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咬牙,摸出从不离身的牛皮小袋,倒出了一颗赤色的药丸。
罗文琪大吃一惊,劈手便抢,“五哥,那是毒药……”
摩云闪身退开几步,“对,这是我们敕勒人的神药,是让每个战士在临死之前聚集全身的精力,做最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这粒药让我少活三个时辰,却也可以帮我恢复精力,完成最后一桩心愿。”
“不要吃……”罗文琪悲呼,扑上前去抢,早已来不及了,摩云一口便吞了下去。
三个时辰,只剩下三个时辰,罗文琪冷汗涔涔,阵阵眩晕,险些跌倒。
摩云宁愿减少活着的时间,也要完成的事,一定是非常艰难的……
“五哥,你有什么心愿?”从齿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哪怕是翻天覆地,十恶不赦,他也会替摩云做到!
摩云唇边扬一个奇异的笑容,“阿宣,哪怕你骂我自私小人,卑鄙无耻,我也要完成最后一个心愿,那就是:我要你!”
第六章
一刹那,罗文琪似被钉在了原地,整个人化成了石头。
震惊到无法思考,摩云那炽热如火的眼光中,燃烧着绝望和欲望,愈来愈烈。
“阿宣,我不甘心,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每天做着这个美梦,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摩云一字一句地倾吐着内心隐藏已久的感情,深沉如海,澎湃汹涌,再难遏制。
“老天让我遇到你,却又这样残忍……死没什么可怕,可是就这样死了,我死不瞑目……”
罗文琪脸上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摩云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深插入心,扎得他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
“我宁愿少活三个时辰,也要得到你。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永远不原谅我,我也绝不放弃……”
摩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大口地喘着气。
罗文琪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此刻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命运残酷至此,他能怎样回答摩云?爱恨情仇,交织成无形之网,每个人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猛然,摩云一伸手,便去撕扯罗文琪的衣襟。
罗文琪本能地一翻掌,擒住了摩云的手腕。
两只手同时较力,对峙而僵,谁也不能甩开对方。
罗文琪一抬头,死死地盯着摩云。一层血红蒙住了那双曾经满怀疼爱的眼睛,强烈的执着好似爆喷的岩浆,烧熔了周围的空气。
那是无法承受的深刻痛苦转化而成的疯狂……
摩云这种爱而不得的绝望,他又何尝没有感受过?在面对慕容翼飞的时候,他的疯狂并不亚于摩云……
这一生,他没有欠过谁,唯有摩云,他欠了太多太多……
难道,连五哥最后的心愿,他也要拒绝?
不,他不能这样残忍……
白马寺的五哥,对他爱护备至的五哥,深情的五哥,豪气干云的五哥……
如果能使五哥死而无憾,自己这具早已厌弃的身体又有什么可惜的?
慢慢地,罗文琪的手松开了,垂落在身旁。
身体陡然一轻,已被放置在祭台上。
罗文琪合上眼睛,不看,不想,不动,灵魂似已飞向天外……
※※※※
半夜了,战场的火把黯淡了不少。
敕勒军连续十几次冲锋,都让飞羽军打了回去,便停止了进攻。
趁这个机会,飞羽军忙着清点人数,检查武器,抢救伤者。好在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形,平日又训练有素,善于保护自身,伤亡并不大。
从沙丘顶向下看,几万敕勒军如铁桶一般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将领们久随罗文琪打仗,早已猜出敕勒军停止进攻的原因。飞羽军孤军被困沙丘,没有后援和给养,不出两天便会不战自溃。
眼看时候不早,几员将领正商议着要不要去叫高靖廷,那熟睡中的人突然一跃而起,吓了大家一跳。
“人马全部集合!”
高靖廷一声令下,休息已足的两千人立时齐聚。
此时的天空暗黑无光,风势渐大,呼呼生响。
高靖廷唇边浮起愉快的微笑,在边关十余年,他对天气的变化了若指掌。瞧天上的云层,很快,大风就要起来了。
不知道罗文琪现在怎样了?
一想到这个名字,高靖廷便有种说不上的滋味,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他第一次发现,世间竟然还有人能与他相媲美,更兼罗文琪个性温雅,才华卓著,平生未曾见过这等清华绝俗之人……
也许舅爷说得对,他们会成为挚交好友……
内心始终有一个疑问,照罗文琪的品性,又怎会甘心以色事君,以至于饱受讥评?
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很想了解那个人的过去、爱好和感情……
从罗文琪的眼眸中,他能看出深埋的寂寞……
这世间,又有谁不寂寞?
他,同样不也是寂寞多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罗文琪这样的知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预感到将来的生活会有改变,高靖廷脸上一向冷酷的线条微显柔和,心头跳跃着莫名的兴奋。
“放火箭!”
命令声混合着轰响的风声,在沙漠上远远传开。
几十只火箭同时射向漆黑的天空,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远处立时杀声大作,庄严率领另一半飞羽军从后路猛攻上来。
高中延长戟一指,高大的身影犹似凛凛天神,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生擒奇勒布……”
众将士齐声怒吼,白色的羽流如潮水般急驰,杀入敌阵。
※※※※
他心甘情愿爱上天子,换来的只是天子的征服……
为什么,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一切?
全身的血液在呼啸奔涌,在激烈的震荡中膨胀到无限……
突然,摩云的动作疾如焰腾,不自觉地发着野兽般地吼叫,身体无意识地剧烈抽搐,瞬间冲上了顶点,好像连续钟声一样,余波荡漾,袅袅不绝……
罗文琪仿佛被滚滚岩浆淹没,直向下沉溺,挣扎不得,连声音也喑哑了……
整个身体内部似是溶解于无形,意识如轻柔的羽毛飘飘浮起,在最后的闪念中,慕容翼飞的微笑如丝网笼罩下来,温柔地包围住了他……
蕴藏在心底许久的呼唤冲破了意志的顽强阻拦,“皇上……”
※※※※
慕容翼飞忽然从梦魇中惊醒,心脏狂跳,遍体冷汗,气喘不得,闷得几乎要窒息。
“皇上醒了?”福全慌忙上前问讯。
慕容翼飞定了定神,披衣起身,“几更了?”
“快四更天了。”
皇宫夜深人静,不知罗文琪身在边关,现在怎样了?
自从罗文琪离开皇宫之后,慕容翼飞还是第一次梦到他,而且这般真实,似乎自己就在当场,那一声呼唤犹自回旋在耳边……
梦中人神情凄楚欲绝,莫非暗示发生了什么事?
再难入眠,想了想,便推门而出。
景华堂黯淡冷清,唯有佛前的长明灯摇曳不定,昏暗莫测。
踏入佛堂,双手合十,但求佛祖顾念罗文琪忠信义烈,保佑他平安无事……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慕容翼飞霍然回身,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清瘦欲飘,宁静淡泊的神情恍然不似红尘人……
方雨南……缘尘大师……
两年来,方雨南身在佛门,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虽然一再的病危,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但是却从来没有灰心丧气过……
和两年前相比,现在的他更加飘逸出尘……
慕容翼飞的感情已从当初的炽热转化为深沉,南儿已经长大了,成为他的知己。日常相处,诗茶相对,那是他最愉快的时光。
亲手教出了方雨南,在方雨南的身上,有着他心底最纯洁的影子……
看着那清瘦的人慢慢跪在佛像前祈祷,慕容翼飞心头一动,“你也是祈求文琪平安无事的?”
沉寂片刻,方雨南轻轻点了点头,慢慢翻开金刚经,无声地念诵。
“那么,朕和你一起念经吧,总觉得心神不宁,但愿文琪一切顺利……”
叹息似的低语,慕容翼飞取过佛珠,也默默诵起经来。
哪怕知道诵经或许并无实效,但是,只要能为罗文琪做一点事,心里就平静许多……
他欠罗文琪太多太多,那如海的深情,今生已经还不了了……
方雨南念了几遍,抬头望着如来庄严宝相,灵台微觉混乱。
预感到罗文琪正遭受着很大的磨难,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
罗大哥,你一定要熬过去,一定……
※※※※
白色的飞羽军似一支羽箭,分开滚滚的敕勒军。领头开路的正是高靖廷,长戟舞动,锐不可当,当者无不辟易,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直插中间!
敕勒军背后又是庄严的五千人马杀将过来,黑暗中敕勒军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一时顾头顾不了尾,阵势大乱。
高靖廷盯准帅旗的方向,风驰电掣般猛冲。他的衣服和马都是黑色的,与飞羽军的白衣大不一样。敕勒军只顾阻击身穿白衣的飞羽军,又是在黑暗中,竟没几个人注意他。
一不留神,高靖廷和身后的飞羽军便被分隔开来。他自恃勇猛,也不放在心上,孤身一人,在敕勒军中冲突来去,真个有万夫不当之勇。
突然,高靖廷发觉前方帅旗下,一名大将正在厉声叫喊,指挥手下拦截飞羽军,不禁心中大喜,那人极有可能是奇勒布!
微一沉思,便伏卧在马背上,催马疾行。
奇勒布也是一员猛将,勇悍无匹。只是他猛打猛冲还行,行军布阵可就差了一层,被飞羽军一个合围突袭,便自手脚忙乱,空有三万人马,却使不上劲。正自调度人马,忽见一匹骏马落空而来,马上之人好似重伤垂死,一动也不动,顿时大乐,“快,把那匹马给我套来。”
手下都知道他爱马成癖,连忙分出十几人过来捉马。
哪知高靖廷突然挺身坐起,一声大喝,舌绽春雷,惊得敕勒人无不胆战魂颤。
就在这一失神的功夫,高靖廷已纵马跃至,长戟一起,狠刺奇勒布!
事出意外,周围亲兵竟来不及援手。
奇勒布也非寻常之辈,危急之中一个大侧身,让过长戟,右手一扬,大刀直向高靖廷飞来!
高靖廷扬戟一挑,拔开大刀,此时马已冲到近前,两下一错身,高靖廷轻舒猿臂,一把抓住奇勒布的腰带,横拖到自己的马背上,喝道:“谁敢再动,我立刻杀了奇勒布。”
他运足了力气,喝声远远传开,纷乱的战场犹似忽然中了定身法,一下子安静了。
庄严喜不自胜,连忙带人飞驰,前来接应。
奇勒布惊怒交集,万料不到自己一交手就被擒了,大怒之下,仰天大吼。
他手下亲兵一听,立刻各自取出一个牛号角,呜嘟嘟地吹起。
号角声仿佛是野兽的嚎叫,尖厉刺耳,人人为之变色。
高靖廷正自惊愕,猛听一声长嗥,声震四野。
对面沙丘上,一头高大的狼仰天嗥月。立时,远方无数嗥叫声应和,大群的狼奔若狂沙,冲入军中,将高靖廷团团围住!
高靖廷猛然想起,敕勒人素来以草原为家,最敬畏草原上的狼,因为面对经常的饥饿,狼学会了忍,即使找不到食物也永不绝望,韧性可怕。狼群团结无比,为了共同的目标,它们可以牺牲自己,凝聚力惊人。故此敕勒人将狼视作本族的化身,崇拜狼。在他们心中,狼是真正的男儿。
敕勒人的图腾就是狼!
只是再想不到,敕勒人居然能驱使狼群上阵打仗!
待庄严发觉情势危急时,已然来不及了,高靖廷和奇勒布全部陷在狼群中。
敕勒军似早料到这种情况,早已退出很远。
上万只野狼围成了一个圆阵,长嗥此伏彼起,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绿莹莹的光如天空繁星,闪烁着死亡与神秘。
庄严惊得面如土色,大叫道:“兄弟们,快冲过去……”
“别动!”高靖廷厉喝,镇住了飞羽军。
狼性异常残忍,一旦见了血,便会疯狂进攻,直到敌手被吞吃干净才会停止。
狼群,加上几万敕勒军,就算是这九千飞羽军再怎么骁勇,也无法逃生!
庄严霍然一省,呼喝着将飞羽军收拢,双方隔着狼群对峙,谁也不敢先行攻击。
高靖廷冷汗一滴滴落了下来,狼群离他已不到一尺,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撕咬,急中生智,拔出随身短刀架在奇勒布脖子上,喝道:“奇勒布,大不了同归于尽,看你的命值钱,还是我这个无名小卒值钱!”
奇勒布冷哼一声,“那你尽管试试吧。”
便在此时,沙丘上的头狼扬声长嗥,纵身跃起,狂奔而来。
天边亮起微弱的晨曦,那头狼迅若疾风,皮毛在沙漠的风中飘扬,竟赤红如火!
草原传说中神奇的赤狼!
狼群纷纷让开一条道,那赤狼宛如国王莅临。它个子很大,像一头小牛犊,异常精壮结实,耳如刀,目似电,牙爪坚硬有力,踏在沙地上,尘沙飞扬。
赤狼一步步走近黑马头前,饶那黑马是大宛有名的乌云追,也自骇得蹄颤腿软,换了一般的驽马,早就吓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