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别处,正是魔修聚集且居住的地方——幽玄冥间。
它所处在断崖深处,要进入其中必须从这千丈高跳下去。
然后沿着一道悬崖绝壁一直往前走去,有火海岩浆肆意蔓延——那便是魔气的来源。
要想抵达到幽玄冥间的话则需要用肉身渡过这片火海。
光是要经过这里便让无数人望而却步,更何况抵达其中了。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百年来魔界和正道双方维持着相对和平的原因。
外头的人难以进去, 而里面的人也因为余烬云的存在心生忌惮。
瑰红色的火海穿过去的地方并没有从外面所见那般可怖, 里面是无尽的黑暗弥漫。
魔修大多不喜欢强烈的日光,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也能够清晰视物。
然而也并不是完全纯粹的黑暗,周围还有些不知名的发着亮光的草叶。
莹绿色的,如同萤火细碎似的,将这片暗色点缀了些许的光亮。
四周不仅有魔修居住, 天空时不时有妖兽飞着,巨大的翅膀扇动着带起的风能够将人的衣袖给掀起来。
这只是进入火海之中的场景,要想要真正的过去魔尊所居住的地方的话。
不仅要渡过火海滔天, 还要淌过三途忘川河。
如果说前者是魔气的来源,那么后者便是生灵魂归之所在。
在河的两旁有蔓延成片的彼岸花,红如芍药般, 在细碎的光亮下显得格外瘆人。
而河面乃至上面一些的地方 ,漂浮着如萤火一般光点。
那些光点是无数命丧此处的修者和人类的魂魄,无法得到超度,只有永久地被囚禁在这三途河之中。
远远看去梦幻美好,可靠近之后,只觉得脊背发冷,刺骨生寒。
魔界已经许久没有外来的修者进入了,而这一次却意外的出现了生面孔。
一个身披金色袈裟的和尚经过火海烫灼,双手合十地站在河边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视线浅淡,平静地直视着远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灵隐寺的虚云。
虚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他垂眸淡淡地看着水面。
里头有无数试图冲破其中的幽蓝色恶灵,面目狰狞,光是瞧着便觉得脊背发冷。
然而无论他们再如何挣扎着也没办法离开这河水的桎梏。
从水底传来的嘶吼和哀嚎声不绝,全然都落尽了虚云的耳朵之中。
小和尚嘴唇微动,捻着佛珠已经静默地诵了好几轮的佛经。
他从进入火海到现在,在这里足足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可他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烦躁和不耐,视线平和,没有丝毫波澜。
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影响他分毫似的。
虚云原以为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左右,不想远处有清脆的铃铛声音传来,一下一下,竟意外的有节奏感。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缓缓划着一叶船往他这边过来。
河流平缓,不算湍急 。
男人手中的桨每在水中划动一次,水下的亡灵的哀嚎便更甚。
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虚云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被一身黑衣所笼罩着,就连斗篷之下身材如何也瞧不出分毫。
然而这些都不是虚云所在意的。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在男人靠岸停住的时候这才慢慢往那船上过去。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眼眸闪了闪,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虚云的打扮。
“真是少见,世上竟还有能够渡过那片火海的佛修。”
男人的声音很是低沉,喑哑如细沙拂过耳畔。
他说话的时候,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一起震动着。
虚云没有接话,只是朝着对方微微颔首。
然后他在船舷边坐下,垂眸一点儿也不惧怕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水面的恶灵。
“你是要渡河还是游河?”
那男人说这话的语气莫名带了点儿调侃。
一般在这里等船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摒弃正道,甘愿入魔的人。
另一种则是想要在这三途河中唤回,或是寻找什么的人。
而显然,眼前的小和尚是属于后者。
这个时候虚云才睫毛动了动,对男人的话有了些许反应。
他面上平淡,没什么情绪表露,只有那一双眼眸格外凝重。
虚云回头看他,和周围的光亮细碎,一并映照在了他的眼底。
却没有照进去丝毫的暖意。
“请施主带我绕河一周再重返河岸即可。”
身披黑袍的男人听后一顿,手中的桨也停了一下。
他有点儿意外。
如果要找什么的话,这河中亡灵上万,只一周是很难找到的。
“一周?你确定吗?”
虚云微微颔首,而后继续将视线落在水面没有再给对方什么反应了。
男人瞧见了也不生气,只是挑了挑眉。
本身虚云能够毫发无损地渡过火海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意外的了,现在这般态度,他倒觉得无所谓了。
他们再没有说话,男人缓缓划动着桨带着虚云往这三途河游着。
周围是满天细碎的光点 ,再加上这里没有日光照耀,全是漆黑一片。
这些光亮便如同夜空之中的繁星点点,全然挥洒在了黑色的幕布之上,说不出的辽阔美好。
桨在水中划动着,荡漾着涟漪千万层,在一片恶灵的哀嚎声的衬托之下显得莫名的静谧。
男人余光一直注视着虚云的一举一动。
良久,久到他已经快要往回划去的时候,小和尚这才动了。
他将手中的佛串缠绕在了手臂之上,视线往上,锁定在了一处地方。
黑袍男人顺着虚云的视线看去,在周围一片莹绿色的魂灵之中瞧见了唯一的一点金光。
浅淡的,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便被淹没,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虚云指尖微动,朝着那点金光缓缓摊开手掌。
那金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闪一闪,明灭可见。
它在半空之中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这才往虚云的掌心处过去。
最后凝在了他的掌心之中,手一合,便不见了踪影。
“原来你是来找回神识的啊。”
黑袍男人看着虚云一脸慎重地将双手合十,见他灵力稳定了之后这才开口说道。
“我原以为你们佛修就算圆寂之后也是去西方极乐的,不想竟还有散入三途的。”
他只是因为这种情况少见,下意识地感叹一句,并没有恶意。
毕竟佛修是特殊的修者,除非入魔,否则是绝对不会有神识散到此处的。
而且神识一旦散到此处,想要再带回去的可能性很少。
显然虚云是用了什么聚灵的法器。
不然这神识终归只会散入水底,石沉大海。
“意外而已。”
男人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虚云不会回答自己,却不想在即将停靠到岸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
虚云从船上下来,和最开始等候船来时候一样静默地站在那里。
他背脊挺直如松柏,声音清冷似这三途忘川之水。
“小僧会带它回家。”
黑袍男人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珍重,他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虚云的手中。
那点神识虽然已经被他隐藏了,可那光亮却依旧抚慰人心。
“……这样啊。”
他像是感叹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而随口回应道。
“那便早些回去吧,这幽玄冥间苦寒。”
黑袍男人这么说着,划动着船桨再一次缓缓往河中过去。
水纹层层,船桨拨动带起水声清脆,让人心情平静。
“对了,小和尚……”
他快划到水中央的时候回头看向正准备离开的虚云。
“此时外头是什么时节?”
在幽玄冥间的人很难得出去一次,而像他这样的摆渡人更是千百年都在这里,以船为伴。
而虚云是他这近百年来第一次渡的客人,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因为那神识太温暖 ,他下意识地这么询问道。
虚云没想到对方会问他这么个问题,他回头。
恍惚之间看到了对方在黑色衣袍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在周围光亮的映照之下他能够看清楚。
他一愣,意识到了在他们眼里每日常见的风景在对方的眼里看来,如同昙花一现般弥足珍贵。
“前几日雪开始消融了。”
“河水潺潺,新叶娇嫩,正是三月初春。”
短短两句话,男人脑海里便浮现出来的是一幕春暖花开的美好画面。
他站在船上好一会儿,手中的船桨许久没有动。
半晌,虚云听到了对方笑了。
“是吗……”
“春天已经到了啊。”
黑袍男人这么感叹了一句,好似已经看到了满目的春景灿烂。
然后满足地划着船桨往对岸过去。
水面上雾气氤氲,还有光点细碎。
只一小会儿那人便消散在了虚云的视野之中。
……
摆渡之人每一次渡了什么人,幽玄冥间的那位都知晓。
之前他并不会在意黑袍男人渡了谁过去,又渡了谁过来。
然而这一次却稍微有些不同。
他在高位之上坐着,黑色的长发虽没怎么打理却依旧如绸缎般顺滑。
男人的面容俊美,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分明,那双红色的眸子更是瑰丽如宝石。
只是这么简单瞧一眼似乎都能让人脊背发凉。
那威压太甚,周遭的魔修大气都不敢喘。
“这百年来总算是来了位稀客。”
他的声音透着点儿凉意,可唇角却带着笑,温润如玉却又矛盾诡异。
很是不和谐。
看不出他的情绪是好是坏。
“我原以为他是来为他师父讨回公道来的,结果却连河都没有渡过来。”
说话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蛰伏幽玄冥间近五百年的魔尊沉烨。
也是折戟的前主。
他的眼睛能够看到整个幽玄冥间的一切事物,包括虚云来的时候,他只一眼便瞧出了他是谁的徒弟。
“魔尊这就说笑了,他就算有胆子过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一旁站着的一位青衣修者声音低沉,倒是一点儿也不怕玄烨。
语气平和,带着点儿调侃的意味。
沉烨听了之后只是挑了挑眉,面上看不出喜怒。
“这小和尚今日来是为了拿回他那师父的一缕神识。”
“我记得当时无妄是被缙云老祖给散去神识之后这才封印住的,那么多的神识散在四处,要想聚拢应当是用了藏佛铃。”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无妄的神识只有几缕是没有被魔气侵蚀的,最终聚拢的也不过上残缺的几魄,是活不长久的。
对此他兴致缺缺,单手撑着下颌瞧着身旁盘踞着和他一同入魔的苍龙。
苍龙浑身都是黑色的鳞片,此时正在睡觉,呼吸声轻缓,任谁也叫不醒它。
沉烨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苍龙的脑袋,骨节分明的手和那黑色的鳞片形成了鲜明对比。
“比起无妄,我对折戟的新主更感兴趣。”
他说到这里余光看向了那个青衣男人。
“折戟身上的魔气连缙云老祖也没有法子,尊上不必担忧。那少年早晚会被魔气侵蚀,要么入魔要么身陨。”
沉烨听后脸色一沉,刚才还温和的语气瞬间变得压抑冷冽。
“蠢货!你以为本座会怕那个毛头小子吗?!”
他指尖一动,手中的长鞭狠狠地落在了男人地身上。
“啪”的一声,青衣男人的衣服瞬间裂开,后背清晰地落下了一道红痕。
上面不仅有血珠沁出,还萦绕着黑色的魔气。
“……属下失言,望尊上饶恕。”
青衣男人忍着疼痛,抿着薄唇沉声说道。
沉烨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冷冷地落在对方身上。
准确来说,是男人的背脊处。
那血珠殷红,让他心情莫名平静些许。
沉烨知道余烬云没办法对他动手,心里却隐约不安。
他眼眸晦涩,沉默了许久,薄唇微启。
“无妄应该是近日聚拢神识,到时候他聚拢的神识里会有被侵蚀的部分……”
“你且过去,暗中将那部分神识给本座拿回来。”
无妄的神识本就被侵蚀,那部分就算聚拢也只会让他失了心智。
沉烨知晓对方聚拢之后会将被侵蚀的神识给永久封存在冰山之中。
之前他并不会在乎无妄会如何处理这部分神识,但现在,他却有些不安。
至始至终,沉烨畏惧的都不是余烬云,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不能对他出手的。
他在这幽玄冥间待了太久,然而饶是这几百年的岁月也无法让他忘却——当日折戟满身魔气狂躁不已的模样地可怖。
在世人看来,或者连折戟也可能是这样认为。
认为是他害怕过多的魔气侵蚀他的意识,所以这才选择抛下折戟离开。
然而只有沉烨自己知道。
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
一切的因果都只因他曾无意间在折戟的剑身上瞧见了自己的未来。
在那画面之中,折戟变成了少年模样。
一身白衣染血,剑光凛冽,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