将士的性命去硬拼,来换取这场胜利,自然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绿珠所负的皇命就是与此相关,为皇帝摸清敌情,给皇帝一个出兵的良机。当然,很多时候,没有机会,制造一个机会也是可以的。
“是臣多虑了。”此时皇帝表现出来的是卫衍最喜欢的那一面,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睿智英明。
他一时看得有些发呆,直到皇帝搂着他亲了亲,调笑着问他,是不是想他了,他才清醒过来,皇帝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永远只是昙花一现,因为皇帝根本就不耐烦在他面前摆出那副表情。
虽然皇帝现在的表情也没什么不好,很温和,当然更多的是不正经,但是这样的表情大概只属于他一个人所有,所以到最后卫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刚才六殿下的事……是臣不好,没有考虑周全,陛下不要责怪他。”宫中真的没有秘密,刚才景珂被皇帝欺负的事,早就传到了卫衍的耳中,他也是在这宫里住得时间太长了,潜意识里把这当成了家,而且始终认为景珂还小,才会在景珂玩累了,一时糊涂将他抱上了龙榻歇息。
听到皇帝发景珂的脾气,他马上就明白是为了什么,本来想去解释的,他都到了昭仁殿外,听说皇帝和景珂父子两个已经和好如初了,他又退了回来。
“当然是你不好,难道还会是朕不好?”卫衍肯认错,通常意味着景骊可以狮子大开口,提些卫衍平时不愿意的要求,这样的机会,景骊肯定不愿意放过,“朕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