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你喝醉了……”罗文琪深吸了口气,“来,先躺下,喝点醒酒汤就会好。”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靖廷深深嗅着罗文琪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木樨清香,一种迫不及待地恐慌感令他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文琪……”
不要拒绝我,文琪,我已一无所有……
罗文琪全身一震,下意识地捶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生疼。
苦笑,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到哪里都逃脱不了吗?
高靖廷一语出口,便知自己唐突,可是已不能再反悔。
长痛不如短痛,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吧……
气氛沉默如青石,唯有烛火摇曳,暗影重重。
罗文琪终于开了口:“文琪视大将军如手足,战场上的生死兄弟,铁血情义,永不敢忘……”
一语似铁锤兜头狠砸下来,打得高靖廷一下子懵了。
生死兄弟!
多么干脆利落的一句话,绝了所有的希望与期待!
长久以来的种种梦想,此时显得异常可笑,正如桑赤松而言,不过是自己单相思而已……
生死兄弟,不过是一句安慰话。说穿了,在罗文琪心目中,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
失败得真彻底,甚至,连缓冲的余地也没有,就这样,从希望的山峰摔进了深渊!
摩云一语双关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费力气了,高将军,你不可能赢的。”
原来,摩云早已知道自己必会失败!
霎时间,摩云和罗文琪之间所有的疑问全部有了答案。
罗文琪喜欢的是……摩云!
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罗文琪忠君爱国,断不会因私废公,更加不会接受摩云,置身于嫌疑之地……
可他完全错了,罗文琪不会因私废公,却忠于自己的感情……
从前掩盖的一切火焰般清晰地燃烧在脑海中,烧尽了理智与清醒……
压抑在心底的种种痛苦如洪流汹涌,不可抑制。
高靖廷倏地昂起头,精锐的目光直射入罗文琪眸中:“那么,摩云呢?你可以接受一个外族人,却独独不能接受我?”
罗文琪万没料到高靖廷竟然说出这句话,脸色立变,骤然推开了他。
迎着高靖廷火焰也似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文琪的私事,大将军似乎无权过问。”
“哈哈哈哈……无权过问?是,我的确没有权利问你什么……”高靖廷放声大笑,血红的眼睛透出一种绝望,“既如此,你又有什么权利来问我?我是死是活,不必你来假惺惺地关照!”
浑身的热血在飞速流蹿,与上冲的酒劲混合起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疯狂!
狂笑声中,猛然伸手一扯,竟将裹伤的纱布全撕了下来,登时伤口崩裂,鲜血泉涌!
你关心的,不过是骠骑大将军这个身份,而不是我高靖廷。只有我重伤待死,你才会留在我身边,看我一眼……
既然如此,我宁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取你一刻倾心。哪怕,只是虚幻的梦也好……
血红的颜色似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惊心动魄。
一股从未有的寒气从脊背直升上来,一刹那,罗文琪只觉两腿发软,无法动弹。
高靖廷竟用这种方法苦苦相逼!
他只怔了一秒钟,立刻醒悟,扑上来夺了纱布便去堵伤口。
哪知高靖廷势若疯虎,张臂猛然抱住了罗文琪。失控之下,用力过大,竟将罗文琪仰面扑倒在地。
终于将这具温软的身子纳入怀抱中了,死也不再放开……
模模糊糊之中,高靖廷的唇似乎触到了什么,本能地便吻了下去。
罗文琪摔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就在这时,突然感觉唇上一热,竟被对方牢牢封住。
只要打昏了他,自己便可脱身了……
罗文琪举起掌,却怎么也打不下去,腹部传来了湿热的水意,越来越扩大,分明是鲜血殷红……
他再也忍受不住,狂叫一声:“不……”狠狠地咬下。
唇上的剧痛使高靖廷霎时间清醒过来,疯狂的力量微一消退,罗文琪奋力一个翻身,脱出了高靖廷的禁锢,就势跃起,“呛啷”抽出了横在桌上的佩剑。
剑光如雪,映寒了彼此的眼眸。
高靖廷倚靠在床边,贪婪地看着眷恋已久的人。他是如此甘美,犹如醉人的湖,哪怕溺死其中,也绝不后悔……
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吧,至少,从此你会记住我,永远忘不掉……
罗文琪低头看着染满白衣的血痕,忽地惨然一笑:“媚惑主上,勾引同僚,吕正德弹劾得真好……是我逼得你到如此境地的……我害了你,一切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从一开始他就大错特错,不该痴心妄想得到慕容翼飞的爱情,不该答应崔实,不该进宫,更不该以色事君……
铸下的大错,今天终于得到了报应,即使想拥有一份渴望的感情,都已变得不可能。甚至,身陷重重旋涡,害人害己……
他欠了高靖廷,欠了柳星,欠了方雨南,欠了太多太多的人,还不清,也还不起……
如山一样沉重的压力使罗文琪彻底崩溃了,隐藏在心底的痛苦翻卷急涌,淹没了全身……
“我欠你的,我还你……”罗文琪手腕一抖,长剑疾划过左臂,立时便是一道伤口,血光喷溅。
高靖廷大骇:“文琪,快住手……”
罗文琪面色惨白:“大将军,你不顾重伤,自残身体,全是文琪所害。文琪无法偿还,只有以血还血!”
又是狠狠一剑,手臂上立刻再多一道血口。
热血顺着白衣滴下,蜿蜒流过地面,与先前渐已凝固的血渍溶在了一处……
“不,不……”高靖廷嘶吼着,拼命想要阻拦。可是他失血过多,手足酸软,无法站起,情急之下,疯了似的向前爬,身后的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罗文琪恍如不觉,一剑又一剑割着手臂,仿佛只有肉体的伤才能减轻内心深处郁积的惨痛……
短短不到一丈的距离,高靖廷竟似爬了一生那么长,怎么也到不了罗文琪的身边……
狂吼一声,用力一蹬地,和身扑上,撞倒了罗文琪,横掌猛劈,打飞了那把已染红的剑。
“放开我……”罗文琪拼命挣扎着,平时温和沉稳此刻全然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脆弱、伤痛与无奈,如同孩子一样无助……
高靖廷心头大痛,紧紧抱住了他:“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文琪,冷静下来,没事了,文琪……”
我一直往你身上不断地施加压力,没有想过,你也有承受不住的一天……
原以为,清俊温和的你永远都是那么坚强。谁知,你的内心,比我更脆弱,更需要照顾……
伤害你的人……竟然是我……
我是如此自私任性,一味依赖着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用了多少的耐心与宽容,默默为我付出……
脑中越来越眩晕,可是心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明,已看不清那秀逸的面容,手仍然轻轻撩起罗文琪的颊边的乱发,喃喃道:“我答应你,永远不再做傻事……”
从今以后,我会为你挡风遮雨,直到你幸福的那一天……
炽热而温柔的一个吻落在罗文琪额头,人已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
“罗将军,麻烦你去休息,你要我老人家说几遍才听得进去啊?”桑赤松急得快跳脚了。
“大将军如果不醒,我就在这儿等……”罗文琪静静地看着高靖廷昏睡的脸,眸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内疚。
如果高靖廷因此而病重不治,那真是他所害啊……
为什么,当时不能再冷静一点,以至于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桑赤松一把捉起他的手,恨恨道:“你自个儿伤得也不轻,差点断了经脉,还耗在这儿不休息,当自己是铁人吗?真不知道你们这两个孩子怎么弄的,一进门遍地是血,吓得我老人家魂都掉了……”
想起昨天的惨烈情景,桑赤松犹自心有余悸。一看那两人倒卧在血泊中,当场就跌跪在地上。这要是两个都出了事,那就完了。
究竟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罗文琪一句没提,只是在包扎了伤之后便守候在床前,沉默如石,神情憔悴如斯,令人心痛。
忽然,床上的人一动,桑赤松和罗文琪立刻全站了起来。
高靖廷微微挣了挣,竟然缓缓睁开了双眸。
桑赤松张大了口合不拢,以外甥的伤势之重,失血之多,起码要昏迷几天,谁料想居然一天便挣扎了过来。
目光朦胧未清,便已看向那清雅的白色身影,喃喃道:“我一定会好,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桑赤松恍然大悟,原来外甥是怕罗文琪担心,竟凭着意志强行醒来!
罗文琪的表情明显放轻松了,他失血也相当多,强撑着守到现在,已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倒,急得桑赤松连忙扶住,跳脚嚷道:“柳星还不快来?”
正在外面熬药的柳星慌忙跑入,还未来得及伸手,一阵旋风卷到,庄严早冲来抱住了罗文琪。
柳星狠狠地瞪了庄严一眼:“粗手笨脚的,可别弄痛了罗大哥。”
庄严满面赔着小心,连大气也不敢出,扶着罗文琪到别室躺下。
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高靖廷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老舅,拿药来。”
桑赤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向来恨药入骨的外甥竟然主动要吃药?
晕晕乎乎地拿来药,看着高靖廷一口气喝了,又喝了一大碗牛乳,再睡下,桑赤松还没回过神。
外甥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目光中多了一份坚毅与决然吧……
※※※※
别室内,柳星心疼地拭着罗文琪额头的汗,恨不能以身相许他的苦与痛。
看着他微合双目,柳星悄悄起身欲走,冷不防手被抓住了。
“罗大哥?”试探着询问,却不见回答。
柳星想了想,回头吩咐庄严:“你到外面守门去。”
庄严拉长了脸,刚想辩两句,可是一瞧情人的神色,马上乖乖地带上门退出,如门神般守在门口。
罗文琪忽然坐起,一下子抱住了柳星,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怎么了,罗大哥?”柳星慌了,从来没见过罗文琪这般失态,心中一痛,反手也抱住了他。
罗文琪什么都不说,只是死命地紧抱住柳星,半天,才窒息般吐出一句:“冷……”
柳星的泪一下子冲了上来,霎时体会到了罗文琪的心情,喃喃道:“别害怕,罗大哥,有我在,你不会冷的……”
罗文琪脸埋在柳星肩头,那柔软的身体暖暖的,不似高靖廷那样冰冷如铁……
差一点,高靖廷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惊心动魄一幕始终印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凌迟着心……
这就是媚惑主上,勾引同僚……
在柳星的任命书送达之时,慕容翼飞同时转来了吕正德的密奏,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这八个大字!
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八个大字对于他的意义……
这分明意味着慕容翼飞起了疑忌之心,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注意言行。
时刻牢记着慕容翼飞叮嘱过的话:“朕的文琪聪明机敏,文武双全,将来必是国家栋梁……”
从此一心保家卫国,拼命努力奋战,到最后,换来的却是吕正德一纸弹劾……
曾经深爱过的天子都不能相信他,这世间,还有什么路可以让他走下去?
最镂骨铭心的痛苦就在于:他曾经的倾心爱恋,不但不为人所理解,甚至在天子的眼里,仍然等同于其他的爱宠!
难道,这个侫臣的烙印他一生都将无法洗脱?
高靖廷的行为似乎正好印证了吕正德的先见之明……
更为可怕的是,以自己对慕容翼飞的了解,深知天子绝不容许别人染指他的人,哪怕是已经抛弃的……
这是天子的尊严!
慕容翼飞一定会因此深忌高靖廷,加上吕正德的挑唆,极有可能撤查他……
如果高靖廷有个三长两短,凶手就是他啰文琪!
彻骨寒冷……
柳星不再说什么,只是用身体温暖着罗文琪。
仿佛荒野之中被天地所抛弃,只能互相慰藉的两只小兽。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拥抱着,良久良久……
罗文琪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柳星知道他已睡着,慢慢将他放倒在床上,拉过锦被盖上。
“五哥……”昏睡的人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
柳星俯身轻吻了下那深锁忧郁的眉心,“罗大哥,不管五哥是谁,只要他能照顾你,让你平安度过一生就好……”
※※※※
尽管边城两员大将都重伤在身,但是柔然递交和书乃是大事,耽误不得,所以三天后高靖廷与罗文琪便齐聚西北都护府帅堂,共商大计。
众将传阅完和书,都沉思不语。
罗文琪清朗悦耳的声音在帅堂上响起:“既是柔然指明要我前去商谈,那就由我带队前往关外,探清虚实再说。”
高靖廷一震,掩着伤口的手不自禁痉挛了一下,痛楚直入骨髓。
虚汗急涌而出,湿透了内衣,努力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翻腾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