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从鹤先生去洛阳后的一年说起吧。
没有鹤先生的淮汀阁,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上来修习的书生一日不比一日。
这倒顺了我爱清静的心思,落得逍遥自在。
有了上次在綄熙山庄的经历,那些王公贵族们的邀请我也是不爱去的,除非,有非常的利益。
我想能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即贪财又势利的人,这若大的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吧。
所以,当一乘八抬大轿落在淮汀阁门前迎接我时,我根本没有想过拒绝。
皇宫咱们就不提了,要说在这长安城里能享此殊荣的名流雅仕,我宁海瑈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我坐在轿厢内,由八名轿夫抬着招摇过市。
我能想象,这一天宁海瑈这个名字在长安城老百姓嘴里被翻来覆去咀嚼的场面。
暗喜之余,我也在揣测着请我去画像的“小姐”的身份。
能随随便便请出八抬大轿,说明那小姐行事不至于低调。但若是一直高调的行事,这些年在长安,我怎会一点儿耳闻也没有。
我心里藏着这个疑问,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走出轿厢,就看到一处极其雄伟气派的宅院。所有的建筑装饰,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大!你能想象得到的东西,这里全部都有,而且比一般的要大出个两三倍!
我不由得失笑,一个女人家,这风格似乎也忒粗犷了些!
这时,两个小婢女走过来,对我说小姐有请。
我就跟着她们,沿着镶在门庭中间的一条压花青石路走到另一个院落里。
那儿只有一座三层的阁楼,建筑风格明显和之前看见的不是一个路数,要秀气精致许多,我心想这儿应该是那小姐的住所无疑了。
小婢女将我引进去,说了句请公子上楼,就双双离开了。
我夹着画具,扶着楼梯走到二楼,发现这一层摆放着梨花木的桌椅,似乎是宴客所在。
我四处看了看,连个鬼影儿也没有,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一阵冷风,我打了个哆嗦,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呸了一声,继续往上走。
这阁楼从外面看就比较小巧精致,走到里面,除去外头的建筑装饰,这里的空间已经不是十分的宽敞。
是以在第三层,放置一张床榻和一张书案显得刚刚好。
你没听错,三楼上的确放了一张雕花八步床,而且用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鹅黄色的纱缦从上边儿垂下来,我隐约看见里面背着我斜倚着一个女人。
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我记得当时第一眼见到那场景,我头皮发麻,脸上发烫,真是进退不得。
“是宁公子吗?”床榻上的女人轻幽幽地说。
我心想,这应该便是那位“小姐”了。
于是我低着头,说了声是。心里想,你这是故意要勾引我吗?!
在此之前,我并不是没有被夫人小姐们勾引的经历。因为我是画师,她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我眼前搔首弄姿,有些胆大的,甚至会将胸衣拉低一寸。好在我这方面比较迟钝,不然,老子早就儿孙成群了!
可今日,这位小姐还未正式见面便脱个精光,确实是让我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站在楼道口,就听她说:“过来~”
我头埋得更低,苦笑道:“小生不敢。”
她却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好听,我突然有点儿心动。
“你误会了,”她仍是背对我,带着撒娇的意味说:“人家想麻烦你把帐子拉开嘛,不然,宁公子怎么能瞧得清楚,画得逼真呢!”
娘的,我这还误会了呀,这不明摆着勾引我吗?!
话虽如此,可那一瞬间我真的有点儿动摇。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横陈陈的摆在你面前,说没想法那全是骗人的。
所幸我多疑的毛病及时叫醒了我,心说那女人青天白日的勾引一个大男人,不是有病就是有诈。
索性,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没想到那小姐哎了一声,说:“我本来只想让公子看见背影,可公子不愿意过来,人家只好自己来了!”
然后,我就看见她果然坐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根菩萨心肠作祟(或者,我那时根本就是被她的软哝细语摄了魂儿),我居然说:“还是我来吧。”
我把画具放在书案上,一步三思的走过去。
屋里只是在东窗投进一倾阳光,并不太光亮。我走近了,发现纱缦里的女人背影实际上比我刚才在远处看到的更加透骨销魂。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那时候扑上去,她一定不会反抗。
可我只是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把目光放到别处去,好不容易才将纱缦挂到两旁。
我埋着头回到书案旁,余光中那小姐又恢复了斜倚的姿势。
她又笑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让她这么好笑,却又不好发问。
不知我神游了多久,就听她说道:“请公子开始吧。”
我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一个女人还能把我给吃了!
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再瞻前顾后地放不开手脚。麻利地将纸墨备好,开始一笔笔地勾勒她的背影。
那是我头一回画女人*的背影,之前得笔下的仕女全穿着衣服,我完全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曲线是如此的温软美妙。
我整个心绪都投入到了笔下,脑子里再也没有一点儿杂念。
那位小姐也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静静的倚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好像真的误会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画成了那幅特别的肖像,心里也禁不住松了口气。
“小姐,画好了。”我对她说。
这时我已经完全可以淡定的注视她,而且完全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尴尬。
“让我瞧瞧。”那小姐说着就要起身。
我低下头,正想说待我下楼她再看,不曾想,那位“小姐”已经下床走了过来。
我那时的样子一定蠢极了,像见鬼似的跑到圆窗下,不敢回头看一眼。
那“小姐”又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开心。
这女人有看男人出丑的癖好吧!我禁不住这样想。
“宁公子!”她又在娇滴滴地喊我。
“小姐请自重!”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不满。
“宁公子~小哥哥~”她一边喊着一边靠近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说之前我还凭着男人的本能对她有些好感,但这时的我已经对她戏弄人的花招厌烦透顶。
反正没穿衣服的人是她,我怕什么!
我咬咬牙,就要转身,那一刹我忽然看见搭在我肩上的手明明是从一只袖口钻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那小姐周围明明没有衣服的!
我头皮一麻,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娘的她到底是人是鬼,她从哪儿弄的衣服?!
“鬼”又笑起来,叫我“小哥哥”。
谁敢做你的小哥哥!
等等,小哥哥~这语气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如此诡异的氛围中,我脑子里飞快的旋转,突然,一张乖巧的面容就定在了脑中。
我转过身,就看到了那双水灵的大眼睛。
那双让我难以忘怀眸子,却钳在一张妖艳的脸孔上。
我难以置信的问:“你是……婴花?”
“鬼”笑得像罂粟,“人家现在叫连~花~音~!婴花这名字早就不用了!”
我没有想到,站在我身后的“鬼”竟是十年前被独眼张拐来的女孩儿。
她变了许多,变得爱笑了,而且笑起来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又惊又喜,差点儿没跳起来,拉住她问:“怎么是你?”
没等她回答,我又指着她一袭纤丝锦纹仙鹤红袍没好气的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婴花拉着我坐下,这才一五一十的交待。
原来,适才那个裸女并不是婴花,而是她府上的一名奴婢(她已经趁我转身之际溜掉了),她假扮婴花,真的婴花就藏在床榻靠着的一面屏风后说话。
因为我一进来注意全被那裸体背影吸引了,完全没留意到房间最里面还有一个用屏风隔出的空间,而且她们两个人都在同一个方向,隔得很近,我完全没有听出声音不是同一个人发出来的。
可想而知,我适才在这房间里的每一个窘态都被婴花从屏风的缝隙里看了去,她发出莫明其妙的笑声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问婴花,怎么想出这种损招捉弄我的。她颇为严肃看着我,说:“试试你的定力。”
我有些得意,笑道:“小姐满意否?”
且见她眼波流动,点一点头。
而今想来,那会子若我能好好揣摩她那句话,兴许后来便不会轻易地掉入那个陷阱,即便是不得不掉下去,起码我还能有时间准备。
我那时候,仍以为婴花还是一位单纯的姑娘。
接下来,在那座阁楼里,我和婴花才算是认真的谈了一些事情。
过去的十多年,我和婴花分隔两地,而且因为年纪太小,我们并有联系。
头些年婴花的姨父王颢来淮汀阁找鹤先生聊天,偶尔还能听见那丫头的消息,印象中她好像是去了什么地方习文。后来王颢调离了长安,也是许多年没有见到了,算是真正断了联系。也许,鹤先生知道吧。
那天,婴花对小时候的事情一带而过,倒是谈了谈她的近况。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洛阳,陪着另一位小姐读书。这回能到长安来,是回家乡省亲后,专程来见我的。
见她仍惦着我,我着实感动,表面上却故意埋怨她在长安有这么气派的一处宅子,也不叫我来住上几日。她笑一笑,讲道:“小哥哥,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成全你一件大好事!”
“呵呵,你回来看我就是最大的好事。”我真心说道。
“瞧你这点儿出息!”婴花戳了我一下,说道:“我说的那件好事,只要你能办成了,你这后半辈子就不用愁没银子花啦!”
我心说,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我宁海瑈贪财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连在洛阳的婴花都能知道,我这名声也太臭了!
也罢,我也不用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认真起来,问她到底是什么事情。
她凑近一分,在我耳边字字道:“替一位夫人,画一幅仕女图。”
我啧了一声,以为她又在捉弄我。
她一下子没了笑容,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你不信,我就不说了!”她气道。
我见她的模样,心知假不了了,于是连忙倒歉,让她再仔细讲讲。
我就见她扶了扶头上的花钗,细微之间仿佛整个人的气质有些不同了,不过我那时也没在意,听她正色说道:“回去收拾好穿的用的,三天后,随我去洛阳。”
第14章 仕女图
你有没有去过洛阳?
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去过武曌称帝后的洛阳?
神邸佛影,嵬嵬迤逦,这应该便是我心里的神都--洛阳吧。
婴花将我安置于她在洛阳的宅子(其实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儿是不是她的家),留下一个“等”字后便一去不返。
在等候的那段日子,我伪装成一个虔诚的信仰者,几乎是瞻仰了所有的庙堂,叩拜了不知名的各路神佛,留下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愿望。
但同时,我也在挥霍着我的银票--从长安带来的五百两银票转眼只余了些碎银,囊中羞涩如我,再没有财力去施舍僧人。
我变得焦急起来,催促着婴花赶快带我去见那位夫人。
终于,在两个月之后,在一个微微起风的夏夜,我终于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夫人。
置身庄重而压抑的环境,我的脸埋得很低,双臂僵硬的垂在身旁,有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身后说了声“跪。”
我两膝一曲,跪在了泛着珠光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
呵~
你一定认为我宁海瑈很没骨气。
可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是当今世上地位和权力最高的那位—则天皇帝,光是听到她的名号,你就已经腿软了吧。
呵呵~我骗你的。
事实上,立在我面前的,的确是一位年轻的夫人,只不过她有个无人不晓的名字,叫~太平。
不用怀疑,那位“太平”确实是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一位!
一个没有身份的私生子,竟然会成为公主府的座上宾--我相信你一定认为这件事情非常荒诞吧!
所以,你能够体会得到我当时的震惊与惶恐吗?!
婴花让我画像的夫人,他娘的竟然是~太平公主!
可是,直到我见到太平前的最后一刻,婴花那丫头仍然守口如瓶,只是提醒我要见机行事。
这便是所谓的见机行事?!我真想立即掐住那丫头的脖子!
可是,事情总要继续下去。
我偷偷揩了揩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在书案旁坐下。
案上摆好了纸砚笔墨(我的东西全被侍卫缴了去),品相自然不用我细讲了,肯定要比我平日用的好上太多。
这时,我又听到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令道:“执笔~”
我摁住微微发抖的右手,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抬起沉重的手臂。
“抬首~”
我应声抬头,屋子里辉煌的灯火交相辉映,我只觉眼前一黑,顿感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