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祖长生乃是远古人族,生于东沧,以肉骨凡胎之身救死扶伤,开创炼丹制药之道法,有教化凡生百代之功,故被世人尊为医道之祖。他一生救治伤病无计数,却无妻子亲缘,高寿三百载后坐地羽化,所修医典传于弟子凤君,这便是东沧凤氏世代修行医道的起源。
至于优昙……
元徽垂下眼,历经了破魔之战,关于归墟魔族的许多事都为幸存者讳莫如深,如今的后生晚辈少有能窥得其中真相者。作为藏经阁主,元徽对于这些秘密不能轻言也不敢淡忘,尤其是当年事发时他就在浮梦谷,亲眼见证了优昙尊的自取灭亡,以及……她临终时那个令在场所有人惊惧后怕的诅咒。
咒骂往往是战败者无可奈何的可笑宣泄,可是当诅咒从优昙尊的嘴里说出来,就与天法师看到的命轨一般存在了。
尤其是后来琴遗音的出现,佐证了优昙尊虽死未败,她仍在冥冥之中与天斗、同神争,并且已经付诸了行动。
正因如此,常念不能允许任何威胁神道的东西继续存世,不惜舍弃了萧夙这把神兵利器,千年来观星测命无休止,把一个又一个潜在危机抹杀在萌芽之时,如今命运轨迹不断朝他所希望的方向碾压过去,偏又出现了一个暮残声。
元徽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转向了右侧书架。
比起奇门六册,摆在这边书架上的六本书就显得太过平凡,可元徽看着它们的眼神格外慎重,几经思虑才伸出手去,将最上面的那本书拿了下来。
这本书非常古旧,线装书脊都有些松了,纸张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至今不见泛黄,封皮上写着《人世书》三个字,旁侧的作者落款赫然是“业律”。
业律,远古因果之神,她虽无逆命开天的神通,却有勘破因果回溯的能力,仗着神器空蝉镜在杀神虚余剑下游走求生,并试图通过因果律反杀,奈何天命注定了众神陨落,业律无法对虚余进行报复,终在星陨第四十八天惨死于虚余剑下,连空蝉镜也被斩成两半,携带她的怨恨堕入了归墟,受优昙尊点化,变成了魔将明光。
这本《人世书》,乃是业律仅存在世的东西,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利用空蝉镜回溯了玄罗人界的因果,把那些只有远古众神才心知肚明的秘密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她对人世最后的馈赠,亦是对天道的报复。因此,这本书无法被销毁,只能被三宝师下令封存在此,元徽早先翻阅过,却愕然发现书中尽是白纸,一字不见。
直到一千一百年前,萧夙偶然翻开了《人世书》,元徽才知道书上并非无字,反而记载着足以动摇神道根基的秘辛,也正因如此……
元徽目光微黯,他又从乾坤袖里取出一本书,将它放在架上空位,准备把这本《人世书》收到彻底不见天日的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转身,元徽才惊觉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正踏在木梯上望着这边,无声无息,气机不泄,已经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元徽脸色骤然一变,抬手一掌凌空击去,同时身形一动,袖摆如刀横割颈项,一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不速之客浑身都被灰色雾气笼罩,连身影轮廓都扭曲模糊如镜花水月,见杀招袭来也不闪不避,笑道:“老好人,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一掌一袖先后连击,却都是如堕虚空毫无着力,元徽忽觉身后生风,反手一袖扫了过去,同时旋足立身,却又是扑了个空。
元徽眉头微挑,他从这灰影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楼中暗藏的阵法符箓也没有被触动,说明来者并非邪门鬼蜮之辈,且极其擅长隐藏行迹,倘若对方不主动现身,也许自己根本不能发现他。
这个人既然暴露身形,就说明他此行意图就在自己身上。
一念及此,元徽将《人世书》收入乾坤袖,掌中化出《钟灵册》,道:“敢问阁下名号,为何擅闯我藏经阁?此乃重玄宫重地,倘若阁下有心向道,我等必打开山门以迎道友,何必做这不请自来的无礼之徒?”
灰影语带不屑:“重玄宫很了不起吗?”
他手无寸铁,态度却十分狂妄,元徽微微皱眉,道:“阁下闯我藏经阁,究竟有何目的?”
灰影不答反问:“你想将《人世书》藏到哪里?”
元徽眼中突现厉色,《人世书》的存在比奇门六册更隐秘,整个重玄宫中也只有他与三宝师才知道,眼前这个人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
蓦然间,他心中划过了一个念头,瞳孔骤缩:“你……是从归墟而来?”
灰影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径自向他伸出手:“将《人世书》交出来,我留你全尸。”
“放肆!”元徽脚下一震,将《钟灵册》祭起,书页无风自动,从中飞出一蓬白雾,迅速在半空中溃散开来,这才看清“雾”原是一大片流光剔透的玉白小虫,个个不到米粒大,生有百足,头部无目,一张阔口里密密麻麻满是细小獠牙,振翅无声,如倾盆大雨一般浇了下去!
“噬魂虫,好东西呀。”灰影面对虫雨飞降寸步不移,反而还有闲暇称赞。
他这话一出,元徽却是大惊,只因这噬魂虫的来历非同一般——昔年镇压归墟之后,净思为封印人界残留的邪气不惜以身为巢,把这些至秽之物炼化为驭灵,能在顷刻之间蚕食无数骨肉精魄,且只要她还活着,这些虫子便不死不灭,在战后追剿魔族余孽的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这一万五千只噬魂虫,便是元徽趁机从魔族尸骸中收集而来,也是他藏在《钟灵册》里的一大杀机,现在却被这灰影一眼看破。
“东西是好,可惜你不是地法师,暴殄天物了。”灰影叹了一声,抬手在身前画圆,指尖黑白两色光芒闪动,一道阴阳鱼顷刻落成,将他身影罩得严严实实,噬魂虫如落雨般砸上去,便似掉进油锅的蚂蚁发出“滋滋”之声,竟是化成白烟升腾消散了!
元徽心头一震,猛地拔足飞起,恰好避过贯胸一爪,那灰影神出鬼没地到了他身后,险些破了他命门!
“哎呀,竟叫你避过,不过……没有下一次了。”灰影舒展了下手指,笑得恶意,“元阁主,你非我对手,还不叫人来帮忙吗?”
元徽觉得刚才与他指尖擦过的臂膀已经没了知觉,侧头一看只见左臂皮开肉绽,仿佛被猛兽恶鬼挠了一爪,伤口正在溃烂!
云泥之别。交手仅这几个回合,元徽就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对方道行之高深、功法之诡谲委实罕见,哪怕他叫来厉殊也难有胜算,更重要的是……
“你不能把这里的情况暴露出去。”灰影突然开口,语气玩味,“倘若让天法师知道了你的想法,你会死得很惨,就像萧夙一样。”
元徽脸色冰冷:“老朽不懂阁下的意思。”
“元阁主,你装聋作哑当了一千年的老好人,到现在还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灰影嗤笑,“萧夙会死,不只因为他是天命杀星,更因为他看了《人世书》,交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朋友!”
“胡言乱语!”
“一千一百年前,你为炼制《钟灵册》穷尽山川造化,将成之时引来雷劫,若是没有萧夙帮你连斩六道天雷,你早就在雷霆之下化为齑粉!为报此救命之恩,你给了他自由出入藏经阁的权限,更因一腔好奇之心引他去看《人世书》,事后替他隐瞒……”顿了顿,灰影的笑声越来越低沉,“可惜你终究瞒不过常念,他给了你一个选择。”
元徽正要掐诀的手突然定住,他浑身僵硬,脸上怒容与血色一同褪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藏经阁是收藏天下典籍的圣地,可这座楼却是藏匿三界隐秘的密库,你作为它的主人不仅要守口如瓶,还要保证‘不容人间传一字’。因此,当萧夙看过了《人世书》,你就破了自己的天命,除非……知道秘密的人,只剩下你们其中一个。”
元徽的身躯仿佛石化。
灰影慢慢走近了他,透过朦胧的雾气,元徽能够隐约看到一双清透无瑕的眸子,黑白分明,如稚子幼儿一般天真好奇,又好像看尽沧桑的老人般深藏世故。
“你作为天法师的狗,一千年都唯他马首是瞻,为什么这次要忤逆他的意思?先是打断他的批命,再借白虎法印,破例引那妖狐到这里来悟道,当真是你慈悲为怀吗?不,只因为他是杀星,他与萧夙一样修炼三神剑,你想把曾经亏欠萧夙的东西还在他身上,从此就心境清明,再也不为因果业障所困,能够突破千年不曾寸进的瓶颈。”灰影的声音越来越轻,“可你,未免想得太美了……暮残声不是萧夙,无论你为他做了多少,都不能偿还你欠萧夙的债。”
元徽突然动了,他一掌重重打在灰影胸口,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再也拔不出手臂。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从容,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
灰影没有回答他,只是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折,但闻一声脆响,元徽的右臂从中断开,白色火焰烧灼过伤口,连一滴血都没有来得及流出,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溢散在空气里。
元徽双膝跪地,他的背脊上如压了一座无形大山,别说是反击,连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灰影居高临下,轻声道:“给你个机会,回答我——萧夙是怎么死的?”
元徽额头青筋毕露,他哑声道:“元神脱体,剑斩魔龙,陷、陷落秘境……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无、无关!”
“无关?”灰影大笑起来,“元徽,你还是这副样子,到死都不肯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没错,是常念的批命推动他走上不归路,是他为了迎战八方淬锋成剑,是净思给了他修炼元神的法门,也是他自己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以元神之躯奔赴寒魄城,最终投向天铸秘境,一去再不归,这看似都是他咎由自取,的确与你无关,可是……在常念因《人间世》外泄向你问责时,你跪在他面前发誓求饶,承诺会亲手收拾残局;在净思为了温养萧夙的元神来藏经阁翻阅万法时,是你给了她《奇门天武册》,却抹去了部分内容;在萧夙陷入天铸秘境时,是你对净思说,没有办法把他的元神强制唤回躯体。”
那时的净思并不知道,纵使阴阳封界令已经落下,她仍有最后一个机会将萧夙的元神唤回躯壳。
可是萧夙在天铸秘境等了七天,净思在灵涯洞守了十年,最终都只等到了油尽灯枯。
“元徽,你是萧夙的生死之交,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灰影蹲下身来与他对视,“你让我明白,比起伪君子,真小人还要更可爱些。”
“闭嘴!”
元徽浑身骨骼被重力压得咔咔作响,他将真元聚于气海,猛地震动奇经八脉,刹那间喉口一甜,却是借着这股爆发力破开桎梏,仅剩的左手翻开《钟灵册》,只见一道霜寒剑光暴射而出,直扑灰影面门!
这道剑光极快,蕴含了剑者残留其中的精纯剑意,一瞬间满楼薄冰结,目见皆成白,哪怕灰影身法如鬼魅,也不能躲开。
他只来得及后退一步,剑光便将他穿胸而过,紧接着一剑化万剑,于瞬息间将他洞穿得千疮百孔,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可元徽还没有松口气,脸色就陡然变了——万剑之后,灰影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他全身都被剑光刺得破破烂烂,比起蜂巢也差不离,丝丝灰雾从各处伤口溢散出来,身影也随之渐渐变淡,暴露出心口位置的符纹。
这竟然是一具灵符化身!
灰影看了一眼自己四处漏风的身躯,忍不住赞叹道:“灵涯剑意,当真是好剑。”
“你……”元徽面无血色,随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里浮现出惊恐与绝望,“竟然是你……为、为什么?”
“终于猜到了啊。”灰影重新在他身前蹲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那就替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吧。”
什么人才能保住秘密?
元徽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按在《钟灵册》上的手掌一动,眼看就要触碰到画上的一潭日月池水。
颈间忽然一凉。
灰影站起身来,手臂随之拔高,轻巧地拔起了元徽的头颅。
“元徽,你既然一时糊涂,就该糊涂到底……毕竟这世上,一条路走到黑未必不能活到最后,半途而废才是找死。”
鲜血喷溅在《钟灵册》上,灰影掌下的那张脸死不瞑目,他毫不在意地将头颅扔下,从元徽袖中拿出了《人世书》。
“啪——”
一声脆响,像是有物件坠地,灰影毫不意外地转过身,看到青木站在第七层的楼梯口,手中端着的茶碗已经砸碎。
此时雾气几乎快要散尽,故而在灰影转身之后,青木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脸上一片空白。
“乖孩子,你看到了什么?”灰影轻声一笑,与他近在咫尺。
青木浑身僵住,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全身血液都倒流直冲大脑,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看清楚,我是谁?”
灰影抵着他的额头,四目相对,声音温柔。
青木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可他什么都做不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愤怒一同席卷全身,他只能看着这双眼睛慢慢变红,直到变成赤红颜色。
如火胜血,烙印在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刻骨
暮残声在发抖。
这是极为少见的事情,他这辈子流过的血比泪多,少有面对危险不进反退的时候,可现在他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难动,只有肩背骨骼随着呼吸失控而起伏战栗。
“你到底是谁?”
他觉得寒冷,因为面具人正紧贴着他,双手环过他两臂,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不容半点挣扎余地,偏偏如此霸道的动作里含着一把小心翼翼,冰凉的发丝在暮残声颈间摩擦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