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他对阿灵道,“这个人已经被魔气入侵脑识,无法救了。”
阿灵浑身发抖,适才群星坠落的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来得及在最后护住身边这个老人,可是星光过后她还活着,而身下的老人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落星阵封死了这片空间,吞邪渊上浮带来的大量魔气也在其中凝儿不散,哪怕是修士都难自保,何况这些肉骨凡胎?
幽瞑等二十八人在山谷外布置落星阵,又留二十八人各自助力一方阵位,剩下的明正阁弟子都随厉殊入谷,只等待阵法发动之后收拾残局,将此地污秽尽数扫清。然而,厉殊没想到这其中横生变故,魔族竟以幻法遮蔽天机,使得昙谷阴气大盛,让落星阵提前发动,却又留下了这些本该殒命的人。
仙道贵生,何况这其中除了山谷百姓,还有同出重玄宫的修士,倘若是在平时,厉殊一定会为他们的幸存欣喜,可现在他完全笑不出来——这些人虽然死里逃生,却都已被魔气趁虚而入。
被困的修士只在昙谷待了四天,百姓们却已在这里生活多年,魔罗优昙花的魔力植根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在这四天里受吞邪渊魔气引动,适才又经历了一场剧变,心神几乎皆已失守,少数虽还暂留些许意识,可已不再算是“人”了。
既是邪魔,就要在流毒于外之前将其诛灭。
厉殊垂下眼:“阿灵,让开。”
阿灵颤声道:“厉、厉阁主……求求你,他、他们都还是人……还,还有希望的!”
“人?”厉殊抬头环顾,又望着天上战况,神情愈发凝重,“你听一听他们现在发出的声音,他们在诅咒天神,自甘堕落!”
阿灵自然也听到了越来越嘈杂的咒骂声,在天罚降临之后,在非天尊说出那些话之后,连日里惊恐受难的百姓们似乎终于将所有负面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在魔气弥漫的当下,怨恨已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了。
哪怕迟钝如她也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知道,昙谷再也不是什么“神降之地”了。
“可、可是……”阿灵哆嗦着嘴唇,“他们都……都还活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厉殊没有再与她多说,无形气劲直接将阿灵推了出去,而他提掌落下,就要击在这入魔老人的天灵上。
就在这一刻,墨绿藤蔓如灵蛇袭来,缠绕住厉殊的手臂,他凝神看去,脸色微变:“凤云歌!”
在天罚之后,凤云歌就像失魂落魄一样再没说半个字,他木然站在满地狼藉中,如同局外人一样看着劫后重生的山民们对神明和修士又哭又骂,看着厉殊带人进入城池,诛杀所有来犯邪祟,现在又把剑锋对准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人。
冥降发了疯的笑声在他脑中不断响起,从最开始的刺耳变得习惯,凤云歌知道自己现在不对劲,可他已经无力去阻止这样的异变,也不想去阻止。
神与魔,正与邪,他以为活过这么多年已经明了,现在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回天圣手”这四个字成了一个笑话,凤云歌还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将这个笑话坚持到底。
“我发过誓,会救他们。”他直视着厉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这五个字。
凤云歌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在他心境失守的刹那,冥降已经加速了与他的融合,原本温润儒雅的男人变成行将就木的老者,满头白发如同枯草,就连皮肉都萎缩下去,哪怕仍有象征生机的草木在他脚下源源不断地生长蔓延,可那些草叶都染上了不祥的黑色,在缠绕上其他修士时竟能破开护体真气腐蚀他们的皮肉。
生命与死亡两种对立的属性正在凤云歌体内融合异变,等到他体内清正真气消耗干净,他就会成为一个魔物,纵为回天圣手,也是无药可救。
厉殊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明正阁主手里从不动摇的剑锋在对准凤云歌之后,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救不了他们,也不能救。”他哑声道,“凤云歌,你做的足够多了……他们已经堕入魔道,你就算救了他们,也只是救了一群魔物,不值得。”
凤云歌忽然笑了,他的脸庞半明半暗:“他们为何成魔?你们凭什么说……不值得?”
话音落,数道藤蔓已经缠向厉殊,同时凤云歌眉间有青色树纹浮现,那些被他以甲木真法催生的大树已经扎根在黑暗地隙中,原本青翠的颜色悉数变暗,粗糙树皮上接连裂开大口,里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尖齿,不断疯长的藤蔓树枝就像恶鬼的手臂,肆意拉扯范围内所有修士。
一根树枝穿透了厉殊的腹部,将他死死钉在了一棵大树上,他反手一剑插入背后那张大口,真火直接从内部爆裂燃烧,将整棵树焚成灰烬。
眼见已有数名修士遭到重创,天上双魔攻势愈发猛烈,厉殊终于不再迟疑,他手中长剑突然崩解,然后化成了九道影子飞散开来。
明正阁主厉殊的本命法器名唤“九幽”,因他在千年前曾于南荒境与魔将九幽殊死一战,最终他将九幽封在自己剑中,不惜以心血淬业火,生生把九幽炼化成剑灵,从此世间再无魔将九幽,只存九幽剑。
九幽剑有九灵,便成九式御剑真诀,分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二剑,兵。”
此时,厉殊眼中再无柔色,如同水面浮冰,手结大金刚轮印,代表“兵”剑的赤影(注2)破空而出,悍然不惧草木上的死气,张开大口一路吞吃过去,转眼间已到了凤云歌面前,直击老者丹田!
凤云歌虽然入了魔,反应却还不慢,但见他双手交错,层层藤网拔地而起,将来势汹汹的赤影拦截下来,仿佛神兵的锋锐之气每突破一层藤网,都会被草叶剐去一分,渐渐地,赤影越来越小,叶片却越来越大。
“八剑,前。”
手诀变作日轮印,原本疯长的草木突然迟滞了片刻,同时土石崩裂,赤影锐气大增,挣脱了藤网束缚,眼看就要刺入凤云歌胸膛!
凤云歌双手枯瘦如骨爪,面对赤影袭来,他两掌一拍一合,将其死死夹在掌心,然而此剑力量极大,逼得他连连后退,而厉殊不知何时已经闪身到他身后,代表“临”剑的青影化刃落在他掌中,剑锋已对准了凤云歌背心!
他那张快要看不出原样的脸露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
若论死斗,凤云歌身为医修,十个他加起来也不是厉殊对手,然而他现在与冥降融为一体,生机勃然的甲木真法与死寂不祥的魔力相合,不仅不惧伤损,其身上的疫毒更能腐蚀修士肌骨丹田。因此在感受到背心锐气之后,凤云歌竟是不闪不避,反而猛地加速撞在了剑尖上,同时双手化成柔韧藤蔓往后包抄,死死抓住了厉殊,青、赤两道剑影几乎同时将他洞穿,黑色的血液还未流出,伤口便已经愈合,牢牢将两道剑影锁在了自己体内!
厉殊眉头微皱,他与九幽剑已经心神相通,此刻能够清晰感知到凤云歌体内那股魔力正在试图污染剑上清气,引出九幽之灵。他当即一咬舌尖,精血直落凤云歌后颈大椎上,顿时如有滚铁烙上皮肉,“呲”地冒起了白烟,饶是凤云歌现在也不得不拉开两人距离。
“三剑,斗!”
趁此机会,厉殊飞速结成外狮子印,然后双掌分开,左手按住凤云歌肩井、风门两处大穴,右手击在他胸前,黄色光影在他手下乍现,凤云歌本欲还击的动作立刻僵住了。
“兵”剑乃九剑之中能量最强,“临”剑能定心神,而“斗”剑能引发灵力共鸣,这一下“斗”气入体,立刻与“兵”、“临”相应,凤云歌原本浑浊的眼睛蓦地一空,只这片刻迟滞,“兵”剑的锐气便在他体内炸开!
闷哼一声,凤云歌抬掌拍开厉殊,同时向后滑出一丈有余后单膝跪下,在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黑色血线,原本被他禁锢住的“兵”剑和“临”剑皆已脱出,胸前背后的两个血洞正在合拢,可这一回痊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厉殊被一掌击在丹田处,现在也是内府翻腾,溅到黑血的手臂已经皮肉溃烂,可见毒性之烈。他抹掉唇边血迹,手握“兵”剑再度逼近凤云歌,这一回再无半分犹豫,直斩老者头颅!
与此同时,凤云歌折断手边一条藤蔓,柔软绿条在他染血的手里顷刻化成墨绿近黑的毒刃,亦是挺身向着厉殊当胸刺去!
这一场无可奈何之战,眼看要成同归于尽之局!
就在此生死关头,于哀声不绝的混乱战场中,传来了一声微弱如蚊呐的呼唤:“仙人……”
这声音在此刻轻得微不足道,厉殊全然没有入耳,凤云歌却是听到了。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漫长,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凤云歌耳中,他那双快要被墨绿色染透的眸子忽地褪去了些许黑暗,近乎茫然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那是在一堆狼藉不堪的废墟中,阿灵推开了一名明正阁弟子,俯身护住了里面垂死挣扎的妇人。
妇人高耸的肚子此时好像要炸开了一样,她瘫倒在地上,眼神几乎都要涣散,用最后的力气向凤云歌所在伸出了手,低哑地呼唤那个承诺过她会有未来的“仙人。”
凤云歌的面目变得无比扭曲,冥降一直在他脑中叫嚣的声音蓦地消失了,他硬生生扭转了身体,背对着厉殊,向着那处废墟扑去。厉殊大惊之下本能收剑,自己被“兵”剑之力反震数步,可是旁边另一名明正阁弟子以为变故,立刻闪身到凤云歌背后,一剑斩了出去!
“铿——”
千钧一发之际,雪亮长戟生生插进二者之间,剑尖撞上戟杆,暮残声后退了两步,一条粗长的白色狐尾从他身后爆出,直接将凤云歌扫了过去,而他空出的左手握拳回转,直直接上了这名弟子迎面一掌!
一阵爆裂声响起,那名弟子被反震出去,暮残声低头抹掉唇边血线,提戟横在了这片废墟之前,他背后是凤云歌、阿灵和即将生产的妇人,面前是以厉殊为首的六名重玄宫修士。
“暮……”
哪怕他没有回头,阿灵还是认了出来,霎时泪流满面,可她再也没有咋咋呼呼地往谁身上扑,脚下跟生了根一样守在妇人身边,目光落于凤云歌脸上,身体瑟缩了几下,仍没有退开。
凤云歌握住妇人的手,近乎木然地给她把脉,好像在这一刻抛却了所有。
“让开。”厉殊一眼就能看到妇人手臂上越来越多的黑色筋络和她脸上不断凸显的血管,“她和腹中胎儿都已被魔气入侵,就算生了下来,那也是个魔胎。”
风沙卷起血与火的味道,带来令人心凉的死亡气息,暮残声寸步不移,声音嘶哑地道:“让他救。”
厉殊并不认得他,语气自然也冷硬,剑指暮残声胸膛,寒声道:“魔物不可留,让开!”
眼看剑尖就要刺入皮肉,阿灵吓得脸色惨白,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过来抱住厉殊的手,只觉得自己如蚍蜉撼树一般,正要哀求,却被暮残声按住了脑袋,很是轻柔地摸了摸她凌乱发顶。
“让他救。”暮残声直视厉殊,“尽人事,听天命……至少,要让他竭尽所能地去救一回。”
说话间,他摊开手掌,将一块浸透鲜血的符咒递给厉殊。
厉殊算是重玄宫里资历最老那部分人,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剑尖又往前一抵:“你从何处得来的化魂符?!”
化魂符虽然少见,却不是谁所独有,可面前这一块染有归墟地气和千年来因此而死的魔族怨气,非等闲所能获取。
“归墟之下。”暮残声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紧接着就感觉到剑锋入肉,心里已经确定了——厉殊知道那符阵的事情。
果然,厉殊在他说出这四个字后,眸中杀意顿显,几乎就要立刻将他斩杀当场,又强迫自己按捺下来,死死盯着暮残声,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看个明白。
净思将化魂符融入癸水阴雷阵困锁一方魔域之事,哪怕在重玄宫里也少有人知,厉殊便是其中之一,先前他还疑惑在业力没有释放的情况下,吞邪渊为何会突然有如此声势,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片魔域解封了,挤压千年的归墟地气一齐上涌,才能冲击吞邪渊势如爆发。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劈了暮残声,厉殊非常清楚净思的癸水阴雷阵有多厉害,哪怕是在西绝境的天铸秘境里仍有此阵法运转至今,而当癸水阴雷阵与化魂符相融,若是有谁强行破阵,势必会把那一片魔域也毁得干干净净。
要想破除这桎梏,必要先解癸水阴雷阵,再取化魂符,可这办法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至少在厉殊心里,他一直认为世上除了净思自己,再无人能够做到。
他冷冷盯着暮残声:“你是谁,怎么能破癸水阴雷阵?”
“妖族暮残声,忝为西绝境破魔令执掌者,本身修雷法,昔年曾在朝阙城受地法师一番指点之恩,数日前又涉入寒魄城天铸秘境,故而对癸水阴雷阵有些了解。”
暮残声在拿出化魂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净思的关联不可能再全然隐瞒,他现在只庆幸自己在坠下深渊时已将那把骨剑送回净思身边,否则是真正要连累她太多。
厉殊心里转了转,想起两百八十年前的一件事情,人法师静观在进行天选明主考验时遇到过一只妖狐,虽然险被它坏了大事,倒也赞其天赋惊人,而那回净思的确与静观同行,若是在彼时有了交集,确实能够对上。至于天铸秘境一事刚过不久,暮残声身为西绝大妖,又具破魔咒印,牵涉其中也不为奇。
眼下情势紧急,厉殊得了答案也无暇想更多,只将此事暂且记在心中,寒声道:“你既然接了破魔令,就该知道道魔不两立!帮助魔族破开符阵,使得归墟地气上涌冲击吞邪渊,此乃大罪,本座可以当场诛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