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醒来,看见的都是冉苍,也只有冉苍,冉苍离去他也就沉沉睡去,不知朝夕。
冉苍的曾不经意提到的话偏执而危险——
如果阿恒只能看见我,那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离不开我的吧?就像我离不开阿恒一样。
宁恒曾笑他孩子气,可是当身临其境,才发现这话惊人地可怖。
宁恒恨极了冉苍。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的绿岸被寸寸折断,炼成了铐住他的镣铐,也从来不曾忘记,养他教他的师父坟墓被挖出,里面的尸骨被寸寸消磨作践。他的体内被种了蛊,内力不能施展分毫,他被囚禁在这一方暗室中不得脱出,之前亲密的战友有一天莫名失踪,江湖上突然出现了对他不利的传言。
一夜之间,他的温柔成了伪装,他的善良成了虚伪,之前笑脸相迎的弟兄看他目光躲闪,在背后表达着自己的种种猜测,好像他与他的世界被划开了界限。
冉苍温柔地抱住他,语气轻柔而温暖。
“阿恒不是这样的人,我信你,还有我。”
当时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恨。
他当然信。
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就是他一手编造。
他那么信任地将后背交给了他,然后被一刀刺穿。
用他教给他的武功,去背叛他,去搅乱他珍视的武林。
他一直疑惑,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冉苍恨到如此地步,要将他彻底毁掉。
冉苍听见之后很惊讶地看向他。
“不是恨。”
“我心悦你。”
心悦?
宁恒是不信的。
可是当每次醒来,都能看见冉苍温柔的笑脸,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心悦,好像也不得不信了。
宁恒恨极了冉苍,尤其是冉苍带着青花酿来寻他的时候,就连生理都有种作呕的感觉。
可是有一日,当宁恒提前醒来,独自坐在没有冉苍的囚笼中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惊恐。
几年了?
五六年?七八年?
宁恒不知道。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比爱与恨更深刻。
尤其是当你与世界的联系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
宁恒被困在方寸之间,安静而漆黑的环境,就像墓穴。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冉苍,这是他在这些年里见过的唯一的人。就算是恨意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原谅,却也控制不住去想。在就像被全世界抛弃的寂静中,就连恨意都是一种救赎。
难以避免地去胡思乱想,去想自己会不会就此永远被忘却,沉睡于此,不见天日。开始怀念冉苍到来时温暖的烛光和精致的饭食。
太安静了。
之前百日僵带来的沉睡又让他无法入眠。
不得已宁恒开始默背门规与功法,去回想以往看过的古籍。
经年的药物与沉睡,让他的身体变得纤细而虚弱,之前一身流畅而不夸张的肌肉已经尽数消失,长久的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任谁来看,都难以相信这是当年豪情万丈的碧水剑客。
他的身体已经被毁了。
就算一日得以解脱,不经长久的休养与锻炼,这一身内力也无法施展,若是强行运功,恐怕免不了经脉尽断,肌骨破碎。
这一身武功无处寄托。
但是脑子里的东西还在。
宁恒的记性很好,他闭上眼睛,那一卷卷功法似乎就展现在眼前。
他天资极好,悟性绝佳,若不是如此,也不能专程为冉苍创立一步功法。
可惜功法没有创完。
幸好功法没有创完。
这部功法,再也不可能创完了。
宁恒将古籍与功法一部部地背过去,也不知道背了多久,暗室照进了一束光。
冉苍站在光前,宁恒一阵恍惚,而后近乎讽刺地笑着捂住了眼。
那一瞬间,他居然好笑地心跳加快,难以控制地感受到了一阵喜悦,仿佛看到了救赎。
救赎?
真是好笑。
明明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亲手推进万丈深渊中的。
难以抑制地好笑的讽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悲哀。
冉苍看见宁恒醒来,惊慌地快步过来解释,说大抵是药没有煎好,又开始嘘寒问暖,一如往昔。
只是宁恒神色淡漠,一如从前。
冉苍大抵是忘了,他也算是宁恒看着长大的,而宁恒身为盟主,本就是智勇双全。
当怀疑已经生出,以温情与信任编织而成的保护膜已经破裂,之前蒙蔽双眼的情绪一览无余。
被设计好的。
不出宁恒所料,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冉苍对他的态度开始时冷时热,醒来后看不见冉苍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患得患失,不顾一切。
欣喜若狂,自怨自艾。
难以控制的情绪,几乎要将他逼疯。
像极了熬鹰。
只是这次的饵不是食物,而是习惯与温暖。
宁恒清醒地知道那难以控制的期待与悲喜不是出于爱意,可是当习惯深入骨髓,不论是爱是恨,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页页地背着古籍与功法,在黑暗的空间,看不见时光的流失。
而因为冉苍刻意为之,宁恒醒的时间越发不定,因而没有发现,宁恒对百日僵渐渐形成了耐药性。
宁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就代表着,能更长久得适应冉苍不在的时间。
宁恒乐观地想,其实除去不能切身体会,现在的状态倒是和闭关无异。
长时间的钻研,让之前一知半解的内容豁然开朗。
以前师父曾说,他对武功着了魔的专注,担心有天他钻了牛角尖。可是现在,这种近乎疯魔的着迷,也将他从深渊中一步步拉了出来。
他的眼中有功法,有武林,有江湖,有日月。
又如何看得见那一个小小的冉苍呢。
再后来,冉苍开始真的忙了起来,即使恢复了百日僵的饮用药量,他也经常会错过时间,从而无法发现宁恒产生抗药性的事情。
幽冥令。
血巢。
围剿。
……
宁恒坐在方寸之间,却看见了江湖上的风雨。
风雨欲来。
直到有一天,他醒后,听见外面窃窃的、不同寻常的声音。
他回应了。
再后来,他被救了出来。
五十年之后,再一次看见了蓝天白云,看见了日月星辰。
那关在笼中的鹰,展翅飞向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
冉苍躺在床上,他全身不能动,只能从小小的窗口,看见一小片蓝天。
难以避免地想起宁恒。
有时候那个洛书,会带来宁恒的消息,例如功力突破,纵马江湖之类的,他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就是要他难受,求而不得。
这人心眼小的很,尤其是旁人碰到他逆鳞的时候。
他冉苍真是何其有幸,一下子碰到了三四片。
不可能不恨的。
可是有时候又生出一股庆幸。
至少还能知道他的消息。
宁恒这样快活,就像是鸟飞回了天空,狼回到了草原,鱼回到了水里。
身边伺候的人只剩下了孙公公,他对冉苍一如既往的妥帖,只是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关切。
他看着冉苍,小心地问:“您在想什么?”
冉苍顿了顿,突然笑了。
“只是在想,有些鹰,注定是熬不出的。”
第338章 番外五
在冉星辰登基后的十五年,朝廷安定,百姓富足,武林平静,洛书和二零八八当下一拍手,在醉仙楼举办了大婚。
这一场婚礼照着洛书喜欢的来,热热闹闹,他交友广泛,在武林中又是一战成名,因此来客众多,醉仙楼偌大的地方,居然住不下了。最后众人一合计,便让不太方便在外夜宿的女客住房,多的便在外面搭了帐篷,烤肉饮酒,列宴摆席,倒是自在得很。
对于洛书大婚这件事,其实众人都没什么意外的,之前洛书是孩童或是老人的模样到还好,如今洛书九生大成,身体状况保持在巅峰的青年时期,之前貌似正常的互动就变得格外暧昧,若是谁看不出来才有鬼。
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洛书公布的师门关系。
洛书一直有些担心,这次公布会打乱江湖上的某些平衡,毕竟半数领域的佼佼者都出自同一个师门也太离谱了,洛书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徒儿们会达到这种水平,难道还要怪他们太出色吗?
洛书虽然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优秀的七个孩子是他的徒弟,但是考虑到种种,洛书觉得这样其实也好,他这个做师父的,只要看着徒弟们好好的就好了。
但是他这样想,几个徒弟却不是这样想的,在洛书大婚当天,这七个人一个接一个上来贺礼,行的是师徒礼,道的是“师父师爹”,让人想打哈哈糊弄过去都不成,洛书被这份“大贺礼”给惊得一哆嗦,又是好气又是感动,赶鸭子上架地宣布了师门的关系。
一场大婚热闹纷呈,他们师门终于在大众的眼光下团聚了,洛书难以自已地感动着,只觉这是最好的一份贺礼。
不过让洛书担心的混乱并没有到来,被韶斩笑着说明白了,他才发现自己是身在山中,方尚清几个分布江湖朝廷,并将其打理得井井有条,洛书已经宣布不收弟子,说来说去,现在的江湖朝廷状态极好,哪有什么人想不开,能引起什么混乱。
要说是混乱,也不是没有,就是来找洛书求师的多了很多,即便是洛书已经不止一遍地放出消息,不再收徒。还有的是打着让洛书指点一二的想法,各出计谋,甚至还有席枕自荐的,被二零八八冷着脸丢了出去。
洛书不胜其烦,索性来了一次旅行,说走就走,还带着书箱,专程去偏远处当教书先生了。
他不再收徒弟,但是多了很多学生。
哪怕以后走的不是仕途,他们教予的礼义廉耻,也会伴随一生。
洛书自知自身力量浅薄,便也向冉星辰提议,在朝廷中专立了新的部门,名为“知法阁”,里面都是有学识的夫子,每年去偏远地方教学,由朝廷补贴。教得好了,甚至有面圣的机会。
此条律一出,面试的夫子极多,国师加以筛选,总算是挑出了百余人。
此后数年,进京赶考的学子越来越多,人才济济,穹国更名为九辰,越发昌盛。
洛书游玩天下,逍遥自在,他的大账房已经认命,任劳任怨地为他打理醉仙楼,武艺精进极快,在江湖上人人也要礼让三分。杨迩干脆也搬进了醉仙楼,令人惊讶的是,人人以为不思进取的杨家小少爷,在明算方面极为有天赋,官位节节高升,在外面已经颇有威势。可惜回到醉仙楼,又变成了那个黏糊糊地贴在洛晴身边的夫人奴,令人大跌眼镜。
洛书知道洛晴一身风骨才学,之前是一直渴望着能进京赶考的,冉星辰对洛晴也多次赞不绝口,便问他有没有意愿去朝廷。
洛晴却一笑洒脱,开玩笑道,“掌柜的,我走了你是想把醉仙楼败光吗?我可不依。”
他已经将往事尽数放下,珍惜眼前便可。
至于洛影,已经长成了一个俊俏的小伙子,虽然依旧说话都会脸红,但在朝政上竟然有极为犀利的见解,面对权臣毫不相让,以笔为刃唇刀舌剑,不外如是,令人大跌眼镜,冉星辰极为看重他,可惜洛晴常常一语惊人,把冉星辰搞得满头黑线。
“我说,爱卿你好歹给朕一个面子吧?”
王懿被冉星辰放到了财政部,这家伙狡猾又油滑,遇到赈灾粮或是军饷,谁要是敢克扣,能被王懿坑地连他妈都不认识,因此在朝廷中得了个“笑面狐”的绰号。
家里起先还是催亲的,王懿依旧日日往方思远哪里跑,一遍遍的,后来便也没人催促了。洛书偶然看见,方思远给在庭院中睡着的王懿,轻手轻脚地披了一件外衣,不由得摇着头笑了笑。
过往的痛苦终要过去,珍惜眼前人,前路且长。
韶斩就算已经怀孕了也不安生,带着大肚子上蹿下跳,把雷世苍吓得生生瘦了三四斤,求到洛书那里去,洛书捂着脑袋找韶斩——实在是受不了一个壮汉整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他也劝不了这个小姑奶奶。
“你肚子……”
“不是挺结实的吗?”
“结实是结实,我知道你功法特殊,怀了孩子就没什么可能掉,但你好歹顾忌一下你家老雷,这两天来找得我脑仁疼。”
“洛洛弟弟……”
“……成成成,我去给你熬点保胎的药,你就给你家老雷,让他盯着你吃。真是服了你两口子了。”
“世苍说孩子出来认你做干爹,你的劳累可跑不了喽~”
“你们两口子可记住了,孩子的满月礼我都准备好了,要是不认我这个干爹,我就要明抢了。”
除却这两个人的事情,还有两人也让他头疼得很。
“小慕枝,老龙,你俩怎么又过来了,这次小宇和小归真不在我这。”
洛书诚心诚意地说了,却眼看着雪暮枝倚在椅背上,垂着眸子逗弄袖口的小蜘蛛,龙韬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后面雪教和龙庄的人怔来来往往地往醉仙楼搬东西,显然是没把他说的话当真。
洛书气不打一处来,“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你说说你们俩,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整天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怕把人闷出毛病来,去历练一下怎么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