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知不是个好情人,总想着做一个好皇帝,到头来,只怕落得什么也不是……”慕容翼飞苦笑,“创业容易守业难,天朝立国三十余年,根基未稳,百姓生计艰难,朕想强国富民,天下太平,难道错了吗?”
福全越听越心惊,再不敢接口。
“江山社稷,祖宗百姓……朕只想保住一条性命,为什么偏偏连这微小的事也做不到……”
慕容翼飞热泪纵横,极度的痛苦扭曲了面容,突然转过身,发疯一样抓起桌上弹劾罗文琪的奏章猛撕,无数碎片空中飘扬,零落如雪。
福全吓得跪伏于地,一动也不敢动。
淡淡的木樨香从门外传来,慕容翼飞一震,回头看着小太监捧的木樨糕,眸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了哀伤。
一张碎纸飘落在衣袖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罗文琪罪大恶极,理当处死”等触目惊心的墨字。
帝国兴亡、百姓游离、群臣逼宫等情形一一掠过脑海,凝立良久,慕容翼飞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传旨柔然密使,和谈继续,我会给小耶氏可汗一个满意的答复。”
※※※※
边城城头厮杀正烈,柔然兵架起十几架云梯,一波波蜂拥而上。天朝将士奋勇还击,杀退冲上城头的柔然兵。城墙下死尸堆积,连护城河中都填满了。
又一轮攻势被击退,小耶氏急怒交集,亲自跃马上前,大叫:“只要你们交出罗文琪,我们马上退兵。否则我攻下边城,必屠城三日,杀个片甲不留!”
沙近勇大笑道:“你已攻了三日,还是没用,胡吹什么大气?想杀罗将军,别白日做梦了。就算边城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交出罗将军!”
小耶氏气急败坏地嚷:“我们诚心前来谈判,罗文琪却杀我大耶氏可汗,存心破坏和谈,挑起柔然与天朝的战争。我已告知天朝皇帝,不日皇帝判决就到。你们若再坚持维护罗文琪,必定与他同罪!”
柔然兵齐声呼喝:“交出罗文琪!交出罗文琪!!”
高靖廷脸色铁青,牙咬得格格作响。他隐瞒了罗文琪杀大耶氏之事,边城被困也无法上报皇帝求援。各镇将领因无兵符调动,又不得皇帝旨意,都不敢发兵增援,边城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阻击小耶氏。高靖廷久经沙场,早看出柔然新败,小耶氏并无实力一战,因此使出拖延战术,据城固守。小耶氏远路而来,拼耗不起,时间一长,补给跟不上,只能退兵。
谁知小耶氏狡猾之极,抢先禀报慕容翼飞,摆明只求杀罗文琪,不愿与天朝结仇之意,借以恫吓守城将士。这些铁血汉子不惧战死沙场,最怕冤死帝王刀下,挑拨之下,军心一乱,失了斗志,那可就糟了。
小耶氏又叫道:“高靖廷,你身为天朝骠骑大将军,前途无量,可不要为罗文琪毁了一世英名。”
高靖廷冷笑道:“高某人的前程,轮不到可汗操心!”一挥手,万箭齐发,吓得小耶氏落荒而逃。
正在此时,一名副将急急跑来,“大将军,皇上派人传旨给罗将军……”
高靖廷脸色大变,飞身疾跃下城墙,劈头拦住了传旨侍卫,不容分说,伸手抢过密函,打开看时,却是一张白纸,无只字片语,不禁怔住了。
这张素纸所含的意义,或许整个边城只有罗文琪才知道……
高靖廷心头一痛,将密函还给侍卫,转身又冲上城头。
传旨侍卫擦去冷汗,进大牢呈交罗文琪密函,立刻离去。
罗文琪长久地凝视着空白的雪浪纸,这是早已预料到的最后裁决,心中异常平静。慕容翼飞想说而不能说的,能说而不愿说的,都在这张无字纸之中。
自己种的因,终于结下了果。杀大耶氏是泼天大罪,如果皇帝还纵容自己,那他就是一个昏君。
慕容翼飞把江山社稷、百姓安危看得重于一切,这才是真正的睿智英明。
欣慰的是,皇上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的痴恋,那就足够了。
皇上,你是好皇帝,但不是好情人。所以,我已经从你的情网中,彻底解脱了。
此刻,心中一片空彻,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他的心灵。
情,终于翱翔九天……
轻轻松开手指,看着密函飘落在阴暗的地面,罗文琪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推开牢门走出。
夏末的空气清爽宜人,高远的天空显出一种深邃的碧蓝,一如此时的心情。
城头杀声震天,无数将士正用鲜活的生命保卫着他,这一切,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悄然上了城头,来往的人无不张口结舌,罗文琪视而不见,径直上了城楼,对守楼士卒温言道:“你们先下去,我有点事要与大将军在此商议。”
众人久听他的将令,不疑有他,应声退出,罗文琪走到顶楼,将楼门栓死,上了走廊。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异常灿烂。
游目四顾,万里江山如画,英雄辈出,正是大展雄威之时。
目光定在西北角,摩云率领群狼就在城外等着,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期待。
五哥,对不起,今生我注定要辜负你了,这是我第一次欺骗你,也是最后一次……
扬声喝道:“小耶氏,罗文琪在此,你不是要我的人头吗?现在我双手奉上,看你敢不敢收!”
清朗的声音扫过边城,倏忽之间,一切都静寂下来。
数万人齐齐循声仰望,但见城楼绝顶处,白衫飘扬,清丽俊逸的身影宛若云中仙人,翩然欲飞。
霎时间,高靖廷惊悟,皇帝空白密函的含义是:赐死!
为了社稷大业,为了八百里江山,慕容翼飞最终牺牲了罗文琪!
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黑暗下来。世上任何人都杀不了罗文琪,只有慕容翼飞能将他逼上绝路!
彻骨的绝望死死抓住了高靖廷,想大叫,想冲上去救人,可是脚似钉在了地上,动也不能动。
寒光飒然电闪,清泓迎日而出,雪亮的刀身映出罗文琪的绝世容颜,澄澈如水的眸子一片宁静安详。
这一生,拥有摩云的挚爱、柳星的情谊、高靖廷的厚义、将士的拥戴,已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春风般温柔的笑容浮现在秀美的脸庞,最后环视一眼这无限眷恋的美好世界,猛一翻腕,清泓直刺心口!
边城内外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惊呼声。
没有预料的疼痛,只感到刀尖刺入肌肤的冰冷,直透心底。胸前的红印迅速扩大,全身的力气似乎也随着抽干,无尽的疲劳袭来,渴望沉入永恒的黑暗梦乡……
突然,一道火红的身影闯入眼帘,向边城急速驰来,神武如天神,左右赤影金光,耀若闪电!
罗文琪努力睁大渐渐模糊的眼睛,紧盯那铭记了十二年的人,微笑着伸出了手。
五哥,我终于自由了,带我走,天涯海角,陪你流浪,去寻找属于我们的家……
猛然用力一拔,清泓应手而起,张开双臂,纵身跃起,似天空划过的流星,投向辽阔的大地!
“不……”高靖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扑上城垛,拼尽全力抓向那坠落的身子。五指勾住了那飘飞的白衫,只觉手中一沉,“嗤”的一片白衫如蝴蝶一样碎裂在掌中。
高靖廷想也不想,跃身便追向一生中最爱的人。
沙近勇大叫着向前一扑,死死抱住了高靖廷的腿,身边七八名亲兵一拥齐上,将高靖廷压倒在城头。
那白色的身影飘坠而落,轻盈如飞花。
突然,赤影金光急纵飞起,瞬间已追到白影旁,猛然撞中国文琪,顺势甩头力拨,罗文琪立时由直坠改为向外横掠。与此同时,摩云跃马而至,腾身疾起,空中扑接住罗文琪的身子,双双坠入护城河中。
“扑通……”河中溅起丈把高的水花。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竟不曾注意百余名敕勒卫士跟随群狼旋风般卷来,人人手中长鞭疾甩入护城河,又同时猛拉,“轰”的一声大响,伴随着巨大的水浪,摩云和罗文琪缠绞在鞭圈之中跃上半空。
长嘶声中,赤龙驹凌空飞越而来,摩云空中跃上马,群狼厉啸声中,似一支燃烧的火箭,冲向草原深处。身后,是数以万计的群狼护送!
柔然大军没有一个人去阻拦,甚至,忘了动弹。那白色身影的惊世一跃,将所有人震在当场。
城头上,高靖廷僵立如石,鹰聿般锐利的目光只盯着那越驰越远的一点鲜红,全身忽而冰寒彻骨,忽而炎热如烧,胸口不停地抽搐,窒息如死。
飘飞如蝶,一个活生生的文琪就这样消失了,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文琪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
为什么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音。怎样努力,还是看不见,听不到,仿佛梦魇时无法逃脱的黑暗与无助,真实而又虚幻……
是梦,一定是梦,就如同从前做过的无数噩梦一样,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切就会回到真实的世界,就会看到文琪清澈的眸子充满笑意,隐含着一丝捉弄的狡黠,听到他柔和温润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靖廷……”
高靖廷闭目,再用力睁开,四处寻找那清逸如仙的人,没有,到处都没有,有的却是一张张悲愤、痛哭、绝望的脸。
“文琪在哪儿?”高靖廷突然怒吼,“文琪呢?你们发什么愣?快去找他!”
沙近勇拼命摇着他,痛哭道:“醒一醒,大将军,罗将军从城楼跳下去,自尽了……”
高靖廷剧烈一震,轻盈飘落的白影霎时闪过脑海,低头,指尖上仍有一块白布,沾染了鲜红的血迹,犹自未干。
罗文琪的血!
不是梦,确确实实,最心爱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一刀插入心口,跳下了城楼,摩云带走了他!
高靖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目眦尽裂,浑身的血都在汹涌咆哮,冲得天地一片血红。
文琪……死了,死在慕容翼飞一纸诏令之下。在文琪被迫撤军的那一刻,他已经为自己安排了结局。
杀大耶氏,自首,入狱,密函,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罗文琪义无反顾走上了不归路。
疯狂的执念燃烧尽了理智,跳下城,追随文琪去吧……
突然,一阵嘹亮号角声传入耳中,高靖廷霍然一凛,现在不能死,边城、三军、百姓都在他生死一念间。
为了保卫这万里江山,为了救边城将士,罗文琪才毅然赴死,他绝不能让文琪的心血付之东流!
死死攥住拳头,终于明白,什么是生,不如死!
文琪,等着我,待大事一了,我就会到黄泉找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沙近勇本来见高靖廷神色大变,势欲疯狂,吓得魂飞天外,紧勒住他,只要稍有异动,立刻和身压下。谁知高靖廷的眸光忽然清明朗彻,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肃决毅,愕然之下,不自禁地放开了手。
庄严在罗文琪跳下去的时候,便已红了眼,指挥城头的飞羽军以强弓硬弩一排排放箭,密如疾雨,柔然军与飞羽军多次交手,最怕这种排箭阵势,抵抗不住,连连溃退。
小耶氏胆战心惊,没料到罗文琪竟然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自杀,震骇了所有人。何况此次出兵便是以杀罗文琪为目标,罗文琪一死,众人便无心恋战,天朝将士悲愤之下,必然大举反扑。雨水一战,柔然元气大伤,他不想、也没有兵力当真与天朝决战,权衡利弊,急忙下令撤军。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高靖廷心中却已翻天覆地了一回,此刻神智格外清明,令旗一指,喝道:“杀出城,为罗将军报仇!”
将士们顿时燃起了斗志,在一声声“报仇”的怒吼声中,天朝人马似旋风般冲杀出来,人人以一当十,勇不可当。尤其是黑豹军和飞羽军,在沙近勇和庄严的带领之下,势如破竹,直捣柔然中军。
小耶氏虽有四万人,却因撤军,失了斗志,队伍被冲得大乱,一败涂地。小耶氏慌忙逃命,士卒大半被俘,天朝军以少胜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高靖廷勒马高坡,木然望着罗文琪消失的方向,硬生生压下纵马追去的冲动。边城不能一日之间失去两个主帅,不能无人主持军务。文琪生前一次次提醒他肩负的责任,现在,他只有自己提醒自己。
生无可恋,空留下一副躯壳,甚至感觉不到悲伤与痛苦,心已随着罗文琪坠落,碎成千万片,化为风烟……
不知站了多久,沙近勇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将军,战场打扫完毕,回城吧。”
高靖廷答非所问地道:“近勇,以后边城的事务,你要和庄严共同分担了……”
沙近勇心下一寒,这口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根本不符合高靖廷的个性,想安慰几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隐隐感到,罗文琪死了,高靖廷的生命也就随之消失了。
大军撤回边城,高靖廷刚回都护府,便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请问您就是高大将军?”
高靖廷一怔,眼前人飘逸出尘,淡定从容,不染丝毫云烟,青袍僧衣,宛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神情风度竟有几分似罗文琪。
“贫僧缘尘,从京城来找罗将军,请问他在哪里?”
旁边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忙解释道:“这位就是方雨南大人,是罗将军的旧识。”
从前收集到的许许多多关于宫廷传闻全部涌上高靖廷的心头,半晌,才挣扎着从喉中发出一声悲鸣:“你……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