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通天城相隔万里的都广,却一片静谧祥和,广袤无垠的平地被崇山峻岭守护。
十万大山成了飞禽走兽最好的归宿。
山腰风景秀丽,白墙青瓦的小院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中,池中的莲花开得灿烂,池里的游鱼穿梭在荷叶之间。
尔冬睁开眼,光线正好落在他的眼皮上,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素女推门进来,见他起来,说:“终于起了,来,先把药喝了。”
她把药放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炽锦那小子已经把来龙去脉告诉我了,你只用乖乖喝药,把身体养好。”
素女眼神温柔,眼下有轻微的青黑,这两天为了照顾两名伤患,她几乎没有休息。
尔冬抓起垂在胸前的头发,黑色的,发尾泛黄。
他松了口气,对素女说:“我想看镜子。”
素女笑道:“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你放心,脸上没有伤口,就算有,姐姐也不会让它留在你脸上。”
尔冬仍然乞求地看着她。素女叹了口气,说:“等你把药吃了,身体无碍后,我让人把铜镜送你房里。”
尔冬端起素女递来的瓷碗,仰头把苦药一饮而尽。
素女说,“你师父本来嘱咐我,要把药汤熬成药丸,我这两天忙忘了,你可别怪姐姐。”
尔冬摇了摇头,问:“炽锦呢?”
“那小子没脸来见你,现在不知道在哪棵树上呆着,别理他。”
“他伤好了吗?”
素女说,“他皮糙肉厚的,没一会就好了,倒是你,不爱惜身体,会吃苦头的。”素女屈起食指,在尔冬鼻梁上一刮。
从未有人和他这么亲昵,尔冬神情呆滞。
“对不住,一时改不过来,”素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退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素女收拾了装着药渣的碗,出门前的那刻对尔冬说,“对了,你师父回来了,好好休息,过一会就能去见他。”
尔冬脑里混乱的思绪被师父归来的喜悦清扫,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师父回来了。
屋外枝头上的鸟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圆润的麻雀挤在同根枝桠上放声鸣叫。
他哪还能在床上待着,连忙换了衣服,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跑去。
尔冬理好衣领袖口,走到走廊,踩着木质地板,寒气从脚底攀延向上,他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
匆匆忙忙回去穿好鞋子,他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推开门。
师父就在屋里。
尔冬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推开了房门,和澄澈的日光一同进到屋里。
师父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黑发用竹簪束起,簪子绾不起的头发如墨般披在身后。
“师父。”
尔冬心想,好些天没见,师父就算不说想他,但肯定不会冷脸相对。何况,他身上带着伤,疼得要命,师父必定会……
遐想还未结束,尔冬听到一声冷厉的斥责,如天雷般劈到他头上,所有的美好幻想灰飞烟灭。
“出去!”
师父的声音冷若冰霜,携着不容抗拒的威慑直接拍打在他的脸上。
尔冬怔住了。
“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枕寒山侧头,仅看了眼尔冬的衣角,便收回视线。
尔冬霎时觉得身上的光线和冰一般冷,即便那夜他晕倒在雪地里,也不曾感受到这刺骨的寒冷。
尔冬呆滞地转过身,像个低阶傀儡,一步又一步僵硬地走到门外。
在他脚跨过门槛,踩到走廊的那刻,枕寒山才回头看了眼尔冬的背影。灰扑扑的瘦弱少年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门被合上了,屋外明澈的阳光被阻隔在外。
尔冬不停地深呼吸才减轻绵长的疼痛。体外的伤看得见,敷了药会好,那身体里的伤呢,看不到伤口,只觉得哪里都疼。
他知道师父喜欢整洁,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袖口领口都格外服帖,可师父根本不愿意看。
尔冬伤心落魄地往回走,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转头往回跑。
方才他没有看错的话,师父受了伤,脸上有被腐蚀的痕迹。哪怕再次被轰出来,尔冬也要去看看他伤势如何。
枕寒山听到木门合上的声音,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白皙修长的手指抓着窗沿,竟在那木条上留下深深的指印。
他闭着眼睛,让扑面吹来的风带走心中的烦躁。
靠近窗子的池塘一角,几只锦鲤本来水底觅食,不知怎么,锦鲤浮上水面,白肚朝上,已经奄奄一息。
门倏然被人推开,尔冬闯了进来,与枕寒山四目相对。
果然,那张无暇的脸上有一块竟已溃烂。
“疼吗?”尔冬呆呆地问。
枕寒山眯起眼睛,“和你无关,快出去。”
少年扬起头,凝视那处伤痕。他的脖颈正好被枕寒山收入眼中,白皙秀颀,似乎不必用力就可折断。
尔冬走上一步,伸出手指隔空勾勒男人脸上的伤口。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幽静的暗香若隐若现,这味道与桃香相似,又不甜腻。
枕寒山心里压抑的躁动出奇地不再蠢蠢欲动,他本打算推开少年的举动,终究还是放弃了。
门外的光线探入屋里,在木地板上落下一地流金。
尔冬半边身子融入明媚的日光里,脖子上的印记泛着与珍珠无异的光泽。
枕寒山凝视那块新添的鱼鳞状印记,他想起素女说的话。
一旦印记蔓延至脸颊,就是十颗百颗转生丹,也免不了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说:
12
傀儡把铜镜送到尔冬房中。
尔冬站在镜子前,他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
他从未在意过相貌,不清楚自己真实的模样,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他不该是这幅相貌。
尔冬对自己的认识很是贫瘠,他只知道自己有个师父,和师父一同住在山间的小院里。可再往前的记忆,他搜遍脑海,不得不承认它近乎于零。
如果不是那夜幻象中的白发男人,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去思考自己究竟是谁,且在来到山间小院之前有怎样的过往。
经过这几日后,尔冬心头逐渐萌生了一个揣测,但他不敢深入去想,更不愿接受这个猜想。可越是不去想,它越是横在面里,晃眼得很。
尔冬忽然想起好像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事。
这人是谁?
尔冬想不起来。
直到当天夜里,他再次置身于桃林,遗失的记忆回归脑海。尔冬忽然想起那个怪异的男人——那个自称最懂他的人。
尔冬在一汪月牙状的水潭旁见到了这个男人。
他倚靠着桃树树干,望着潭面漂浮着的枯萎花瓣。
尔冬曾两次到过桃花林,这片林子里的桃花开得漂亮,但是今天,花全都枯萎了,只剩下茂盛的枝叶。
“你终于主动来找我了,”男人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尔冬。男人的面容印在尔冬眼里时,尔冬不由感到诧异。这人和幻象中出现的白发男人竟长着同一副容貌。
“你是谁?”尔冬警惕地问。
男人笑道,“你可以叫我影。”
尔冬打探着他,他虽然见过这个人两面,但每次见面都只想着逃避,从未好好审视过这个再三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叫影的男人虽然和幻象里的人容貌相同,但仔细一看,两人差异颇大,且不说发色,仅是给人的感觉,就截然不同。影虽然笑容满面,却比在满身血腥的白发人,更让尔冬感到危险。
“你为什么总待在我的梦里?”
影无辜地说,“可不是我非要在这,是你不愿意放开我。”
他站起来,走至尔冬面前,温柔地卷起鬓角的一缕垂发,绕至耳后。
影的手还未触及尔冬的头发,尔冬后退一步,盯着他。影弯起眼睛,“不用紧张,我和你是最亲近的人,枕寒山根本比不了。”
影说:“你在幻象中见过一个白发的男人,对吗?”
尔冬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我比师徒、兄弟,甚至夫妻,都更要亲密,”影笑着拉住尔冬的手。
尔冬心想,谁要跟你比夫妻亲。但他莫名有些畏惧眼前这人,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影牵住尔冬的手,五指交缠。他的手比尔冬的还要冷,尔冬想抽出来,却比不过影的手劲。
“你在幻境里见过他,他那么的漂亮又强大,不是吗?这才是你真实的模样!”影眼中透着微光,但光芒很快熄灭,“可比你身上这副脆弱的人类躯壳好多了。”
尔冬愕然,他一点点去理解影的话,心里逐渐被恐惧占满,但他却不得不表现得清醒理智,“你什么意思?”
“曾经有一群恶人,将你的力量封印,又把你禁锢在这副小儿的身体里。更可憎的是,他们派枕寒山看守你。”
“枕寒山厌你至极,你却拜他为师。你被蒙蔽了太久,久到把我都忘了。”
影垂下眼睛,漂亮的眉眼里满是哀怨,换做旁人,或许会为他心疼。但尔冬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背后发凉。
“你空口无凭,我怎么能信你?”
影说,“你既说出这番话,心里必然是开始信我了。”
尔冬看着影,眼里依旧装着提防。
“你我一体双魂,世间还有谁能比我更懂你、爱你?”影眉眼弯弯,拈起胸前的一缕黑发,逗弄尔冬的脸颊。
他继续说,“我真的太怀念百年前的日子,潇洒畅意,无拘无束。”
尔冬思绪万千,如果那个白发人真的是他,那他手上岂不是……尔冬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掌心白净,他却仿佛看见血从指缝间滴落。
影揽着迷茫的尔冬,轻声说:“所以,请你快些回来吧,我等不及了。”
尔冬双眉紧锁,影意料到他会这般表现,不再说话,只温柔地将他揽在怀中。清雅的桃香萦绕在尔冬鼻尖。
影以为尔冬还在纠结是否该相信他,却不知尔冬此时心里想的并非这事。
尔冬心想,影的话中提到了百年前,而炽锦也说过,百年前某场战役里有个与魔共生的人。他还记得,炽锦提及那人时,自己一阵心悸。
如若白发人和炽锦口中的妖魔是同一人,如若……他真是那作恶多端的魔物,这个叫影的男人也绝非善类。
从一开始,影不停地蛊惑,他与自己是最亲近的人。但是,两人关系亲近哪里需要一直口头佐证。比起花言巧语,尔冬更信自己的身体本能与直觉。
尔冬抬起头,看了影一眼。
影低头微笑,秀丽的面庞比灿烂的桃花更引人注目。
“对了。”
影在尔冬耳畔说,“别相信枕寒山,道不同不相为谋。药不全都是治病的,也有伤人性命的毒药。”
尔冬紧缩眉头,推开影,“你说什么都行,别牵扯我师父。”
“你身体无恙,却一直吃药。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那药的作用?”
影所说的他根本无法反驳。
尔冬身体微颤,这点细微的反应落入影的眼中。
他叹气说,“你吃着那药,身体反而不比往常,困倦嗜睡,精力不佳。怕是以后你丧命于喜欢之人的手,还以为他是清风明月,不染一尘呢。”
尔冬扬声说,“别说了!”
“其实你心如明镜,一切都明白的。若枕寒山真是个值得你倚靠的好师父,他为何一直对你冷淡?你昨日欢喜地跑去见他,他却是怎样待你的。”
此话正好刺入尔冬的痛处,他握起拳头,手背的青筋清晰明了。
影摇摇头说,“你醒了后,也不一定记得我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尔冬伫立在原地,影缓步走回水潭边,坐在石阶上,伸手撩动潭中清水。
潭水荡起层层涟漪,枯萎的桃花花瓣随之轻轻浮动。
果然,尔冬醒后,梦里经历的事、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有个人和自己说了好多话。
除此之外,他突然想知道,屡屡出现在幻象中的白发人究竟是谁。
尔冬心想,问谁比较好。
向师父寻求答案,最后只能无疾而终,师父最喜欢和他说“无需多问”“以后便知道了”此类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炽锦的话,尔冬不知去哪儿寻他。
眼下只有素女能解他的疑惑。
素女坐在房中,怀抱着兔子形状的陶器,陶兔并不是活物,她却像抚摸一只活兔般温柔。
“有事吗?”素女问道。
尔冬说,“之前我和炽锦在附近山庄发现了一只魔物,是块会吃人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