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此刻。
马仍然狂奔,却比之前平稳不少。李越放开缰绳,双手援弓,将一张长弓拉成满月。
余光里小皇子也搭上了箭,李越只瞟了一眼,便紧锁猎物。
一切都在此时放慢,他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眼前的箭尖大致对准目标,却随着马的起伏而晃动。
太远了,他也不清楚有几成把握,可机会只此一次。
李越屏住呼吸,将整个人稳到极致,几乎变成一尊静止的雕像。
指尖一松,长箭呼啸而去。
就在他恢复呼吸的一瞬间,狂奔中的猎物突然向地面倒去。
李越放下手臂,另一只手挽起缰绳策马狂奔。
他赶到猎物旁边时,小皇子已经在那里驾着马停下等他了。倒下的鹿还在抽搐,呼吸比之前更加沉重而破碎。
它身上只有一支羽箭,深深没入颈侧,白色的尾羽被鲜血衬托得愈发刺眼。
勒其尔把未发出去的那支红色羽箭插回箭袋,不见丝毫挫败,朝李越道:“这局陛下赢了。”
他倏然看过去:“这局?你什么意思?”
远处的北军和羽林军看见围猎结束,便都向这里围了过来,然而离他们还有百米之远。
“五座城池要还的,别紧张。”小皇子笑道,“但臣还有另外一局,不知陛下愿不愿意玩?”
圣上有些不耐烦,一个又一个游戏,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皱着眉道:“说。”
勒其尔却又避之不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士兵:“不急,等他们都看清楚胜负再说。”
北军和羽林军已经围上来,一看鹿身上的箭便清楚了谁胜谁负。只是中间这两人气氛僵持,看不出是什么个情况,众人也只好停在原地默不作声。
直到李越下令:“先回去。”
一群人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等在那里的大臣和皇室见到战果之后纷纷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气刚松下去,又被赤余小皇子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让太上皇和臣比试一场吧。”
下一刻弓绳就横在了他颈前,仿佛一条锋利的铁丝。
李越语气不善:“你提他,意欲何为?”
勒其尔毫不慌乱:“没什么,只是想和魏国再比试一场罢了,这次重新下注。”
他这句话故意说得大声,在场一大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圣上根本不想让对方把话说完,他知道这人盯上李怀安了,虽然不清楚他真正目的是什么。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游戏,那这人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疯子。
他收回弓:“没有比试了,你该兑现的兑现,没事就回赤余去。”
勒其尔摇摇头,似乎颇感可惜:“臣觉得陛下应该听下去,您会感兴趣的。”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是谁伤了太上皇,陛下不想知道吗?”
李越刚迈出去的步伐倏然停住,他愣了愣,才又回头看向对方。
其余人好奇的好奇,就差引颈而望了。只是中间这两人气氛僵持,看不出是什么个情况,众人也只好停在原地默不作声。
圣上握着弓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皇叔一身伤吗。
李越刚一登基就派人去探了,身为傀儡皇帝的他,可用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可能有人能够潜入赤余皇宫。
即使在重揽大权之后,他也没探查到一星半点关于皇叔的消息。赤余人不知将皇叔关在了什么地方,就连他们本国的人也丝毫未听说。
李怀安回来之后,曾经急切想知道皇叔境况的心情,又变成了急切想知道是谁害了他。
他五年来从未放弃过,如今勒其尔一句话又给了他希望。
然而这希望是有条件的。
李越压着声音,一双眼里也压抑着狠戾,定定看过去:“你见他是为了什么?”
勒其尔耸耸肩:“不为什么,臣就想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不过几月没见,倒真像阔别了好多年一样。”
李越握了握拳头:“你别想见他。”
说完转头便走。
“五座城池!”小皇子在他身后突然喊出来,“只要让我见太上皇一面,赤余再还五座城!”
他脚下分毫未停,众臣中却不乏心动之人。李越一眼扫过去,那些人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十座!”
赤余小皇子仍未放弃,随口一喊便是方圆千里的国土。连同之前开出的价码,抵得上曾经魏国的五分之一了。
有几个大臣忍不住站了出来,孙鹤庆最为积极。也不知这位老臣是真的认为此事甚小,还是在装傻,冲着那道背影质问:“陛下,不过是让太上皇露个面,为何不应?”
李越背影一顿,片刻后回过身来:“为何?”
他此刻也顾不上还有赤余人在场,质问回去:“今日能让太上皇和他比试一场,换来十座城池;明日.你们为了苟且偷生,就能再把太上皇送去当人质!”
“五年前的事你们忘了,朕可没忘。”
李越死死盯着孙鹤庆:“孙大人,当年屁滚尿流去递降书那群人里,有你。守在敦化殿外盼着太上皇快点离京的人里,也有你。”
“你想要那十座城?”他气极反笑,“好,要么你去前线打回来,要么你亲自去求那个人——”
圣上手指向不远处的赤余小皇子:“你尽管去求他。”
被点到名的勒其尔一耸肩,大有欢迎之意。
孙鹤庆被斥得胡须都在颤抖, 片刻后也笑了一声。
今日君臣免不了撕破脸了。
“陛下可真是替太上皇记仇,处处维护、时时亲近,您对太上皇难道只是尽孝吗?”
李越皱眉,这老不死的今天还真不要命了。
正准备发作,突然听得不远处王勤仓惶一嗓子:“太……上皇驾到!”
他猛地转头看去,皇叔真来了,旁边还跟着不知何时从猎场消失的李行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重回怀安视角
第27章
李怀安步履匆匆,穿得也草率,披风里面那件甚至从没穿出凝华殿过。他裹紧了披风,朝猎场上望了望。
一群人剑拔弩张。李怀安刚下马车便听见了侄子骂人,骂得那叫一个不留情面。李行微慌里慌张把他拉过来,说是这里要打起来了。
太上皇将信将疑,隔得远远的便一眼看见了侄子,总觉得今天他有哪里不一样,似乎比以往看着更利落些,也更俊俏些。
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怀安敛了敛眼里的情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平身。他走到侄子身边,刚开口要问他这里到底怎么一回事,便被他轻轻推着往回走。
李怀安站稳了没动,隔着衣袖一把握住李越的手腕,低声问道:“受伤没有?”
圣上方才的怒气一瞬间消了大半,然而皇叔的出现又是另一件棘手的事。
“没有。”他泄气一般答道,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想把人推回去,“您来这里做什么,先回去吧。”
他几乎能感觉到赤余小皇子的视线从背后穿过来,死死盯着皇叔。
李怀安拍掉他的手,压着声音,以防其他人听见:“不是你瞒着我,我会现在才来?你堂堂皇帝跟人做什么赌注,小孩子过家家呢。再说了,要是别人意不在此,你不是白白和人比一场了?”
敢情今日早上他说的那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是耳旁风。
李越任他骂个痛快,可不是意不在此吗,闹了半天,那赤余小屁孩原来意在他皇叔。
他抽空看了眼默默躲在远处的李行微,这位恭睿王已经第三次撞在枪口上,总不可能又是巧合。
赤余小皇子果然没放过机会,在李越背后嚷起来:“臣参见太上皇!”
圣上闭了闭眼,想动手的心都有了。
皇叔绕过他向那边看去,喃喃道:“谁叫我?”
李越趁机吩咐不远处的贺迁,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李行微,做出口型:“拿下。”
这才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对付赤余小皇子的事情上。
李怀安扫了一眼,猜测刚刚在说话的便是那个离他远远的赤余人。
太远了,他看不清楚长相,只能瞧见个大概,打扮得花里胡哨,是全场的异类。
在他国人面前,李怀安琢磨着端出个太上皇的架子,回道:“你是赤余国的使节?”
对方弯腰行了个赤余的礼,语气听来轻松,仿佛参见的并不是魏国皇帝和太上皇,而是街边平民百姓。
“臣乃赤余国皇子勒其尔,恭祝太上皇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李怀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人的语气实在不像是祝福,听得他浑身不适。
而且这嗓音竟然隐约有些熟悉。
他不自禁想走近看看,刚迈出一步,便被侄子扯住了衣袖。
李怀安这才回过神来,略微无措地站在原地,悻悻地解释了一句:“这人有点熟悉。”
原本就紧张的李越听罢更为不安,他拿不准赤余小皇子打的什么算盘,此刻只想先送皇叔回去,心中越发觉得不能让皇叔见到他。
可勒其尔不肯罢休:“听闻太上皇年少时善骑射,不知臣能否和您比试比试?”
李怀安的袖子被扯得更紧了,他安抚地轻拍李越的手,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要不是为了皇叔以后的声誉着想,李越简直想把人打横扛回去了,管他多少大臣看着。
他费劲忍着这个念头,憋出几个字:“您千万别答应他。”
于是李怀安便客客气气回道:“孤身体不适,不便和你比。”
太上皇一出现,刚刚还叫唤着“见一面又何妨”的孙鹤庆也闭上了嘴,和其他几个站出来的臣子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想是心有所亏,没脸面在正主面前说那些话。
李怀安是李怀安,李越是李越。后者与他们做人臣的针锋相对惯了,也就没什么。前者虽然是个废物皇帝,可当初也是被他们推出去受苦的,如今他们也不好再提出什么要求。
看来这十座城池的事要黄了,可惜啊。
没料到赤余小皇子听后更加兴奋,言语间的笑意清晰可闻,竟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
李越立刻下令:“拦住他。”
勒其尔恍若未闻,仍然慢悠悠走过来。羽林军很快围上去,一层一层挡在他面前,手中长枪一横,便围成了铜墙铁壁。
他被迫停下脚步,透过一排排闪着寒光枪尖,看向隐隐约约的李怀安。
“陛下过虑了,臣只是想一瞻太上皇圣容。”
李怀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愣了愣,问自己的大侄子:“他看我做什么?”
李越也想知道为什么,然而他敢断定不是什么好事。
勒其尔的视线从兵器缝隙中穿过来,如有实质,李怀安不经意对上,便愣在原地。
这双眼睛太熟悉了,不,应该说是眼神。
他看不清这位小皇子的双眼,却觉得这眼神也像一把兵器,他身上的旧伤都开始隐隐作痛。
圣上觉出一丝不对劲,手上用了些力:“皇叔我们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勒其尔却在此时道:“您和我比试一场,无论胜负,赤余还城十座。”
李怀安第一次听见这场赌局,有些不可置信。
“他也是和你这样赌注的?”他突然回头看向李越,问道。
李越僵硬地点点头,片刻后近乎恳求道:“您别答应。”
他笑了笑,自己怎么会答应呢,刚刚才骂过侄子,这会儿再犯也说不过去。
可当他把视线移回去时,那道眼神又刺了过来,熟悉感更加强烈。
仿佛他以前见过似的,这语气,这眼神,都如昨日所见,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能看见脸就好了,说不定一看见脸,什么都能记起来了。
可是事到如今,他还想记起来吗。
李怀安余光里瞥见身旁的李越,比他高,比他年轻,比他有担当有能力。和这样一个人相处久了,他内心的不安竟也消散大半。
记得或者不记得,好像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压抑着猜疑,缓缓道:“一次比试已经够了,魏国无暇再陪你玩轻率幼稚的把戏,还请断了念想。”
手腕上的力道顿时轻了一些。
赤余小皇子一声冷笑,声音从围阵中传出,语带讽刺:“太上皇如今学得光风霁月,从前在赤余时可比这狼狈多了,像是丧家之——”
整个猎场瞬间陷入死寂。
在魏国朝堂上,从未有人将此事摆上台面,光明正大地说。可这个赤余小皇子轻易便说出来了,一出口便点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死穴,尤其是圣上。
李越回首一探,从旁边的侍卫腰间抽出长刀。刀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开——李怀安手腕一翻,抢了过来。
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李怀安已经提着长刀冲向围阵。羽林军堪堪闪避,一层又一层从中闪开,与刀锋擦脸而过。
下一瞬,刀刃便来到了勒其尔眼前。
被寒光映着的,是一双冷冷的眼。
李怀安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样貌,脑中嗡的一声响起来。
熟悉,太熟悉了。
赤余小皇子看着对方提刀而来,却丝毫未闪躲,只轻轻眨了一下眼。视线在李怀安脸上仔仔细细地扫过,勾起唇角,笑得有几分真情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