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峤就仿佛没有看见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她将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掠过,最后转到崔嵬身上,唇边是温柔的笑意:“阿嵬怎么这副表情看我?”
崔嵬的目光在她小腹处微微停留,跟着也勾起了唇,凑过去小声道:“因为太久没有看见阿姐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啦。”
崔峤唇角漾出好看的笑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而后慢慢收回了手,侧过脸望向骑在马上慢悠悠而来的永初帝严承。
严承来到崔峤面前,目光在她的衣着上稍有停留,慢慢笑了起来:“皇后今日的打扮,让朕忍不住想起来当日朕去军中巡视,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看来今日的围猎果然没错。”
崔峤面上噙着一点笑,与严承一起受了众人的问安,微微点了点头,严承立时会意,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抬起头朝着面前诸人道:“既是围猎自然就要有个比拼,今日在场诸位,无论官职大小或者出身如何,只要是收获最多者,朕与皇后自有封赏。”
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围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听完永初帝的话,难免跃跃欲试。而对久经沙场的崔嵬来说,这种围猎实在是没什么挑战,他自幼习武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在这种场合出点风头实在不是他感兴趣的事。
人群之中自然还有一个与崔嵬一样对出风头毫不感兴趣的人,严璟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脸,悄悄地扯了扯马缰,连人带马一起向后退了几步,打算着待会等围猎一开始,就找一处没人去的地方小憩一会,以弥补大清早地被他母妃召进宫去唠叨了小半个时辰的损失。
严璟心中清楚他母妃及其看中这次围猎,或者说,看中一切类似这样可以在他父皇面前表现自己的场合。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文武百官甚至他父皇本人早就给他这个皇长子定了性,他母妃还是心怀期待,总觉得只要一个上好的机会,他便可以一展风采,让众人刮目相看,也让他父皇重新将他纳入继承人的候选之中。
只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出风头?他严璟长到今日,能不在这种场合出糗,就已经算是烧了高香,又何必要有更高的期待?
严璟一手拉着马缰,一手甩着马鞭,微微侧耳,听见他父皇一声令下,下一刻,周边的众人便拍马而去,争先恐后地冲进了围场深处。严璟微微翘了翘唇,也甩了马鞭,跟着众人向前走了一段,直到回过头再看不到起点,轻轻地勒紧马缰,调转马头朝着右边的一条小路而去。
这皇家围场从小到大他也来了无数次,这条小路上杂草丛生,猎物极少,常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偷懒的好地方。严璟轻轻拽了拽缰绳,迫使马儿放慢了脚步,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口中还忍不住哼起了轻快的曲调。
“瑞王殿下!”
一道突兀却清冽的男声突然从身后响起,严璟猛地勒住了缰绳,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果然见到一张浅浅笑着的青涩脸庞。严璟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那张脸依旧在他眼前,甚至比方才还近了几丈。
严璟的手指绞紧了马缰,各种极近粗俗的词语从他心间滚过,最终化为阵阵无奈。
他真的是求求了,这位宣平侯到底是什么毛病,为什么要主动找上自己?
第十二章
崔嵬跟着严璟有一会了。
虽然他心中并不把这场围猎放在心上,但也不好真的一点都不参与只跟在崔峤身边。只是他常年在西北军中,在朝中连个相熟的同僚都没有,别人围猎都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行,只有他一人一马连个伴都没有。
其实依着崔嵬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手中的兵权,朝中有不少人巴不得与之结交,奈何他本性内向,多少有些认生,偶有前来搭讪的朝臣得不到回应,只以为这宣平侯高不可攀,之后便不了了之。
因此当永初帝口令一出,众人四下里朝着围场之中散开之时,崔嵬有刹那的迷茫,不知自己该往何处而去,就在这种时候,他瞧见了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人群后面的严璟。
将都城所有文武百官都加在一起,崔嵬也就只跟严璟有过那两次单独的接触,虽然二人之间还有误会没有完全解除,但若真的算起来,严璟可能还真的是此刻这个围场里除了自家长姐以外崔嵬最为熟悉的人,加上瞧着严璟也孤身一人,周边应该不会有旁人喧嚷,崔嵬便想也没想地拍马跟在了严璟身后。
崔嵬一面前行,脑海中一面组织语言。若换平日里,像这种场合宁可独自一人他也不会选择主动上前与人接触。
但这人是严璟的话,就另当别论。
从小到大,崔嵬一直行得正,坐得端,凡事力求无愧于心。那日在大漠之上将当朝瑞王误认为细作,不由分说打伤之后捆回大营一事于他来说实在是少有的失责,之后又因自己的缘由没有登门赔罪,留下一个假身份之后还被当面拆穿,以至于崔嵬一见到严璟就觉得心存愧疚。
他生性直率坦荡,觉得既是自己的错处就不应逃避,所以哪怕再不擅长此事,也想着迎难而上,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但此事于他来说,确实有些困难,尤其想起上次见面那位瑞王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让他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他宁可上阵面对敌人的刀锋,也不想面对旁人的话锋,毕竟刀锋他还能够应对,话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就这么想了一会,崔嵬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再一抬头,发现严璟不知何时走上了一条格外偏僻杂草丛生的小路,目之所及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提还有什么猎物。
崔嵬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朝中关于这位瑞王的评价,虽然先前他并不在意,世人评价大多都是人云亦云做不得准的,但此刻看起来有时候也有那么一点道理。毕竟,正常人都该清楚像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什么猎物的,可是这位瑞王还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走得轻松,甚至还哼起了小调。
想来他根本就不清楚哪怕自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崔嵬想起那日在大漠之上与之交手的画面,最终下了个结论,别的方面他还不清楚,但骑射打猎研习武艺这方面,这瑞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福至心灵,崔嵬突然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也知道自己能为这位瑞王做些什么了。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开口唤道:“瑞王殿下。”
看着那少年驱马向自己越靠越近,严璟用力地勒紧了缰绳,直到手上感觉到痛意,才慢慢地放开,冷淡开口:“这么巧,又碰见宣平侯了。”他视线朝着周围转了一圈,轻哼道,“这围场这么大,宣平侯见多识广,怎么就偏偏与我走了同一条路。”
“并不是巧合,”崔嵬坦率道,他说着话,扭过头朝着来路看了一眼,“我常年在西北,在都城并无相熟之人,瞧见殿下这边清静,便跟着一路来了。”
严璟:“……”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人有了与自己相熟的错觉。严璟眼角抽了抽,微垂眼帘不知在思索什么,再抬眼,唇角微微向上提了提:“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扰小侯爷的清静了。”说着,他掉转马头,用力夹了夹马腹,“告辞。”
崔嵬在原地略一迟疑,便也驱马跟上,徐徐开口:“不知殿下要往何处去?”
当然是去一个没有你,也没有别的人打扰的地方,好生睡上一觉。严璟心中腹诽,侧耳听了听,抬手随意指了个方向:“那边听起来挺热闹的,本王准备去瞧瞧。”
崔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微蹙眉,而后道:“那边虽然热闹,但依我看来并不适合殿下。”
严璟手指的方向确实会有不少猎物,也因此吸引了许多的人过去,在崔嵬看来,他虽未见过严璟骑射的水平,但依着那日他三脚猫的功夫,想来也精进不到哪去,在那种能人汇集的地方,肯定一无所获。
此刻若是在军中,面对的是自己的手下,崔嵬必定实话实说毫无保留。幸而经过这几次的相处,他也察觉到这瑞王性情古怪,不好相与,说话的时候便稍有保留,将后半段话隐在心中,直接指向相反的方向:“殿下不然试试朝这边走?”
严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见他始终跟自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副今日就打算跟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忍不住微微眯眼,终于伸手勒住了马,歪着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冷冰冰地瞪视崔嵬:“侯爷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有话直说就好了。”
崔嵬其实是发自内心的一番好意。像今日这种场合,文武百官来了这么多人,旁人猎不猎的到东西还真没人在意,但是严璟却不一样,在崔皇后肚子里那个降生之前,永初帝膝下仍旧只有两位皇子,像今日这种场合哪怕严璟再没存在感,也还是会被人拉出来攀比一番。
如若攀比对象是个水平差不多的,倒也没什么关系。但偏偏对方文武双全,才能兼备,放在一起比较就有几分折辱的意味了。
崔嵬平日里从来都不在意这种事情,但想起刚刚严璟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的样子,又想起众星捧月一般的严琮,料想了一下待会严璟空手而归当着圣上和文武百官会面对的场景,心里忍不住觉得这位瑞王其实有点可怜。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不一样的,哪怕出身差不多,有的人天资聪颖,而有的人就是资质平庸,只要没有伤及他人,又为何要因这个忍受别人的轻视?
所以崔嵬在心中盘算,反正也无事可做,今日自己就跟在这瑞王身边,教他如何找寻猎物,如何搭弓,如何射箭,只要费些心思,这一日到最后,总能有些收获,虽然可能还无法与严琮相比,但好歹在面对圣上之时也不会太过难看。
崔嵬盘算打得不错,想要说出口却有些困难,尤其瞧着严璟那副格外不耐烦的神情,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虽然崔嵬自小苦练,骑射武艺无一不精通,早已打遍军中没有敌手,但还是觉得自己此刻的行为有点厚颜无耻的嫌疑。他抬手捏了捏自己有些发热的耳垂,小声道:“我想,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不如我来教殿下打猎如何?”
严璟一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崔嵬,似是不相信他方才说出了什么。
崔嵬被这样的目光瞪着,心中隐隐怀疑,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显得过于自傲,也有瞧不起严璟的嫌疑?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作为补救,严璟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一面唇角上扬,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宣平侯如此好为人师。”
“那倒也不是,”平日里崔嵬鲜少跟旁人打交道,更不会想着去指点谁的骑射武艺,他声音更低了一些,但还是很坚定,“但若是能帮到殿下的话,崔嵬十分乐意。”
“这么听起来,宣平侯还真是个既热心又善良的好人呢。”严璟低垂着眼帘,伸手一下一下地顺着马鬃,看起来一脸的平淡,但语气却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可是本王何德何能,又怎敢麻烦侯爷呢?”
主动开口对崔嵬来说已属不易,他自己回想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突然主动要教人家打猎的行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也难怪这瑞王如此反应。既然他人不愿意,崔嵬也不好勉强。他在心中开始盘算,若是自己去打几个猎物,不知能不能想办法算在这瑞王头上,但这种欺瞒之举又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让崔嵬心中万分纠结。
崔嵬伸手扯了扯缰绳,正准备调转马头先行离开,方才一直低着头摆弄着马鬃的严璟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小侯爷。”
“嗯?”崔嵬慌忙勒住马缰,转过头去看严璟,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遥遥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当崔嵬几乎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听错的时候,严璟终于将视线偏转过来,慢慢地翘起一面唇,勾出一个有些凉薄的笑,淡淡开口:“小侯爷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是不是格外看不起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
第十三章
严璟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被眼前这少年如此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激怒了。
一无是处的废物他当了很多年,父皇的无视,文武百官的轻视,还有他母妃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唠叨,他过往的二十年里一直被这些所充斥,起初的时候他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的茫然,但之后渐渐觉得,当一个自由自在开心惬意的废物也未尝不可。
但今日,他却不怎么开心了。他觉得做人应该学会适可而止,但是很显然,眼前这位宣平侯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从打那一日在大漠之上与这人碰面开始,严璟就没有过什么美好的回忆,被打伤被堵住嘴被扛回营帐,被当傻子一样欺瞒,戳破身份之后在昭阳宫还被嘲讽被威胁,就连不小心撞到一起,也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出了一块淤青,这人神清气爽无事一般。所以严璟想着既然占不到便宜,那自己就避开些,就只当图个清静,却没想到现在还要被这人找上门来嘲笑?
严璟盯着崔嵬那张因为自己那句话而变了色的青涩脸庞,微微笑了一下,回手将一直挂在马背上的长弓解了下来,取了一根箭搭在弦上,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过箭身看向远方:“那今日就有劳小侯爷好好地指教一下我这个废物了。”
话落,抬手,利箭脱弦而出,竟是擦着崔嵬的头顶飞驰而过,最后死死地钉进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将树枝上落着的一只飞鸟惊起,扑腾腾地飞上了天空。严璟抬起头,朝着那鸟儿飞走的方向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长弓道:“看来我还真的是学艺不精,需要小侯爷好好教导一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