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繁多,既当了皇帝,注定要操劳。”
“陛下勤政仁慈,实乃黎明百姓的福气。”
承天帝流露笑容,眯着眼睛搜寻,仔细修剪花枝,“你医术精湛,救朕有功,当赏。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宋慎暗中琢磨措辞,一边合上医箱,一边摇头答:“陛下过奖了,草民能为您效劳,既是应当应分,更是荣幸,不该邀功讨赏。”
承天帝病情好转,心情随之好转,拿银剪子扒拉花丛,面对丝毫不贪慕官职富贵的民间大夫,颇有耐性,慢悠悠说:“朕赏罚分明,当赏则赏,你应得的,无需推辞。太医院的医正,向朕提了几次,有意招揽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多谢陛下赏识,但一则,草民出自寒门,书读得少,不太懂礼节,实在不是当官的料,二则,家师临终前,反复叮嘱草民务必多挑几个徒弟,以将鄙派医术发扬光大,故草民分身乏术,不敢贸然入仕,请陛下谅解。”
承天帝不悦地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却谅解了,“罢了,朕不勉强。只要你长居都城,随传随到,与太医相比也没多大区别。”
“多谢陛下体谅!”
宋慎有备而来,脚步踌躇,几度欲言又止。
承天帝虽然年迈衰弱,洞察力却未消失,迅速发现了异样,扭头打量年轻人,威严问:“犹犹豫豫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宋慎抱着医箱,状似拘谨,倾诉似的告知:“城南有个医馆,名叫回春堂,可厉害了,他们拥有一块‘妙手回春’的烫金匾额,听说,竟是太/祖/皇亲笔所题,唉呀,真叫人羡慕!草民每次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承天帝脸上的笑意浓了些,“怎么?难道你也想要一块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
“不瞒您说,做梦都想!”
宋慎抱着医箱,一副腼腆模样,苦恼说:“唉,但人贵有自知之明,草民的医术,远远比不上回春堂的老前辈,目前只能羡慕羡慕罢了。”
承天帝把银剪子交给太监,背着手,不解地问:“朕授予你官职,你婉拒,赏赐予你,你也推辞。头一回张嘴,居然是为了御笔匾额?这是何故啊?”
宋慎一本正经,掷地有声答:“草民打从心底里觉得:能为陛下效劳,是莫大荣幸,分所应当,不该邀功请赏。但是,若能获得一块御笔匾额,即表示陛下对鄙派医术的认可,是无上的光荣!”
“官职和金银珠宝,岂能与御笔题字相提并论?假如能获得一块匾额,草民一定将它悬在鄙医馆大堂内,千秋万代地传下去,那种体面,那种荣耀,官职和金银财宝是给不了的。”
“哈哈哈~”承天帝愉快笑了笑,感慨并赞赏,“算你有些见识,也难得你年纪轻轻,却能潜心钻研医术,不为官职与财帛所动。唔,不愧是一派掌门人!”
宋慎谦逊躬身,“陛下过誉了,草民仅是尽了本分而已,今生只能当个大夫,压根不是当官的料,所以不敢给太医院添麻烦。”
承天帝心情甚好,欣然道:“你第一次开口,求个御笔匾额,实至名归,并不过分。朕允了。”
“谢陛下!”
宋慎如愿以偿,立即行谢礼。
半个时辰后,禁卫引路,两名太监捧着墨迹初干的御笔题字尾随,一行人前往惠妃寝宫。
“启禀娘娘,宋大夫到了,来请平安脉。”
平安?
哼,我一听见你来,就头疼,还平安什么!惠妃压着怒火,端庄端坐,面色语气如常,“请他进来。”
少顷,宋慎左手拎医箱,右手托着御笔题字,亦神色如常,恭谨行礼道:“草民见过娘娘。”
往常,惠妃平易近人,笑脸和蔼,定会让“免礼”,然后吩咐看座看茶,诊完脉,还得闲聊一阵。
但今天,惠妃高坐上首,受了礼,只平静说一句:“不必多礼。”
“谢娘娘。”宋慎看明白了,暗忖:幸亏有王公公悄悄透露消息,不然,面对她的冷淡,我毫无准备,恐怕应对不当。
他留神观察着,请示道:“太医院说娘娘近日身体抱恙,吩咐草民来请脉。”
奴婢在场,惠妃不便发作,按照惯例让大夫诊了脉,而后一挥手,“都下去吧,我与宋大夫聊一聊瑞王的身体。”
“是。”闲杂人等告退,仅有两名亲信嬷嬷留下陪伴惠妃。
按规矩,大夫不得直视妃嫔,宋慎站立,略低着头,等候对方发问。
窗紧闭,门虚掩,偏厅内静悄悄,外人散去后,惠妃脸色渐渐变了,露出怒容,但由于投鼠忌器的顾虑,并未劈头盖脸责骂。
她喝了几口茶,把脾气压了又压,看着卷成筒状的御笔题字,冷淡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瑞王又托你送画作入宫吗?”
宋慎摇摇头,“这不是瑞王送给您的,而是圣上赐予南玄武堂的题字。”
“什么?”惠妃愣了愣,“圣上的题字?”
宋慎小心翼翼展开,露出“悬壶济世”四个大字,“草民有幸得了一幅御笔题字,回去照着它刻个匾额,千秋万代地供起来,以示对圣上的敬意。”
惠妃端详御笔题字,心情复杂,眉头紧皱,须臾,缓缓问:“宋慎,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圣上的赏识吗?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宋慎收好御笔题字,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娘娘息怒,草民甘受任何惩罚。”
“哼。”惠妃横眉冷目,压着嗓门质问:“你仗着自己的医术,打量我投鼠忌器,顾忌儿子的病情,不敢严格惩罚你,是不是?”
“草民从未这样想过。”
“说!”惠妃咬牙切齿,“你、你究竟存的什么心?庆王推荐、圣上赏识、我信任有加,你还有哪一点不满?为什么勾得瑞王不走正道?琛儿从小孝顺懂事,万万没料到,竟被你带坏了!”
“我看走眼了,看错了你了!”
两名嬷嬷一左一右侍立,耳语劝道:“娘娘息怒,仔细气坏了身体。”
宋慎恳切答:“诸位贵人的赏识与提携,宋某铭感五内,绝无半点不满!至于瑞王殿下……一切都是宋某的错,他身体不好,忌悲忌忧,您请随意惩罚,但千万不要责问他。”
“你当然该罚!”
惠妃脸色铁青,怒目而视,“你有几个脑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这件事,一旦被圣上知道,看你怎么死!”
“草民罪该万死。”宋慎正想尝试稳住对方时,厅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嗓音:
“娘娘,瑞王殿下给您请安来了!”
他也来了?宋慎顿感不妙。
惠妃皱眉,审视跪着的宋慎,稍一思索,吩咐心腹道:“去告诉琛儿:我乏了,在休息,叫他改天再来。”
“是。”嬷嬷领命而去。
然而,瑞王已从其余下人嘴里听说宋慎在内,发觉嬷嬷神情不自然,便起了疑心,担忧之下,硬闯入内,温和说:“放心,我不打搅母妃休息,只是天气太热,走得累了,我想进去坐会儿,喝杯茶。”
“这、这……”
瑞王瞥了一眼,“喝杯茶,都不可以吗?”
嬷嬷语塞,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又不能强硬拦截,苦着脸尾随,“哎,唉哟,殿下!”
转眼,瑞王踏进偏厅,一眼看见了跪地的宋慎,旋即发现娘亲面有怒色,怔了怔,躬身行礼道:“儿子给母妃请安。”
惠妃沉默不语,任由儿子躬身站着,半晌,忍无可忍,愤怒且失望地一拍茶几,厉声道:
“琛儿,你也跪下!”
“你可知错?”
第46章 逆子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该来的这一天, 来了。
瑞王自幼接受正统皇子教育长大, 体统礼节滚瓜烂熟, 温文尔雅,从未忤逆过娘亲,一贯母慈子孝,和乐融融。
此前, 母子俩根本没遇见过这种难题。
惠妃一声令下, 心虚内疚的瑞王不假思索,一边下跪,一边苦恼暗忖:糟糕, 母妃气得不轻,我该如何解释?
两人并肩跪立,宋慎低声说:“抱歉,连累你了, 真是不巧,你选择了今天进宫请安……娘娘正在气头上呢。”
“天气炎热, 书房里闷得慌, 我坐不住,外出逛逛。”长辈在上,瑞王难免惴惴不安,紧张思索措辞。
宋慎余光一扫,发现对方脸色苍白,明显措手不及, 被吓着了,顿时心生怜惜,叮嘱道:“别怕,待会儿少说话,我会向娘娘解释。”
惠妃高坐上首,审视并肩跪着的两个年轻人,愈看愈愤怒,气不打一处来,严厉问:“琛儿,你可知错?”
“母妃息怒,儿子知错,其实、其实……”
瑞王欲言又止,无措望着震怒的至亲,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琢磨出的措辞,一时间全堵在了喉咙口,越急着解释,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委实缺乏与长辈争论的经验。
惠妃怒不可遏,“其实什么?说呀,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不成?”
宋慎挺身而出,膝行往前两步,诚恳接过了话头,“娘娘息怒,千差万错都是宋某的错,与殿下无关,您错怪无辜了,当初——”
“住口!”
“问你话了吗?”惠妃顾忌儿子孱弱,不敢狠责,满腔怒火自然对准了罪魁祸首,斥责道:“随意插嘴,没规没矩,肆意妄为,胆大包天,偷偷勾引皇子违背伦常,圣上一旦知晓,你纵有、纵有九条命,也不够赎罪的!”
在母亲心目中,自己儿子从小懂事孝顺,规规矩矩,哪里懂得玩龙阳?一定是被长了九条尾巴的公狐狸精蛊惑带歪了!
宋慎生怕火上浇油,字斟句酌,恳切提议:“娘娘教训得是。于此事,宋某责无旁贷,自知罪孽深重,他日掉脑袋也是该的,只求娘娘不要责怪殿下。当务之急,得尽快商量出办法,长久地保护殿下。”
“为时晚矣!”
惠妃黑着脸,怒火中烧,“你明知难以收场,当初为什么要勾引琛儿?究竟存的什么心?”
事出突然,瑞王懵了片刻,仓促定定神,小心翼翼劝说:“母妃冷静点儿,切莫气坏了身体。”
惠妃改为审视儿子,焦躁质问:“你既然懂得关心长辈的身体,何故犯下荒唐错误?你跟着宋慎胡闹,是想气死长辈吗?”
“儿子不敢,其实——”
“哼。”惠妃冷哼打断,恍然咬牙,“难怪,难怪了!娘精挑细选的大家闺秀,你一个也不满意,世家千金们的画像,你甚至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不断找借口推辞,亲事一拖再拖,原来是因为魂儿被宋慎勾走了,是吧?”
瑞王听得尴尬,余光扫了扫身边人,摇头答:“母妃误会了。您想想,近十年,您挑中了多少世家千金?而儿子与宋大夫才认识多久?他是去年揭的皇榜。所以,儿子拖延成亲一事,和他没关系。”
惠妃瞪大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儿子屡次拒绝相看,皆因一谈论亲事就心烦,虑及自身患有不治之症,不忍耽误了姑娘家。”
瑞王握了握拳,一冲动,鼓足勇气,坦率告知:“如今,儿子仔细考虑过了……决定不成亲了,既避免耽误姑娘家,又顺从了本心。”
“什么?你、你不成亲了?逆子!”
惠妃无法置信,气得喘了喘,“娘一直以为,你是个孝顺孩子,没想到,被姓宋的一蛊惑,就变成逆子了?”
“儿子不孝,辜负了母妃的期望。”瑞王愧疚且坚定,“您要罚就罚儿子,不要为难宋大夫。”
宋慎既感动又着急,微微侧头,耳语阻止:“不要帮我。你越帮着我,娘娘越生气。”
瑞王素来受宠,第一次罚跪,夏季衣服单薄,逐渐感觉膝盖疼。他换了个跪姿,忍着疼痛,“不管了,横竖早晚得说清楚。”
惠妃见状,怒火更盛,拍桌呵斥:“放肆!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成何体统?”语毕,她抄起茶杯,重重砸向罪魁祸首,喝道:
“你必须离开琛儿!”
“小心——”瑞王一惊,下意识伸手阻拦。
宋慎飞快把御笔题字往背后一藏,身体却不闪不避,任由茶杯砸向自己肩膀。
眨眼间,茶水打湿了宋慎肩膀,旋即“当啷~”一声,瓷器裂成碎片。
瑞王焦急不安,膝行靠近,“你没事吧?”
宋慎浑不在意,“没事,这是我该受的。娘娘爱子心切,不可能不生气,给她出出气,我心里倒好受些。”
“求母妃别动手,宋大夫不仅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还是未受封的御医。”瑞王竭力镇定,“他若在此处受伤,外人见了,必定猜疑议论。”
惠妃失望极了,拍桌问:“娘打他一下,你便心疼了?瞧你这幅样子,简直丢人现眼。”
“儿子惭愧,给您丢脸了。”瑞王始终没为自己辩解半句。
“诸位,小声点儿。”宋慎指了指门窗,提醒道:“皇宫大内,人多口杂,隔墙窗外,也不知是谁的耳目。宋某刚把流言蜚语压了下去,如果今日之事传出去,恐怕流言又起,有损殿下名誉。”
两名旁观的嬷嬷愁眉苦脸,一左一右,附和劝说:“娘娘息怒,仔细拍疼了手。”
“唉,宋大夫说得对,隔墙有耳,这件事,万万不能泄露的。”
惠妃愣了愣,狐疑打量罪魁祸首,“近日,宫里莫名出现一些流言蜚语,毁谤琛儿,又莫名消失了。原来,是你所为?你一个平民百姓,手怎么伸得进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