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的是久在军中,不拘小节。
严璟的目光落在少年有些单薄的脊背上,二人之间只隔了几步,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上面有几道浅浅的伤疤,有的是刀疤,有的是箭疮,有的看起来只是浅浅的擦伤,有的却逼近要害,看得人心惊。
严璟心里明白,像崔嵬这种久经沙场之人,即使武功再高强,也并不可能百战不殆、毫无损伤,但如此直观地看起来,多少有些震撼。他一直明白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情,就像他自己,身为皇子,也不过是这样。但在今日之前,他也一直是平平安安的活着,从不用担心有性命之虞。
眼前这少年却是从十几岁开始,便整日在刀枪剑戟里滚过,每一次出征前大概都要抱着这是最后一次的打算。
崔嵬手脚麻利,就在严璟出神的功夫,已经将自己清洗干净,赤着脚来到岸边,看了一眼自己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中衣,略一犹豫,最终还是直接拿起了严璟那件外袍,将自己裹了起来。
因为常年在军中,崔嵬早就习惯了小袖袍衫,有时候干脆一身短打,加上严璟本来身形就要比他更为高大,这一身宽大的外袍穿在身上,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他将宽大的袖口向上挽了两圈,露出一截瘦削却有力的手腕,这才感觉舒服了些,扭过头发现严璟一直蹲在河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崔嵬想着人家这样上好的衣服被自己这么邋里邋遢地穿在身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殿下,待回去后我会把这外袍洗好再还给您。”
严璟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崔嵬观察着严璟的表情,觉得他似乎并没怎么在意,这才放下心来,挑着河边一块巨大的石板坐了上去,仰面躺倒,阳光照在脸上,他孩子气地遮了遮眼,却没有起身的打算,甚至抬手将自己湿漉漉地长发披散在身侧,一副慵懒又闲适的模样,与先前那个在敌军之中浴血厮杀的将军判若两人。
大概是心情好了一些,崔嵬的勇气也多了些,尤其是他能察觉到今日的瑞王似乎没有往日那么难缠,尤其对方还好意借了衣服给自己,他索性睁开眼,拍了拍身侧石板空余的位置:“殿下,要坐下晒晒太阳吗?回云州之后,可很难再见到如此温和的阳光了。”
严璟觉得自己该拒绝的,但是他没有,他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而后大步走到崔嵬身边,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从大漠上初识那天到现在,他与这个宣平侯之间发生了不知多少的龃龉,哪怕在都城启程的那一日他还想着从此不要再跟这人有什么交集,却没想到此刻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晒着太阳。
当然,也仅是晒太阳。哪怕经过昨夜之后,他对这宣平侯不再……厌恶,二人也还是没到可以促膝长谈的地步。崔嵬明显不善言辞,而严璟,还是没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
崔嵬说的没错,此时的阳光格外温和,晒到脸上也不会觉得很难受,反而会感受到一股暖意萦绕慢慢在体内扩散,让人忍不住会生起几分困倦之意。
身侧格外的安静,就好像那个人已经进入了睡梦中,严璟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却发现崔嵬依然睁着一双眼,愣愣地看着天空,思绪早已不知飘散到何处。严璟突然有些好奇这人在想些什么,是想回到西北之后的事情,还是与自己一样,只要一闭上眼,就忍不住会回想到昨夜,脚下的鲜血,满地的尸首,还有那个在自己剑下不断抽搐的北凉人。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严璟突然开口。
“嗯?”崔嵬飘散的思绪慢慢回来,听见严璟的话,他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而后突然回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好像疏忽了一件事情——自己也好,手底下那几个人也罢,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他们见过更血腥更残忍的画面,但眼前的瑞王却不一样,这人自小在宫里长大,手臂上划一道口子都已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更别提昨夜那样的场面,还有,亲手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
怪不得从方才起,崔嵬便觉得这人今日有些不太对劲。
他认真地想了想严璟的话,然后开始在脑海之中翻找那个记忆片段,许久之后,才答道:“应该是十三四岁的时候,跟着我爹到军中历练,也是像昨夜那样,遇见了北凉人掠边。”
崔嵬声音低了许多,缓缓道:“虽也是掠边,却与昨夜又不太一样。那时候的北凉人更为猖狂,根本不把西北戍军放在眼里,每每组织一大队人越过沙漠,直接入我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也只能时常组织卫队四处巡视,加以威慑。那一日我跟着我爹手下的一位副将惯例去巡视,在云州城外几十里的一个村落门口,与一队北凉人撞了正着。”
崔嵬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眼睫轻轻抖了抖,但还是继续说道:“那一日我们到的太迟了,一整个村子,百十余口村民,有老有少,一个未能幸免。北凉人将他们杀害,将他们的尸首晾在村口的打谷场,搬走村里所有的粮食细软,得意洋洋地准备返程。”
严璟的喉头哽住,他忍不住想,如果前一夜他们,不,是崔嵬他们没有借宿在这,这个有些闭塞的村落,是不是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没有活口的荒村,直到某一天再有借宿的人偶然途径,才会发现?
严璟忍不住握紧了拳,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背上绷起青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放开了手指,低声问道:“然后呢?”
崔嵬微抬眼皮朝他看了一眼,他察觉到了严璟情绪的波动,却只是又垂下眼,平静道:“我们就将那一队北凉人就地格杀,将他们的头割下来,放在打谷场祭奠死去的村民,尸首扔进沙漠中央,留给饿狼啃食。”
崔嵬说完话,坐直了身体:“殿下,你可知昨夜那些人已经心生退意,我为何明知人数劣势还要将他们尽数格杀?我们早晚会离开的,而那些北凉人但凡有一个能够逃出生天,一定还会带人回来报复,到时候这一个村子的人,又有谁来保护?”
严璟忍不住抬眼望向他,少年的双眼明亮而坚定,安静地与他对视:“自幼时习武起,我爹就告诉我,习武是为了守护大魏守护黎民百姓,不可恃强凌弱,不可欺辱弱小。多年以来,我剑下斩杀过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但我问心无愧。”
严璟盯着那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作何回应,却没想到崔嵬在说完上面的话之后,似乎又思量了一下,而后又道:“所以殿下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昨夜的事情而介怀,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严璟瞪大了眼,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年说前面一大段话其实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来安慰一下自己,这让他一时之间觉得百感交集。
他确实是为了前夜之事而困扰,或者说,不只是困扰那么简单。他一方面因为北凉人的行动而怒不可遏,另一方面也因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结束在自己剑下而茫然,哪怕他明知那个北凉人非死不可,但依旧难以释怀。
所以哪怕过去了有一段时间,村口的尸首也被崔嵬那些得力的手下完全清理干净,严璟还是没能完全回过神来。但他心中也清楚,这种事情,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等回了云州,又恢复往日那种平淡似水的生活时,心大如他会渐渐将这些事抛在脑后。所以方才他问出口的时候,也没指望崔嵬会给自己多认真的回答,更没想过这人不解回答了问题,还试图想要开解自己,虽然看起来他并不怎么擅长这种事。
其实方才严璟问的时候,只是想知道,哪怕现在英勇如崔嵬,第一次杀人过后,是不是也会像自己这样不知所措,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少年,这人或许命中注定就应该是崔家的人,生来就是当将军的命——正直且坚定,强大却善良。
崔嵬方才那一番话几乎尽了自己所能,他见严璟还怔楞着没有反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忍不住在脑海里翻找记忆,想看看有没有符越安慰人的例子可以供自己参考,但回想半天才发现那实在是徒劳——符越那种人什么时候会安慰人?
“我也问心无愧。”严璟舔了舔干涩的唇,突然开口。
话说完,他没再看崔嵬,而是从石板上起身,半蹲在河边就着微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再起身时,觉得头脑清明了不少,他转过身看了一眼石板,发现崔嵬已经又躺了回去,并且这一次,合上了双眼。
到底还是半大的少年,其实夜间的打斗对崔嵬来说其实也并不轻松,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透支了不少的体力,方才说了会话,又被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慢慢地勾起了一点睡意,也懒得再起身,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就这么睡了过去。
严璟垂眸看他,目光在他微青的眼下稍停了一瞬,最终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朝着村子里走去。
大概是商议出了结果,前一夜又实在仓促,各家都有各自的狼藉需要处理,汇聚在村口的村民们已经散去了大半,让原本有些喧嚣的村子重新安静下来。严璟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守在院门口的侍卫,忍不住朝院内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如何?”
侍卫抱拳拱手,先施礼,而后才回道:“方才村里的几位老人商议了一下,而后大家一起在院里搭了一个简单的灵堂,先将尸首简单收敛,待备齐了棺木,再行下葬。”
“嗯,也好。”严璟对这种事其实并不怎么清楚,但既然是村里的人商议的,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回村长家。”
侍卫没有异议,立刻跟上了严璟的脚步。
村长一家人都是手脚利落的,前夜留下的凌乱这一会的功夫都已经收拾一新,看起来与前日他们到达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严璟方一进院子,就看见虎子正呆愣愣地坐在屋门口,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与前夜坐在这里与崔嵬一起开开心心看月亮的小孩判若两人。
严璟回头看了侍卫一眼,眼带疑惑,侍卫立刻低声解释道:“这村子不大,所以家家户户的关系都不错,同龄的孩子尤其整日里结伴玩耍,村口那家那个半大的孩子就是虎子的玩伴之一,方才虽然没有直接叫他去瞧,但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严璟的眼神暗了暗,放轻脚步走近院子里,最后在虎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察觉到面前有人,虎子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显然方才是在埋头哭泣又怕惊扰到家里人,所以哭的克制且安静,看起来也就格外的委屈。
严璟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顶,动作几近轻柔,却什么安抚的话都没说出口,绕过虎子进了房间。
村长家里并没有什么需要严璟帮忙的,就算有,他也并不会做什么,前一夜折腾了大半夜,他也又累又乏,最后倒回了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崔嵬在河边的话起了作用,出乎严璟意料的是,他这一觉睡的虽然不久,却十分安稳,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做噩梦。等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几分难得的神清气爽。
他坐在榻上醒了醒神,听见院内传来说话声,掀开窗向外望去,发现崔嵬不知何时也回到了村里,正挨着坐在石头身边,与他说着话。
崔嵬的长发大概在河边睡觉的功夫完全晒干了,被他随手束起,露出少年人饱满的额头,显得清爽又干练。他身上还穿着严璟那件袍衫,大概是刚进院子就看见了虎子,还没来得及回房。
他微微侧着头,听着虎子小声的啜泣,时不时地应上几声,甚至还轻轻地为虎子擦了擦眼泪。这两日的时间,严璟已经逐渐发现,崔嵬这个人对大人看起来不善言辞,对待小朋友的时候倒是细致又耐心。
一大一小正说着,村长从房里出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宝贝孙子,而后朝着崔嵬施了一礼:“昨夜实在是多谢小公子,若不是小公子,别说我这把老骨头,我们全村的人大概都活不了了。”
崔嵬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慌忙起身,扶住了村长的手臂:“村长不必如此。”因为不习惯身上宽大的袍袖,看起来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严璟隔着窗子看见,便起身下了床榻,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推门而出。
老村长瞧见严璟,跟着还要行礼,却被严璟直接打断,反而还了一礼:“我等小辈,实在受不住您老如此大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认真,就好像自己并没有什么其他身份,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辈,让崔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老村长慌忙摆手:“老朽都听说了,昨晚虎子这个臭小子乱跑,多亏了您让人将他送了回来,还亲自去村口找我,幸好公子您无事,不然老朽这可如何过意的去?”
严璟轻轻牵动唇角,露出一点和缓笑容:“昨晚兵荒马乱的,一切都是在一念之间。我其实也是自负会些武艺,才敢壮着胆子试一下,但其实什么都没做,也是靠着崔公子才捡了命。”
这话若是往日从严璟口中说出,一定是嘲讽之意,但此刻,崔嵬却从中听出了几分真心实意,尤其是他没有再故意叫自己“李公子”,也不像平日里冷冰冰的唤的那句“侯爷”,没有嘲讽,也丝毫不显刻薄。
严璟唇角带笑,看了一眼仍坐在地上的虎子:“倒是这孩子胆子大的很,昨夜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只有他念着爷爷的安危,不管不顾地往回跑,倒也有情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