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睿王在房里和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终是不耐烦道:“你们怎么就跟防贼似的,本王是吃人的妖怪吗!”
宫人自然是不敢跟他吵架,房间内又只得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大眼小眼把太上皇盯着。
太上皇在床榻上安静躺着,高烧昏睡中还做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那架马车终于走到头,停了下来。他艰难地伸手扒开帘子,看见了魏国国都那巍峨的城门。绝望的心境乍然生出逢生的希望,有士兵过来检查,他在身侧摸了摸,把那块摩挲了一路的玉玺用尽全身力气从缝隙里抛了出去。
他颓然向后一靠,近乎失去意识,耗着生命等人接他,却也想不清楚是等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车帘被掀开一条缝,晨光照进来,他恢复了片刻的清醒,睁开眼便对上一双青年人炽热的视线。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李越,自己的侄子,如今的皇帝。李怀安离开时他才十六岁,现在却已经长成他不认识的人了。
梦境到这里变得模糊,如同墨滴坠入清水晕开的一团墨雾,世间万物都散开来,过了片刻又凝聚成一个新的场景。
李怀安躺在凝华殿的床榻上,明明周遭是熟悉的环境,自己却不像自己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乱成一团,一部分心有悲戚,一部分又满腔怒火,还有零碎的一些部分全装着恐惧。
他起身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亵衣。缓缓伸出双手,低下头看,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近乎透明,然而上面却有好几道长长的疤痕。最显眼的是左手内侧的一个烙印,比铜钱币大上一圈,也是圆圆的,上面的花纹繁复扭曲。
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发疯一般在屋里糟蹋东西。新摆放的花瓶又被他一挥在地,摔成碎片。新挂上去的珠帘也被他发狂般扯下来,长长短短的珠串散落一地。
宫人推门进来了,他也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掀开炭炉的盖,拿起一旁夹火炭用的铁钳,朝着冲过来的宫人们大吼:“滚!”
一边吼还一边用光着的脚踹桌案板凳,上面的东西咣当倒了一片。趁着人们躲避,他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毫不迟疑地对准手腕上的烙印戳去。
白烟冒起的一瞬间,他余光里瞥见了冲进来的李越。
*
圣上收到管州传来的急报,皱着眉头看完,静默片刻之后把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丞相齐恪刚好前来觐见,抬眼瞧了瞧皇帝。不知为何又被惹怒了,可自己带来的也不算好消息。
“启禀陛下,走漏消息之人已被查出。”
李越许久没答,魂不守舍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字:“谁?”
“城门校尉黄贲的一个手下。”
前两日李越让沈穆清去查,把之前抓到的那人关在天牢里,却没料到他在牢中自戕而亡。齐格主动揽下这差事,又从黄贲入手开始查,终于查出有人故意将太上皇逃回京城一事泄露出去。
然而一个城门小吏哪儿有这么大胆子和皇室对着干,说背后没人谋划谁信呢。
圣上冷冷问道:“黄贲审了吗?”
“审了,但他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指使,臣去仔仔细细查了他背景及近日行踪,没有发现问题。”
李越心里都是方才急报上的消息,皇叔遇刺,这会儿正在行宫里躺着,高烧不止。京城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管州又出现赤余人的身影。
圣上在御书房中来回踱步,齐恪揣着手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奏折可是管州来的急报?出事了吗?”
李越没回答他,停下脚步沉声道:“你着人伪造一份赤余国的诏书,就说他们亲自把太上皇送了回来,以求两国之好。写好之后多抄几份,贴在京城各处,给百姓看一看。”
齐恪应了下来,笑了笑,皇帝早该这么做的。
他还是问道:“可陛下不怕赤余国翻脸否认吗?”
“要翻脸早就告知天下了,一个月了都不吭声,谁还管他们怎么想。”李越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笑,片刻后又沉下脸往外走,“你先帮忙看着点,朕去管州接太上皇回来。”
齐恪猜出来一些,看小皇帝这反应,八成又是太上皇出事了,与李越擦肩时问道:“谁做的,赤余人?”
圣上停住脚步,侧身冷笑道:“长成谁的样子就是谁做的吗?你猜猜,到底是赤余人贼心不死,还是另外哪个狼崽子活腻了。”
说完便阔步走出御书房,对着跟上来的王勤吩咐道:“备快马,朕去管州一趟。”
李越朝宫门走着,突然间就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也是这般赶着去接人,但那时还要更狼狈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不敢相信我已经日更这么多天了(o?v?)ノ
第11章
年轻皇帝磕磕绊绊走下台阶,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一殿的臣子都注视着他,他却浑然不知,一直遥望着宫门的方向。
片刻后,李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撩衣服就往敦化殿外跑。
王勤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哀嚎:“陛下!臣给您叫御撵,您慢点,别摔着喽!”
圣上慢下脚步,回头喊道:“牵匹马来,快!”
顺带还扫视一圈满朝臣子,把一个个吓得缩回了脖子,想问又不敢问,想拦也憋着。
“退朝!”
他喊完这一句,又疾步往外走。
都快走出宫门,几个亲卫才牵着马追上来。他领过一匹,利落翻身上去,马鞭扬起又重重挥下,向城门口飞奔。
一行人飞驰过京城主街道,刚过宵禁,早市还没开,街上只有几个人,更显得冷冷清清。杂乱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鞭花打在空中像是冬日响雷。
眨眼间到了城门口,李越勒马急停。城门一众屯卫这才看清他的玄色衣裳,周身团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龙,忙跪下来伏在地上。城门校尉黄贲没想到御驾亲临,本要上前一步汇报情况,看了看圣上的表情又乖乖地噤声跪回去。
这样的事,还是别触霉头了。
圣上却只盯着城门几丈外的一辆破旧马车,车身裹满了灰尘和泥浆,前头的马也瘦骨嶙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虚弱地喘着。这样的马车本不该出现在京城,此刻突兀地停在官道正中间,如同寒风中的一块顽石,有些诡异。
车帘紧闭,李越一步步走过去,黄贲想出声劝诫又没敢,只能低头偷偷看着小皇帝伸出手慢慢掀开车帘,腹诽不已。那里面的人不人不鬼,饶是他都被吓了一跳,谁能想到这人以前何等风光呢。
他把车帘挑开一个缝隙,让光线透进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又一言不发地把帘子合上了。
黄贲起身弯腰上前,双手奉上一样方方正正的东西,敛声道:“禀陛下,这是车中人扔出来的。”
李越抬起手臂,宽大的玄色袖口里伸出一只修长且骨节劲朗的手,指尖轻轻搭在那块玉上,停顿片刻又稳稳当当地拿起来。这物什皇帝再熟悉不过——是玉玺,准确地来说是上一个玉玺。
他把玉玺紧紧攥在手里,侧身吩咐道:“换两匹好马套上去,派人清道,回宫。”
黄贲连忙使眼色,几百城门屯兵分成两列前往长街清道去了。又有几个屯兵牵来两匹马,套在了那架马车上。那匹瘦马圣上没提,他也不敢随意处置。这马的毛色花纹他认得,宫里独有的,想是五年前随着一起走了,如今老马识途归来,指不定车里那位还要呢。
“谁掀开帘子看过?”圣上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冷不丁问了一句。
黄贲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回陛下,除臣之外只有两人。”
“那这件东西呢?”李越掂了掂手上的玉玺。
黄贲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自己的一众部下,所有人都深深埋着头。
“回陛下,也只有两人仔细看过。”
“仔细?”李越的手又藏入宽大的袖口,冷冷道,“这么多屯兵都看见这辆马车了,别走漏任何消息。”
马也换好,他说完便翻身骑上来时的马,把缰绳握在掌心中挽了一圈,低头看着黄贲:“轻易用不着见血,但事关国是,仔细着点。”
黄贲冷汗浸湿内衫,低头应了。
屯兵清道顺着长街站成两列,百姓躲回屋内,无人开窗出门,就连窥视也不敢,整条街空空荡荡。就这样,圣上打马在前,后面跟着一辆脏兮兮的破马车和几个亲卫,一路徐行从长街回宫了。
*
回到宫中之后李越才松了一口气,他藏在广袖里的手早已颤抖不止。玉玺坚硬的棱角硌着他掌心,手指重重抚过纹路,他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确认,这就是从前的那枚国印。
车里的人也正是大魏从前的那个帝王,他的皇叔。
他让人把马车驾回空了许久的凝华殿,顾不上什么宫廷礼仪,自己慢慢地驾马跟在后面,一边胡乱地想着。
皇叔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城门口呢,他等了那么久都不回来,一回来便是这副样子……
他回想刚刚撩起车帘后的那一瞬间,对上一双昏暗中的视线。那视线滚烫,直烧到他心里去,把五年来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一盏灯又点燃了。
两人只对视了一瞬那双眼又阖上了,皇叔像累极了一样靠着车厢,不愿再看他哪怕一眼,更不愿开口说话。
然而李越心里那盏灯此刻烧得正旺,不管怎样,人总算是回来了。只要人在,一切都好。
事情却比他想得更严重。
人是从马车里抬出来的,李怀安已经失去意识。全身上下布满血污,污渍和血迹凝在一起,让人看不出衣服的本来颜色。衣裳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从痕迹来看,一些是被刀割开的,还有一些是被鞭子抽裂的,撕裂的缝隙下全是糊着血块的伤口,血色已经隐隐发黑。
好在李怀安的脸是完整的,没有伤口,却瘦得双颊凹陷,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绫,干枯,死寂。
朗朗天光下,肮脏的色彩明艳得刺眼。李越僵硬地翻下马,走得越近,看清的伤口就越多。他死死盯着皇叔,颤抖着声音道:“你们先放开他。”
他扔了手里一直捏着的玉玺,伸出双手托住李怀安。一个七尺男儿却轻得像羽毛,几乎没有实感。他怎么小心也避不开皇叔身上的伤口,只能慢慢地走,尽量迈稳步子。
走到殿门口,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他才回过神来,转头吩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众人:“把何御医请过来,让他带上几个帮手,别传出去。”
何御医今年快七十了,来得倒很快,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后生。李越没说什么,只屏退其他人,让他们把榻上的人先收拾出来。
三个后生起初都不知道如何下手,顶着圣上的目光,拿剪刀一点点剪开与皮肉粘在一起的衣服,用棉花沾了水清洗伤口。然而血痂结得太厚,只能换成纱布,用了些力气才把一处伤口擦拭干净。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送出去的都染成了深红色,还沉着些血块。
李怀安的外衣中衣都被撕剪干净,只留下亵裤还穿在身上。全身上下的血污洗净之后,可怖的伤疤才清楚显露出来。
新鲜的伤口遍布全身,从颈侧到小腿,从腹部到背部,杂乱横贯着。新鲜伤口之下还有数不清的旧伤疤,早已愈合,只剩下或深或浅的疤痕,层层相叠。
李越在一旁站了许久,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重重地压着他肩背。他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点点将皇叔收拾出来。
涂抹药膏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将李怀安每处伤口都照顾到之后,何御医转过身跪了下来。
他历经三朝,自然认得由他从小照看到大的李怀安。
他下巴上蓄的花白胡子抖动着,还没开口,李越先一步道:“朕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让人起来:“你先开方子,把他治好才是最要紧的。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回来了,其余的朕来做。”
何御医总归是心疼,那副模样哪儿还像曾经的皇帝呢,纵是牲畜也没这么凄惨的。可李越的性子他也清楚,多说无用,他留下未用完的药膏,带着后生离开了。
李越赶紧脱了外袍披在李怀安身上,寒冬已至,饶是在凝华殿里都能呵出白气。他正要出去让人多烧点炭火,手突然被紧紧抓住。
李越猛地回头,撞上李怀安迷茫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李怀安却突然从床上挣扎着跳起来,抄起一旁的花瓶往床柱上砸,用碎片抵住李越的喉咙。
“放我走!”
他嗓子被血块堵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如同长刀生生被劈裂。
李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叔裸露的单薄身体,想冲上去把外袍重新替他披上。殿外的内侍和亲卫听到动静,忙不迭打开门进来。
他头也没回怒喝道:“都出去!”
再对上李怀安的视线时,声音又软了下来,试探着轻声喊了一句,“皇叔?”
李怀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一声皇叔让他眼里重新出现一丝光亮,手一松,尖锐的碎片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他蹒跚爬下床,脱力一般跪在一地碎片上,仰头看着李越,轻声道:“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李越想把他拉起来,他又突然拔高了声音:“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去你娘的奴隶!老子是大魏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