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怀瑱探手将她一扶。
雁彤生生忍着,方与皇后重聚时已痛快哭过一场,如将数月以来吞下的无数劳苦宣泄殆尽,再不必独自掩藏,这会儿好容易没教泪珠子又落下来,唯恐冲了太子喜气,牵着眼角皱纹露出几许笑容。
“奴婢再给太子道喜,如今大获全胜,便是新君锋芒毕露时。”
“‘新君’二字尚算早了,”平怀瑱不斥她口无遮拦,只轻描淡写阻了半句,随她笑言,“未登基一日便为储君一日,眼下之喜当是迎母后回殿,以正位份。”
“太子说得是,”雁彤双目沾染悦色,感慨深长,“皇后娘娘……已久候多时。”
平怀瑱自能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无惭愧,叹皇后数十年间为他殚精竭虑,等过何其漫长的岁月。
是他来得迟了,从此躬身尽孝,权势在手,再不会教人将自己的母后欺负。
殿外宫巷之中,轿辇长队整齐,已恭敬候着。轿檐坠下金穗流苏,偶有雪花黏附其上,愈显得晶莹华贵。
晨阳已升,将旧夜之色彻底驱尽。
雁彤回殿将皇后扶出,平怀瑱不顾积雪弯膝一拜,衣摆摩挲声令皇后有所感知,忙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俯身轻抚他的发顶。
“母后,玉冠凉手,先行上轿罢。”平怀瑱顾她体弱,可见她久久不愿离手,不知缘何比从前每一次亲近时都更加怜惜不舍,不禁再笑劝道,“待回到凤仪殿中,儿臣再与母后闲絮。”
话落犹闻静默无声,好一阵过去,皇后才收手直身,弯唇低低地回了句“好”。
平怀瑱觉不出有何处怪异,起身拍了拍膝上雪雾,一路将她护送至辇,亲手落下绣凤绽花的垂帘,直把帘帐拢得寒风透不进似的,诸事妥帖才肯行到队列最前去。
蒋常瞧出太子是要躬身领着轿队前行,便与雁彤一列护在皇后之侧,临行之际朝着轿前轿后高声叮嘱:“当心着足下雪滑,可抬稳妥些了!”罢了,将头微仰,开嗓高唱长长亮亮的“起轿”二字。
其声穿墙过巷,仿佛鸣钟嗡嗡,撞透宫人耳。
一夜乱象恰似涛浪席卷而过,风波虽止,颓势未尽。
宫里上下还多的是惊魂不定的人,这边儿纷纷还没从宫变中回过味来,眼里便见着太子徒步引轿,将正宫之主气势凌人地迎回凤仪殿去。
凤仪凤仪,哪怕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也都能听出分量,岂是随便哪家女子都能担得住的?从前宫里少不得要上演谁与谁家争权夺势的戏码,有人得志一时,或有人失势一世,可任他争来夺去,到最后能上此轿辇的,终归还是这正主。
宫人沿途伏跪垂首,谦卑身姿烙印入雪。
踩秋末赶来的初雪自夜半飘飘洒洒,至天明仍不见停,平怀瑱顾忌风凉,未绕行远路,择近道徐徐向前,稳当领着身后轿队。
许是脚程缓慢之故,道虽不远倒也行了许久,直令抬轿诸位都行出覆背汗水来,这才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
凤仪殿中的数位宫人一早得了太子之命,日日将此处打理得一尘不染,昨儿夜里也不见有谁惜命奔逃,今晨更是面带喜色,见轿之时跪拜恭迎,只等着皇后露面便高呼千岁。
平怀瑱瞧来甚是满意,抬手示意轿辇径直入到庭院之央,又压一压掌,令轿小心落下。
“母后,到殿了。”
话语温和低缓,不知是否声太轻的缘故,轿内了无回应。
一旁雁彤闻言将目光从熟悉檐角廊柱上敛回,绕过抬轿宫人,噙笑上前挑起轿门垂帘。
“娘娘,回殿了。”
薄雪轻飘飘随帘飘进几朵,细细软软地融在皇后脚旁,雁彤伸手向里,触着一霎温暖,随即寒风卷入,将轿内暖气吹尽,令她指尖轻轻一颤。
“娘娘?”
皇后如故端坐,浅笑面上双眼静合不启,这一程轻晃回来,发上华钗珠饰丝毫未乱,衣褶亦理得一丝不苟,端庄一如当年初登后座之貌,手掌交叠压于膝上,好似替宏宣帝压住了整个宫廷,乃至连片江山。
到如今,又以此姿态替太子压住了可期的前程。
“娘娘……”雁彤心中涌起无数惊惶,声不可抑地发颤发抖,渐渐失了控制,“娘娘……娘娘!”
平怀瑱唇边笑意霎时无踪,随她哭腔疾步近身,将半挑的帘子用力一挥,不慎将之扯出裂帛刺耳之声,刺得蒋常双腿一软,不及知会便爬起身来,向着太医院疾奔而去。
而座中人仍无动静,雕塑般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直直,将慈母独有的温醇笑颜示于来人眼中。
平怀瑱收紧手指,垂帘被绞出凌乱皱痕,似要碎在掌下。
院里众人神容呆滞,直到眼瞧着雁彤如同没了骨头,倚轿门滑跪下去,扶在皇后脚旁无声抖了片刻,未几又恸哭失声,终令满院哭喊四起。
平怀瑱听着躁耳哀泣,眼角染上重重猩红。
“迎……皇后回殿。”
良久,他干涩喉口再吐出几字,俯身将雁彤抵肩往旁拦开一些,将皇后抱出轿来。
小雪簌簌落上凤袍,平怀瑱将她身子往怀里拥得更紧,带她回到殿中。
融融暖炉早已熏暖内室,煮在炉上的云雾香茶汩汩腾着烟气,分明一切如旧。
平怀瑱不顾礼度,将皇后放躺凤榻之上,执她一手静跪其畔,慢慢地将那变凉手掌抚上自己发顶的飞龙玉冠,带着她的手指寸寸摩遍纹路。
殿外哭声仿佛与己相隔,平怀瑱合眸不语,回想起方还在冷宫中时皇后留恋不去的爱抚,才知她早有感知,是默默不相告地与他话过了生离死别,而他一无所知,竟还笑与皇后道什么再作闲絮。
他是再无弥补之时了。
为母者予他半生心血,可这功成之日竟是再无她相伴之始……
平怀瑱将皇后手掌拿下,默默地抵在额间。
第八十九章
宫变,国丧。
寻常百姓不过拢被蒙头睡了一夜,世道便换了一番模样。
近居京中的尚能听着些动静,夜半时闭门紧窗,佯作不察户外马蹄声,到了晨时仍迟迟不敢起,搂着自家小孩儿悄声在家等着消息,等着等着,等来了太监唱戏般的高嗓,自宫门沿着京道徐行徐告:
“皇后——殡天——”
各家人面面相觑,试探着推开户门,入目白雪莹白无染,不见臆想中的残兵烂盾,安下心后随众跪拜,挤出几颗眼泪哀哭悼念起来。
漫京一片凄色,天却逐渐放晴了。
平怀瑱久跪凤仪殿不起,太医院诸位跟着蒋常沿途跌了两三回,赶来后仍旧无力回天,吓得跟在殿内长跪请罪,大气不敢出。
窗外刮进阵阵轻风,带落床侧帘帐,平怀瑱眼皮一动,抬手重新撩起,侧目向着不远处扫来。
“退下罢。”
众太医未遭迁怒如蒙大赦,半声不吭地退出殿去。
候在帘边的蒋常见状往前两步,徘徊当否相劝,可心中自也酸楚痛极,既不愿太子久跪伤身,又唯恐扰他心伤,这一踌躇没了个把时辰,只好独自懵懵地想着,想皇帝那边早该知情,至此不见作何安排,定是猜到太子留恋不肯去,故开情面予他半日清净……
想着想着,忽闻榻畔声响,是平怀瑱撑栏站了起来。
蒋常脑里像被拨动一根脆弦,震散半日间的黏糊思绪,忙着上前去扶,直担忧太子跪得久了足下不稳,孰料近身时被他抬臂挡开,听他吩咐道:“嘱人传话宫外,召平王至旭安殿相见。”
蒋常愣了片刻才答:“嗻,奴才这便……”
“稍慢,”平怀瑱凝眉细思,若非眸底消沉之色,此刻镇定仿佛未历丧亲之痛,重又命道,“尚不宜召他,传承远王世子罢。”
“嗻。”
话罢不再多言,平怀瑱弯身将凤榻床帐轻缓垂下,遮了里头令他伤悲万千的渐凉身躯,不多顾殿外宫人哭相,独行回旭安殿中。
李清珏此时不见踪影,原本在此等候之人不知何故离开,平怀瑱暂也无暇去寻,更不愿令脑中所思再松散一时半刻,以免心乱神溃。他静立书案之后,解落腰间玉骨山河扇,寄情般慢展慢合,将昨夜事条条理顺。
其乱之始,始于攻心。
诸事按部就班,如计而行。六皇子平怀颢手下兵马先突外广门,后袭内宫门,有意踏入网中,心安理得地等着平王领军外封宫门,如螳螂捕蝉,再好教自己顺理成章地来个黄雀在后。
到此万事皆在谋算之中,李清珏有筑梦精锐在握,更借元家之力,可说是有备无患地候着这场黄雀之争,可异数恰也自此而生。
异数之一,乃武阳侯营中旧人,即死而复生的周君玉,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妄图率领骑军反杀入城,若当真得逞,决然算得是平怀颢挥下的神来一笔;异数之二,乃宏宣帝未雨绸缪,如将龙眼高置云端,信手藏兵皇城之外,埋伏得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一众未料六皇子暗藏一手,而六皇子之党亦未料宏宣帝将军之棋。
昨夜在养心殿中听得殿外敌情来报,道是城外周君玉未能杀入京中,即便是杀来,想也难逃宏宣帝亲手布下的罗天密网。
可又究竟缘何杀不至城中?平怀瑱于此生惑。怜华武艺虽精,但昨夜事急,他所率之人不过私兵五成,力有悬殊,纵使阻挠拖延,胜算实也不大。
而怜华确然做到了,先宏宣帝暗军行之,将周君玉拦于城下。
平怀瑱解不出这一疑问,可也绝不信什么“天助之”,这世上之事全凭事在人为,求佛问天图的仅仅是一安慰,正同他予李清珏之乌木念珠、李清珏赠他那开光锦囊,都不过融进相思与福愿罢了,倘要较起真来,这些个东西岂能神通广大,助人成事,遂人所愿?
若能够……若能够,何家人祈福诵经,哪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皇后长年供佛,又怎该抱恙而逝,末了都没能再明眼看看爱子的模样。
平怀瑱陡然胸中窒痛,觉自己这一霎逸神是思得太远了些。
方才刻意伪装的满目平静再难重拾,今失慈母,宏宣帝禅位旨意也抵不平这撕心裂肺的疼。
平怀瑱只觉目眩,僵硬探指揉了揉额角阳穴,扶案缓坐下,仰头靠着椅背合上双眼。
一夜未睡,历罢大喜大悲,这一歇便倏然陷入迷离梦中。
蒋常已传信归来,立在廊里不敢贸然入殿,室里半点儿动静闻听不着,想了想绕至窗畔,透过窗隙偷偷看上几眼,才知平怀瑱是一身单薄地睡在了书案前。他轻叹一息,低声唤来宫婢叮嘱,送进几个玲珑炉子去,亲眼瞧着其中一方搁近太子脚边才又回到殿外,倚廊候着承远王世子。
平怀瑱全然未被惊醒过,反倒在一室暖意中越梦越深,眨眼回到少年时。
那时皇后双目明净,何家尚未出事,李清珏也还不叫李清珏。
梦里皇后慈爱如旧,为他掏心付力地予以关怀,直把他端得比命还重;不时,又见何大人一身不阿正气,向他肃容问礼……
再然后,是何瑾弈面有情意,裹着他赠与的御寒绒袍抱酒而来,笑与他道:“如狂相思酒,今回赠太子。”
平怀瑱匆忙伸手去接,触近了忽不见酒坛子,直在刹那间化作一枚朱红锦囊,被何瑾弈顺眉温柔地压进他掌心。罢了,又自掌心拿回,亲手替他系到腰间,嘴里絮絮轻言。
“扶乐郡南珠塘寺……我原想与你同去……我替你求来平安……你平素戴着,勿……”
平怀瑱越发听不清,眼前人若隐若现,令他心慌。
“勿什么?瑾弈,你要我如何?”
烈烈火光卷上,何瑾弈浅笑应他:“你勿轻易将之打开,以免遗失符纸。”
“好,我记着,”平怀瑱不安至极,周身萦绕着灼烤热流,揽着何瑾弈欲往烈焰外逃,不知为何怎么也揽不动他,急得失声,“瑾弈!”
平怀瑱蓦然转醒。
身前有人眸里余惊未散,方将他衣袍上的火苗扑灭,不及去细想他于梦中唤出的那二字为谁,失仪责备道:“太子怎可如此大意!”
平怀瑱恍惚回神,认出来人是承远王世子,再一顿,方知衣角不慎飘到铜炉边上沾了火,险些燎到腰间。
平怀瑱一惊,急将腰间一朱色锦囊取下,见垂苏已烧去半截,囊身边角也燃作焦色。
身旁平溪崖尚在怒中,要揪出那粗心宫婢来责问,未及传人入殿便被劝道:“罢了,也并非存心为之。”
平溪崖气噎,回首望他片刻,不得已将怒意压了回去,不时又面有悲悯,一句“节哀”不知是否得宜,堵在喉间道不出。
平怀瑱不察觉他如何作想,垂眸捏了捏手中锦囊,十余年来初解袋身,查看囊中符纸可还完好。所幸无缺,除折叠精巧的一角黄纸外,还有一笺透着墨迹的薄纸。
他将其展阅,熟悉字迹如水清透润目,但书九字:“佑我一心人,顺遂安然。”
顷刻间梦中之痛清晰千万倍,渗进他骨骸深处。
平溪崖晃眼瞧见纸上所书,怔愣一霎想起方才听得的一声“瑾弈”,陈年旧事浮入脑中,震诧之余,“节哀”二字终是低沉道出,其意却已难明。
平怀瑱合眸片刻,将信笺与符文收好,连同锦囊牢牢攥着,仿佛不闻他所言之话,重拾正色道:“昨夜始末,想必你俱已知晓。”话落见其颔首,又起身行至窗畔将窗合拢,回身再问:“那你可知,老六彻底落败是因父皇设下埋伏,藏兵皇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