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让你来的?”
齐恪答道:“是,陛下命臣监国代政。”
他这个太上皇也没能够代政,反而被送到了京城外躲着。
“他还真是信任你,”李怀安笑了笑,“那我呢,他对外是怎么个说法?”
“陛下代您称病,言太上皇于凝华殿内静养,一律不许旁人打扰。”
又是称病这套,惯用路数了,李怀安也不觉得稀奇。
然而齐恪又道:“依臣看来,陛下对臣不过是用人不疑,对太上皇才是真正的信任。”
他看向对方一副正经的模样,这话却不像什么正直之臣能说出口的,也不知是不是奉承。
太上皇没理会他这句似真似假的话,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圣上为何会御驾亲征?”
考虑到这人是李越的心腹,或许会守口如瓶,又补充道:“别瞒我,我只吃你家陛下那套,在其他人这儿不管用。”
丞相闻言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这叔侄二人当真会折腾。一个让他闭嘴,一个让他开口。听谁的都不如听自己的,有些东西哪里能瞒得住呢,不如全老老实实交代了。
丞相笑道:“您多虑了,臣未曾想隐瞒。既然是您发问,臣自当说得明白些。御史大夫及太尉以众武将出征为筹码,要挟陛下亲征杀敌。”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消息都……”他顿了顿,也是,李越哪里会愿意和自己说这些坏消息。
“孙大人想反吗?为何以前不见他有任何谋逆之心。”
齐恪将手中奏折合上:“陛下昨日便派人去查孙大人,臣方才收到消息,孙家父子近日形迹可疑。”
太上皇接过那本奏折,摊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孙鹤庆及其子,于一月前开始与众武臣暗中会面,结党甚广,恐有大谋。
李怀安从前做皇帝时,最烦的便是这些弯弯绕绕的政事奏折,谁和谁私交甚好,谁又密会了谁。搞得像这江山每时每刻都岌岌可危,似乎第二天就会有人篡位。
他从前嗤之以鼻的权力斗争,眼下却成了最令他头疼的事情。
他斟酌着道:“圣上可曾告诉过你有人行刺一事?”
“是,自您归魏后发生的所有蹊跷事情,臣都知晓。”
“那你觉得孙鹤庆是幕后之人吗?”
李怀安自己是不太确定的,孙鹤庆这个人在他印象中,和谋乱两字沾不上什么边。虽然对于权势也没有完全放下,却对几任皇帝尽心尽力,仍算一个直臣。怎么会在背后搞出这许多事情来?
齐恪宽袍广袖,看起来颇有隐逸之风,实在不像一朝之丞相,却极为从容:“臣可以肯定,孙大人与谋反必有关系,但不能保证他亲手策划了所有事情。”
孙鹤庆这人横竖看来都是个蠢货,有贼心也没贼胆,怎么敢做这出头鸟。
太上皇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瞬即逝的不屑,愣了愣,却突然想到什么:“他有个儿子!多大了,有无官职?”
丞相见他激动,却不知所以,只答道:“孙文朔,一个闲散将军,无实权,今年应该三十有二。”
是个年轻人,兴许是李行微喜欢的那个人。李怀安又问:“那他近日来和恭睿王有无私下会面过?”
齐恪明白了他的意思:“臣立刻让人去查,但以防万一,先把孙鹤庆父子招入宫中,免得他们再生事端。”
太上皇点点头,还是不甚放心:“有那么容易吗,让他们进宫便进宫,如今李越不在京中……”
“陛下不在,可陛下的势力仍在,您大可放心。况且您是当今的太上皇,地位仍在天子之上,”齐恪说着朝他弯腰又行了一礼,“适当强硬一些也无不可。”
李怀安晃神片刻,他好歹也是圣上的皇叔,连自己的身份都要由别人来提醒,似乎是有那么点不合适。
“那你尽管去做,圣上信任你,我便信任你。有什么办不下来的跟我说,太上皇这个名头或许能管一些用。”
“是。”
齐恪得了命令,正欲去办,刚转身又被叫住。回身看过去,太上皇似乎又想起什么:“你刚刚说,威胁圣上的还有太尉?”
他点头道:“对,太尉也查过,并无任何蛛丝马迹。就算与孙大人有牵扯,也涉及不深。陛下出发之前已经派人盯紧了,应该并无大碍。”
“可他还有个不出仕的儿子……”
李怀安想起管州出猎那次,李行微说太尉之子是他好友。难道他喜欢的是那个年轻人?
可那人只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倒也不必防着,李越派人盯着太尉应该就足够了。
他皱了皱眉:“没事,他儿子也不是什么人物,你且去查孙文朔吧,我在宫里等你消息。”
齐恪同他想得差不多,眼下孙家目标最大,查东西也总得分个主次轻重。
他先行告退,李怀安一个人待在御书房,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看看李行微。
恭睿王仍在宫中,被接到了后宫一处闲置宫殿里。李怀安昨日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询问他情况,也不知他醒了没有,伤势如何。
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李行微仍然昏睡着。照顾他的宫人说中途醒过一次,浑浑噩噩地讨水喝,没说几句话又昏过去了。
李怀安坐到床榻边,伸手探向李行微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这小傻子还在说胡话。
“爹,兄长……我不想去宫里上课……”
他叹了口气:“小混蛋又想着逃学。”
青天白日,宫里却安静得像深夜。听不见人声,甚至连走动的声响都没有。
李怀安守在这深宫中,就像守着一场欲来的风暴,一切宁静都只是铺垫罢了。
若李行微醒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背后是何人,便不用悬着一颗心等待对方有所动作了。可现在毫无头绪,敌暗我明,是孙鹤庆倒好办,要是另有他人,估计又是一场宫变。
在后宫待了半日,李行微的高热已经退了,人却不见醒。内侍前来通报,说丞相已查得线索,不便入后宫,请他前往御书房。
李怀安只能又赶回御书房,刚一进去,齐恪便对他道:“孙文朔确与恭睿王有过交集。”
“细讲。”他走到案后坐下,许多年没再坐过这位置,周遭布置李越没动过,仍是以前的模样。
丞相照常禀告:“恭睿王曾与孙文朔出游数次,人证众多。”
“众多?”李怀安疑惑道,“每次出游都不只他们两个人吗?”
“是,臣也觉得这点可疑,并且这次探查十分容易,像是某人故意引导视线。”
李怀安与齐恪对视,了然道:“既然是引导,我们便顺了他的意。先把孙鹤庆和孙文朔召进宫内,秘密软禁,等恭睿王醒后,到底谁才是真正主谋便可知晓了。”
齐恪也正有此意,头一回单独接触太上皇,却发现此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无用,举手之间倒有那么点皇帝的架子。
嘴上却问道:“若恭睿王一直不醒怎么办?”
太上皇指尖不自觉点着桌沿,像极了圣上。
“那就先做好准备,既然知道有人想反,没有听之任之的道理。不管对方是何人,我们先做好应对之策。”
齐恪规规矩矩回道:“臣遵旨。”
其实李越在走之前早吩咐过他此事,留了兵,留了权,再留下他,兴许能化险为夷。可李越不会料到太上皇插了一脚,本该在外面过安生日子,非得回来搅进腥风血雨。
太上皇突然问他:“你给李越说我回宫的事了吗?”
齐恪愣了愣:“没有。”
李怀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千万别告诉他。战场本就凶险,能少担忧一件事便多一分胜算。”
虽然身为一国之太上皇,举止言行事事关乎黎民百姓,可到头来他最担心的还是那一个人。
自私吗?但他为江山社稷活了许多年,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他这颗心能有所安放。
如同李越对他告白时说的那一句“我有牵挂”。
他只希望李越能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说:
虽然又是打仗又是谋反,但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请各位放心(????? )
第38章
杨闵正在堂上用茶,杨绍元也从房里过来,隔了段距离坐下来。
他眼也没抬,仍低头啜茶。
仆人呈上一盏热茶又退到一边,太尉正举到自己嘴边,甫一张嘴,便听儿子突然道:“李越走之前让人查你了。”
杨绍元只得放下茶杯,坐得威严端正,语气像一家之主,可言语间却有些示弱。
“我怕那些武将临阵倒戈,所以才去了早朝。”
他是有些心虚的,计划里本来用不着他出面。他之前做好了被杨闵责怪的准备,想着不过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会真把他怎么着,
可杨闵迟迟不说话,他也就愈发忐忑。
年轻人过了许久,把透亮的瓷器往桌上一放,磕在桌面发出轻轻一声响。
他活动着一直端茶的那只手,视线也垂在指尖,语气随意。
“母亲昨日同我说起,她近日思绪不宁,想去京郊庙里烧几柱香,父亲明日同去吧。”
杨绍元只等来这样一句寻常话,愣了愣,答应下来:“好,那你呢?”
对方只略微摇头:“儿子就不去了,托你的福,事务繁杂,脱不开身。”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样说便是在责怪他了,嫌他行事冲动,事先也没打个招呼。
他本就想先斩后奏,虽说都是一家人,若以后谋反成功,论功必以亲为先。他总觉得儿子顶着自己名义暗中结交多年,那些人总会忘了谁才是真正的太尉。
他又一次试着辩解:“我这次上朝也是为了帮你。”
“父亲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露个面,好让他们来日记得,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是太尉,而不是他那个儿子。”
杨闵抬起双眼看过去:“不是吗?”
杨绍元的心思被他说中,笑了笑,花白的胡须跟着轻微抖动。
“我久在朝中为官,几十载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威望,就想着为你铺路,可你偏偏不愿意踏进官场。我不勉强,可我不也愿看其白白浪费。”
杨闵也笑了笑,配合着做足了孝顺的表面功夫,却毫不留情地拆台:“怎算浪费,儿子不一直在用吗,只是没劳烦您出面罢了。”
太尉和这个儿子向来不亲,照杨闵母亲的话来说,他这人天生薄情寡义,毫无人伦之情、道德之义,倒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便一直放养这个孩子,任其自由生长,能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却怎么也没料到,杨闵会对权势感兴趣。
他心里有些不忿:“咱们家本是忠良之家,是你把所有杨家人拖上了不归路,何必再来计较是谁出面。难道我帮你做了肮脏事,你还不高兴吗?”
杨闵早看透他父亲的本性,一世忠臣,为国鞠躬尽瘁,可骨子里还是刻着欲望。
所谓的贤良不过是一张皮,不愿意自己亲手剥下。他不过帮着浇了点油,那层皮便自己燃烧起来,露出了里面的贪婪本性。
杨闵没像他爹一样恼羞成怒,平静道:“我拖着你们走上不归路,这不假。可父亲别忘了,是你心甘情愿让儿子以你的名义招揽羽翼。如今箭在弦上,只差一击。你却自作主张暴露身份,牵扯甚广,不明智。”
牵扯甚广?应该是怕牵扯到他自己吧。
杨绍元冷哼一声:“你别忘了,是谁让你生在这钟鼎之家。若我一早不答应你谋反之策,你还能站在这里指责我不明智吗?飞鸟尽良弓藏吗,你的性子为父怎会不清楚。”
杨闵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个礼。
“身生父亲,何至于此,过虑了。”
他没能被这句话安抚下来,杨闵眼下能叫他一声父亲便算仁至义尽,以后的事更加说不准。
杨闵招了招手,唤来下人:“既然陛下和太上皇想查,便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把父亲送给他们好了,也好让彼此安心一些。父亲明日且去烧香拜佛,回京之后便说不准处境如何了。”
杨绍元没料到儿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即使他知道破坏了杨闵的计划之后,没一个人能全身而退,但自己毕竟是他父亲。
“杨闵!你把我送出去,让其他人怎么想?别忘了你一直打着我的旗号,太尉折对方手里,你的追随者还愿意跟你一起造反吗!”
杨闵今年二十六,做了十多年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狐朋狗友中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因为他看起来就和传闻中的一样,不争,不进。
只有和他暗中接触过的那些大臣们知道,这个号称“誓不出仕”的年轻人,却有着比他父亲更加强硬的手段,更加狂放的野心。
他对着杨绍元那张老脸笑了笑:“从始至终,他们追随的都不是你这个太尉,而是我杨闵。”
太尉不过是个好听点的旗帜,吸引那些人慕名而来,真正让他们心甘情愿跟着一起造反的,还是这位掌旗的年轻人。
杨闵吩咐完之后就离开了,他没想着自己动手,这些简单的事自有他人来做。
不过还是交代了细节:“太尉的嫌疑不用引得太多,一点点抛出去,让他们多费些时间。”
既然孙鹤庆已经成功引起怀疑,他儿子孙文朔也替自己背了锅,杨绍元的事情便不用太着急。
杨闵手下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姓郑,话不多,办事却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