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少年道:“刚我们将军走的时候吩咐人准备了车马,现在车马已经备好,可以送殿下回王府了。”
“你们将军倒是体贴。”严璟懒洋洋地站起身,伸了伸胳膊,“正好本王也不想再呆在你们这破地方了。”
第四章
崔嵬回到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除了巡逻的兵士,白日里的喧嚣在此刻完完全全的消散。他拖着颇为疲乏的身体在营地中巡视了一圈,见确实没有什么纰漏,才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远远地便瞧见营帐中燃着烛火,崔嵬掀开帐帘,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大咧咧地歪在自己榻上的黑衣少年,不由皱眉:“符越!”
符越听见声音,翻身坐起,随手将自己拿在手里的书册丢在一旁:“哎,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崔嵬应了一声,低头去解挂在腰上的长剑,一面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赖在我帐中?”
“反正等你回来也会叫我过来。”符越起身,顺手拿过旁边的水壶,倒了杯水递给崔嵬,“怎么样,人捉到了吗?”
“嗯,”崔嵬没有去接符越手里的水杯,而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符越,“目的知道了,云州城防图。”
符越微挑眉,将手里那沾染着血迹的油纸抖落开,借着烛火仔细瞧了瞧,发出一声轻笑:“只是可惜,是一年前的。”
“那也不可掉以轻心。”崔嵬脱去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外袍,一面洗脸一面道,“此事已是我们的纰漏,若不严加防范,早晚有一日,北凉人会搞出更大的动作。”他说着话,抬起头朝着符越看了一眼,“别的不说,这次的细作就远比我们先前抓到的那些要难对付的多,他虽出了城朝着西北而去,却在入沙漠前停住,隐藏踪迹,直到看见我们离开,才继续出发。差一点我们就将这么大一个隐患放回了北凉。”
见崔嵬如此严肃,符越也收了面上的调笑:“人现在在哪?”
“负隅顽抗,身受重伤,自知不敌,自尽而亡。”崔嵬微垂眼帘,“尸首我带回来了,你想瞧可以去瞧瞧。北凉人的这批细作要比以前用心的多,别的不说,若论起单打独斗,连你都未必是他对手。”
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已经死了的细作比了下去,符越也并不在意。他与崔嵬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的为人,若他说打不过,那便是真的打不过,自己又何必跟一具尸首争个胜负。他思绪转了转,突然就笑了起来:“这样其实才对,我就说北凉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安排进来的细作,怎么可能像那个草包王爷那样,在你手里连十招都没敌过。”
崔嵬洗脸的动作顿了顿,转过头来瞪着符越:“对了,瑞王!他怎么样了,还在大营吗?我们今日实在是……认错人不说,我还将人打伤,这实在是……”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水珠,白日沾染的血污被洗去,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白日的杀意与坚韧退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几分不知所措,细看的话,甚至还有几分羞愧。
符越对他这种变化早已习以为常,将手里的地图丢在一旁,懒洋洋地开口:“说起那个草包王爷,你倒是应该多谢我,要不是我,只怕他现在人还赖在你帐中不走呢。哎,你说他那个人也有意思,好歹也是皇长子,你瞧他今天那副怂样子,怪不得朝中的大臣们都瞧不上他。”
“不管瑞王为人如何,在朝中又如何,今日却都是我的不是,”崔嵬垂下眼帘,“是我太过冒失,想当然就将人误认为细作,不由分说便动手,幸好当时为了留活口,下手留了分寸,不然真将人重伤,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着话,不自觉抬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唇,思索道,“明日你让人帮我备上几样礼物,我亲自去瑞王府向他赔罪。”
“去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上门的话,你得换个身份,只说自己是军中的一个小校尉,名字叫李季就好了。”符越对上崔嵬诧异的目光,解释道,“那瑞王可是从小娇生惯养的长大,你瞧瞧他今日那副样子,我怀疑他长到这么大手划破个口子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了,今日却在我们手上吃了那么大亏,若是被他知道你是谁,还不把这事儿算到整个戍军头上,谁敢保证事后他不会夹私报复,所以我干脆给你换了个身份,他总不好意思太为难一个小校尉吧?”
崔嵬面带些许犹豫:“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既然是我犯的错,总要由我亲自承担,假手于他人总归不是君子所为。”
“你在想什么呢?不是你自己承担难道要我去吗?”符越道,“只不过给你改个名字而已,道歉自然还是要你本人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一拍手,“不过,我怕你一时半会没有时间去了呢。”
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到崔嵬手里:“喏,都城来的。”
崔嵬的眼睛在看见那封信的时候亮了起来,他一面伸手去接那信,一面道:“肯定是阿姐的信,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阿姐的信了。”
崔嵬眼角眉梢的的愉悦溢于言表,连带着符越都忍不住为之所感染,他在榻前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崔嵬的表情,看着笑意一点一点在他脸上蔓延看来,忍不住也勾了勾唇:“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崔嵬已经将信上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明日开始,军中大小的事情就先交给你负责了,我要回都城一趟。”他说着话,将信纸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胸口,轻声道,“我要当舅舅啦!”
符越先是一愣,跟着也忍不住漾出笑纹:“那实在是太好了!你放心吧,军中有我在,你可以在都城多待一阵,多陪陪你长姐。”
崔嵬认真地点了点头,但随即笑容略微的凝滞,缓缓道:“可是瑞王那里……”
“嗐,他总不会真的跟一个小校尉计较吧,就算他真的发作,我也会帮你料理,放心吧。”符越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朝着帐外看了一眼,“那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咱们将军还是好生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崔嵬站在原地,目送符越出门,而后将手中的信纸举起来又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回信封之中。
大帐之中的烛火渐渐熄灭,营地里完全安静下来,经过了白日的疲乏,等待崔嵬的是一夜好梦。
几十里之外云州城中,严璟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尽管已经确认自己回到了府里,再无性命之忧,但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总会觉得自己颈上还顶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只要他稍不小心,就会命丧当场。
就这么如此辗转反侧折腾了整夜,直到天亮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严璟才总算进入了梦乡,然而他还没睡多久,就感觉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传入耳内:“殿下,殿下……”
严璟痛苦不已地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头都裹了起来,却没有任何的效用,那个声音还在孜孜不倦地唤着他,严璟残存的睡意终于完全消散,用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瞪视着来人:“银平!大清早的,你鬼叫魂吗?!”
银平微微迟疑,但还是继续道:“殿下,不是小人想打扰您,只是……有都城来的谕旨,小人实在是不敢耽搁。”
“谕旨?”严璟顶着一头乱发,忍不住眯了眯眼,眼角眉梢写满了不耐烦,“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谕旨?有说是什么事吗?”
“小人不知。”
严璟抬手在脸上抓了一把,缓缓地从床榻上挪下:“知道了,让来使稍候。”
一刻钟后,梳洗一新的严璟总算见到了那封来自都城的谕旨。其实也不怪严璟惊讶,他在都城生活了二十余年,除了小时候还是独子的那几年,哪怕同生活在一个皇城里,每年加起来与他父皇说的话也没超过二十句,他实在是想不通,有什么事会让他父皇千里迢迢地下达谕旨给他。
毕竟不管是他还是他父皇都清楚,他初到云州城,也管不了什么事。
然而等严璟拆开那千里而来的谕旨,当场变了脸色,夙夜未眠的弊端立刻显现出来,额角隐隐作痛,脸色由红转白,格外难看。一旁的银平担忧地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搀扶,却发现严璟慢慢扬起唇角,勾出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咱们皇后娘娘倒是有本事,也怪不得我父皇会专门降旨给我。”
银平久跟在严璟身边,知道自家殿下这副表情已是不满至极,小心道:“殿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严璟发出一声轻哼,毫不避讳地将那不远万里而来的纸张拍在银平胸口,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咱们皇后娘娘的寿辰马上就到了,父皇召我回去为她老人家祝寿。”
银平更是诧异,皇后入宫数年,每年的生辰也不过是在后宫摆下宴席,一同吃一顿家宴,断没有将已经封地的皇子专程召回的道理,今年又为何如此大张旗鼓?
严璟看见银平的表情,好心的解释道:“往年是往年,今年自然是不一样的,咱们的皇后娘娘入宫近十年,终于要给我父皇再添个龙子,这难道不值得大肆庆祝一番吗?”
第五章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严璟与皇后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恩怨,甚至来说,除了在过往必须出现的一些场合上,他们连面都很少见到。
但任谁连着听了十余年有关另一人的坏话,也没办法对对方有什么好感。
更何况,好不容易逃离都城,还没享受几天安生日子,又要舟车劳顿地折腾回去,换谁都不会太高兴。尤其严璟完全可以料到,皇后怀上龙嗣这件事对自己母妃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自己回去之后将面对多少唠叨也是显而易见的。
作为人子,他不能把这些事怪在自己母妃头上,算了算亲疏远近,干脆一并记在皇后身上。当然,即使记下了,他对皇后也不会产生什么威胁,只不过一提起皇后就有点讨厌而已。。
严璟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怎么都不会没事闲着去挑衅深受圣宠的当今皇后的权威。所以只会把这些讨厌放在心里,自己知道就行。
说起这个皇后崔氏,严璟虽与她接触不多,但可能因为听说了太多与之有关的东西,倒是觉得她实在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与后宫之中的其他妃嫔不同,这个崔皇后出身于将门世家,其父崔峻在世之时,是当朝上柱国大将军,战功赫赫,威震四夷,家中子弟也都自幼习武,少年从戎,可以说是满门忠烈。这种出身之下,崔皇后自然也与寻常家女儿不太一样,她从小读的是史书兵法,习的是骑射武艺,其见识与见地是寻常的男儿都比不得的,也正是因此与众不同,才引起了当今圣上的关注,在先皇后仙逝之后,置后宫之中诸般嫔妃与不顾,力排众议将其娶回后宫之中,立为继后。
这也是严璟的母妃,魏淑妃对崔皇后极为不满的根源。
早在严璟的父皇永初帝还是太子之时,严璟的母妃便以陪嫁的身份跟随先皇后郑氏一并嫁入了太子府。先皇后身体羸弱,大婚数年之后膝下无子,严璟的母妃因此得到机会诞下长子,在永初帝登基之后,母以子贵,虽出身低微,还是得封淑妃,在先皇后整日休养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几乎成为了后宫之主。也因而一度以为,先皇后仙逝之后,自己会是离后位最近的人。
当然,后宫之中有此想法的也不止严璟母妃一位。先皇后郑氏出身名门望族,身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因此,在察觉自己时日不多之时,力主将自己的胞妹接进了宫中,力求哪怕自己离世,也能保证郑家恩宠不断。其妹进宫之后即被封为贵妃,没两年就诞下了皇次子严琮,恩宠不断,加之有母族的支持,也确实是后位的有力竞争者。
却没成想,最后二人谁也没能如愿,反倒是被一个凭空冒出的,当时还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做了这个得利的渔翁。
不过不管后宫诸人内心究竟怀着何种心思,在严璟看来,崔皇后都是不在意的,其父虽然早早在疆场之上捐躯,但崔家子弟仍在军中颇有地位,魏国边疆的安宁免不了仰仗他们。有这样的母族在,心中即使怀着再多愤恨,谁又敢拿崔皇后如何呢?
就像严璟的母妃多年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自己儿子耳畔繁复地念叨着这个新皇后的是非,但在人前,也依旧要恭恭敬敬,恪守宫规。
后宫之人虽然地位尊贵锦衣玉食,但生活起来实在是压抑的很,这也是严璟为何如此盼着到封地的缘由。反正他从小就清楚,那个皇位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他们的明争暗斗又该他什么事,他只想找个自在的地方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而已。
不过,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当个废物的代价就是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尽管严璟十分的不情愿,但受圣旨所迫,路上也不敢有丝毫的耽搁,最终还是在皇后生辰的前两日赶到了都城。
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严璟下了马车,趁着守卫查验通行令牌之时,仰头看着城门之后巍峨的宫殿,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离开两月,他却丝毫不觉得想念,也不知是因为自己实在太过冷漠,还是确实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
“原来是瑞王殿下。”守卫查验完令牌,随手还给了银平,朝着严璟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示意其他人打开城门,“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