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平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 但又深知不管哪里不对都不是自己能够质询的,因此朝着二人行礼之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还顺带体贴的带上了房门。
唯一的外人离开之后, 崔嵬自在了许多,他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收回视线正好与严璟目光相对, 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没事先打招呼就到府里来了, 好像有些失礼。”
严璟微扬唇:“将军久在军中, 不拘小节, 我早就习惯了。”
崔嵬一怔, 随即漾出笑纹:“其实也没有那么不拘小节啦。”
严璟看着他脸上的笑, 也跟着笑了起来, 半晌, 才轻轻开口:“崔嵬。”
“嗯?”
“你今日突然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严璟看着他,眼底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呀,差点忘了!”崔嵬抬手拍了下脑门,“璟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什么?”
严璟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崔嵬一把扣住了手腕,不由分说地拉出了门。
少年的气力一如既往,严璟手腕被扣住的地方隐隐作痛,整个人更是被脚下生风的少年拉的有些踉跄,但严璟却任由崔嵬拉着自己,他也想知道,这少年到底想要给自己看些什么。
崔嵬的手下将马留下就甩手走了,只剩下王府的门房对着两匹骏马发愁,他看的出来,这马确实是好马,但没有自家王爷的令,谁也不敢真的就牵进府里去。
正想着要不要再入内禀报,就看见方才被请进去的少年快步而出,手里还拉着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自家王爷。
门房错愕之间,二人已经来到了马前,崔嵬总算放开了手,伸手替其中一匹顺了顺鬃毛,而后转过头,神采飞扬地看着严璟:“璟哥,你看!”
严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腕,而后将整只手都藏进了宽大的衣袖,目光从崔嵬身上偏转,最后落到那两匹马上。
那确实是两匹难得的好马,身形挺拔,头细颈高、四肢修长,通体是黑缎一般的鬃毛,没有一丝杂色,即使是严璟,也能一眼看得出它们的与众不同。
严璟上前两步,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马背,转向崔嵬:“确实是好马,是你新得来的战马?”
崔嵬点头,而后又摇头:“是新得来的,但是给你的。”
少年看着严璟,满眼的期待里又隐藏着几分的忐忑,生怕严璟表现出一点不喜之意,更怕他会拒绝。
严璟看着少年的眼睛,又转头打量两匹马:“这么好的两匹马,送给我好像有些可惜。”他微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不过就算是可惜,我也还是不客气的收下了。”
崔嵬眼底的忐忑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期待:“那你喜欢吗?”
“喜欢。”严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一点一点漾出来,就像眼前少年此刻的笑容一样,绚烂而又珍贵,“不能更喜欢了。”严璟听见自己说,“此生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笑意从那双总是冷漠疏离的眼底蔓延开来,带着崔嵬从未见过的温柔。崔嵬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再对上严璟那双难得的笑眼,突然就觉得自己这大半年的饷银实在是值得很。
严璟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两匹马,开口道:“你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却没有什么能回礼的,你若时间充裕,留在府里吃顿饭如何?”
崔嵬今日军中确实没什么事,更不想拒绝严璟的邀约,便点了头:“好啊。”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做。”
崔嵬不假思索道:“春风楼的狮子头。”
严璟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好,就吃春风楼的狮子头。”他回过头朝着不远处的门房招呼了一声,“将这两匹马牵进府里,让人好生照看。”
“是。”门房应了声,悄悄地看了崔嵬一眼,小声问道,“那殿下您是要出去?”
“嗯。”严璟点头,“告诉银平不用管我的午膳了。”
说完,回过头朝着崔嵬扬唇:“我们走吧,去春风楼吃你爱吃的狮子头。”
崔嵬快走两步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朝着街上走去,唇角向上扬起露出灿烂笑容:“好啊!”
春风楼在云州城中颇有名气,严璟初来之时便有所耳闻,也有去尝一下的心思,但他到底是个皇子,从小到大也吃过不知多少的珍馐美味,也不觉得这个西北塞外城镇的酒楼会有多让自己惊艳。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严璟心底竟然怀着几分期待,或许是因为身边少年脸上的笑容感染了他,总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味才会让崔嵬如此的欢欣。
二人进到春风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崔嵬熟络地点了几道菜,而后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严璟朝着他脸上看了一眼:“这么高兴?这家的狮子头就有那么好吃?”
“嗯!”崔嵬弯了眉眼,朝着严璟点头,顺便将倒好的茶递了过去,“每次进城,只要时间充裕,我都会过来吃上一次。”
严璟笑着点头,从他手里接过茶盏:“那待会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崔嵬脸上的笑意却突然僵住,严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方才忘了注意,双手接了茶盏,将左手腕上还没完全褪去的指痕露了出来。
严璟瞥见崔嵬的表情,索性将袍袖挽起,露出整条手臂,顺手在上面按了一下,解释道:“看起来吓人而已,再过一会就会褪了。”
白皙劲瘦的手臂上,两道指痕分外明显,崔嵬咬了咬下唇,小声问道:“痛吗?”
“崔嵬,真的只是看起来有些明显而已。”严璟将袍袖放了下来,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你在军中磨炼这么多年,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疮疤不知道有多少,又何必为了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介怀?”
“可是那不一样。”崔嵬立刻道。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严璟认真道,“即使你是将军,受伤也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同样,纵使我是个花瓶、草包,或者废物,也不必为了这种小事大惊小怪。”
“你不是花瓶、草包或者什么废物。”崔嵬笃定道,“我方才也不是轻视于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严璟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只是希望他时时刻刻都能像方才那样眼带笑意。
严璟看着崔嵬的眼睛,良久,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而后漾出一点笑:“我明白,所以真的没关系。”
“嗯。”
二人默契地换了个话题,闲聊了几句,小二手脚麻利地将菜送了过来,崔嵬轻轻嗅了嗅,唇边又重新带起笑意,严璟瞧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这春风楼不愧是云州城闻名的酒楼,二人刚到的时候,二楼还是空着,这一会的功夫,楼上便又来了许多人,严璟抬眼望去,竟连张空桌都无。食客们一边吃着一边天南海北的聊着天,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内,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崔嵬吃的要比严璟认真的多,自那道狮子头摆上桌之后,他的注意力便全都落在上面,也不再与严璟说话,全神贯注地吃了起来,好像周围发生什么都与他没有关联。
严璟漫不经心地吃着东西,听了会周围的闲聊,便又忍不住将目光转回到崔嵬身上,却发现崔嵬突然侧了侧头,朝着不远处的一桌看了一眼。
严璟也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口中问道:“怎么?那二人有什么问题?”
崔嵬看了严璟一眼,又忍不住朝着那二人看了一眼,面带不解,轻声问道:“为何他们二人闲聊会扯到你我身上?”
那二人离着严璟他们还有几桌的距离,加上楼上吵嚷,严璟一直没怎么听见他们的声音,倒是崔嵬耳力惊人,从他们支离破碎地传过来的声音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又听到了严璟的名字。
严璟也颇有些好奇,不由问道:“那他们说我们什么?”
崔嵬侧耳听了听,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那瑞王与宣平侯也不知结了什么梁子,关系差的很,听说这俩人只要碰面,就立刻拔刀相向。我还听说啊,在瑞王府若是提了宣平侯的名字,就会被打三十大板,赶出府去。”
重复之后,少年的表情已是茫然、诧异还有难以置信,他压低了声音开口:“璟哥,我们……”
严璟没想到苦心布置的流言传没传到都城还不知道,竟然先传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他右手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袖口,面上却还能露出一点笑:“民间的流言历来如此,捕风捉影,没有一点能当真,不用放在心上。”
崔嵬轻轻摇头,唇边还带笑:“这些流言确实有趣的很,我先前还听人说过我是什么天兵天将下凡,长了六只手臂三个头,所以才能百战不殆。”
严璟安静地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倒说不定是真的。”
第四十章
“嗯?”崔嵬先是不解, 看见严璟唇边的笑意, 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人是在打趣自己, 忍不住失笑, “他们胡言乱语也就罢了, 璟哥你怎么也嘲笑我?”
“我怎么会嘲笑你?”严璟笑着歪了歪头,再看向崔嵬时, 笑意却慢慢消散, “右将军横戈跃马,所向披靡, 挽救西北于旦夕之间,就算比作神兵天降又有什么问题?”
自当年一战而成名,跟着接手西北戍军之后,崔嵬听过不知多少的赞许与称颂, 早就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但此刻当这些话从严璟口中说出,当严璟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地落在自己身上时,崔嵬的心跳莫名就快了几分, 他用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又忍不住摸了摸鼻梁, 却还是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作为回应,最后干脆不回应, 低下头继续吃饭。
严璟看着少年发顶, 目光偏转, 落到对方隐隐发红的耳根上, 微微翘了翘唇, 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刚刚还颇为浓郁的茶入口之后突然就有些寡淡无味,严璟手指轻轻叩了叩茶盏边缘,朝着小二招呼道:“拿壶酒来!”
小儿手脚利落,立刻送了壶酒过来,崔嵬虽然看似专注吃饭,但却一直听着严璟的声音,此刻手上的动作顿住,朝着那酒壶看了一眼:“璟哥喜欢喝酒?”
“偶尔浅酌几杯,不过平日里无人作陪,自己喝着也没什么乐趣。但是我今日心情好,突然就想喝上一杯。”严璟倒了杯酒,轻轻嗅了嗅,又看了一眼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崔嵬,“西北的酒味道醇厚,底蕴绵长,要尝尝吗?”
崔嵬平日里对饮酒毫无兴趣,也知道自己酒量不济,所以哪怕是军中开宴,也几乎是滴酒不沾。但今日莫名地就觉得严璟手里的那杯酒看起来特别诱人,忍不住伸出了手,口中却道:“但是我并不善饮。”
严璟看着他的样子,就想起了那一日营地里微醺之后走路摇摇晃晃有点幼稚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才将酒杯递到他手里:“见识过了。”
交接之间,指尖相碰,留下难以言表的触感,让崔嵬忍不住朝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才道:“什么?”
“没什么。”严璟倒了杯酒给自己,伸过去在崔嵬的酒杯上轻轻碰了碰,“这是你我二人第一次同饮,那就祝我们将军今后逢战必胜,”说到这里他用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杯沿,语气温柔地又补了半句,“更祝我们将军此后平安康健。”
崔嵬再迟钝也能够听出这人后半句话之中饱含着不一样的情绪,他握紧了手里的酒杯,一双眼底仿佛含着水光:“那我祝璟哥今后可以自在惬意。”
严璟弯了眉眼,笑意从眼底一点点渗透:“好。”语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崔嵬的视线凝结在严璟白皙的手指上,而后偏转,落到他修长的脖颈上,在随着吞咽动作而抖动的喉结上微微停顿,握着酒杯的手指忍不住放松,而后重新握紧。崔嵬微合上眼,抬手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再好的酒入口依旧辛辣,还有一点呛,但崔嵬却能感觉的到,今日这酒,确实醇厚醉人。
严璟给自己的酒杯重新填满,看了一眼崔嵬的空杯,却将酒壶放到了一旁。面对崔嵬投来的不解目光,解释道:“饮酒本就只为尽兴,不必逞能,你坐在这里,便是陪我共饮了。”
崔嵬对自己的酒量也颇有自知之明,生怕自己饮的多了出了什么状况,便点了点头,端起手边的茶盏朝着严璟举了举:“那我便以茶代酒,陪着璟哥。”
严璟弯唇:“好。”
云州的酒香浓醇厚,后劲绵长,一壶酒后,自诩酒量不错的严璟也感觉到了微微醉意,而在他对面只喝了一杯酒,声称要一直陪着他的崔嵬已经单手撑着下颌打起了瞌睡。微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落在严璟眼里,让他心间涌起了几分难以言表的柔情。
严璟叫来小二付了银两,盯着崔嵬看了一会,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才终于伸出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崔嵬。”
崔嵬的眼皮抖了抖,而后慢慢地睁开眼,迷迷蒙蒙的看着严璟:“璟哥?”
“我们回去吧?”严璟缓声道。
“回哪?”崔嵬打了个呵欠,用力地晃了晃头,却仍觉得困意萦绕,只想倒头大睡一场。其实平日里他从不会如此,不管是多乏累的时候,他都会让自己保持警醒,但今日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总觉得那根平日里一直紧绷的弦悄悄地放松开来。
严璟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后掩了唇正色道:“先回我府里吧?时候还早,你先休息一会再回营中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