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清静真人并不熟络。”凤袭寒坦言道,“曾经听祖父提起,他是跟我爹一起长大的,两人亲如手足,可是在我出生前,清静真人就离开主家族地,常驻潜龙岛,很少再回去,我对他的印象也就不深。直到一百年前,族长之位更迭,我随祖父前往三元阁,不久后族中来信,说我爹接任凤氏族长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清静真人做潜龙岛掌事,族里很多长老反对都没用,这才让我记上了他。”
暮残声心思微动:“因为他资历不够,还是说……他不姓凤?”
“第二种。”凤袭寒对这点倒是清楚,“凤氏虽然一族不排外,历代以来接纳了许多门客投奔,也收养了些外族遗孤,对于有资质的人不吝下心血栽培,其中不少都已经身居高位,但是……我祖父曾经说过,清静真人心里对凤氏有芥蒂,跟咱们始终隔了一层,也就我爹跟他多年情谊,其他长辈都有些不悦。”
虽是如此,凤云歌到底是通透开明的长者,面对那封族里传来的告状信,他并没有干涉自己儿子的决定,沈阑夕上位后也用雷霆手段震慑内外,不负凤灵均对他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这才让长老们渐渐闭了嘴。
“清静真人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吗?”暮残声明知故问,“我也算在玄罗走跳多年,从未听说过有沈姓大族,难道是哪方小家族的后人?适才他一曲声传三百里,当真好道法、好修为,没想到你们凤氏不光精于医道,还藏匿了声乐秘典呢。”
“咱们相识十年,也算一起走过生死场,刚才拿姬轻澜试探你是我不对,你现在有话大可直说,不必故意来套我。”凤袭寒似笑非笑,“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这态度倒与司星移先前所说那样,看来沈家名声虽然由于岁月推移和家族消泯导致在外不显,在东沧境里却不是禁忌。暮残声这样想着,心里却不觉轻松,只在面上笑开道:“那你便跟我说说罢。”
“我也是看家族史记和听家族长辈说的。”凤袭寒回忆了一下,“沈家的历史颇为传奇,本是东沧境里一个小家族,连块大些的族地都没有,结果在千多年前出了位惊艳绝才的族长,沈家这才崛起,后来更是攻下潜龙岛作为族地,从此发展迅猛势不可挡,又历经两代,几与凤氏比肩。”
“沈家擅长的是声乐之道?”
“不错。”凤袭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了,在破魔之战爆发后,北极、南荒陆续陷于魔祸,东沧境也不能偏安,而沈家发展虽快却是根基浅薄,潜龙岛就成了魔族开启东方吞邪渊的祭坛。”
吞邪渊一旦开启,就是将人间与归墟直接连接起来,群魔往来无忌,所到之处无不凄惶。暮残声听到此处,声音不禁变得艰涩:“沈家是葬送在魔族手里?”
“是,也不是。”凤袭寒眼中流露出敬重之色,“当时青龙法印已在我凤氏传承多年,要想打开吞邪渊,必先夺得青龙法印,优昙魔尊为此亲至东沧,她魔威滔天手段诡谲,凤氏只得封锁族地,可是如此僵持下去,只会消磨族中子弟的心性和锐气,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暮残声屏息听着,藏在他体内的琴遗音不知为何也没说话。
“沈家与凤氏彼时相交和睦,深明大义,为解素心岛之围,他们主动开放了潜龙岛引群魔入内,倾全族之力鏖战,使凤氏得以冲出困局,与他们里应外合围杀优昙魔尊,最终守住了这方土地,让东沧境无数生灵逃过吞邪渊之祸。”凤袭寒回头看向栖凤楼,“凤氏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沈家更是全族殉道,仅剩三五稚子幸存,被凤氏收养,清静真人便是他们的后人……可惜,他已是最后的沈家人,若要看那世上血亲,怕也只有临水照影。”
东沧沈氏,终究已是不存。
暮残声告别了凤袭寒,沉默地回到潜龙岛弟子给自己安排的房间,甫一入内,他就掐了个禁制隔绝外界,轻声道:“卿音,你出来。”
琴遗音依言现身,他似乎是在心上那一亩三分地待得太久,一出来就伸了个懒腰,斜靠在软榻上:“怎么了?”
暮残声低头看着他:“凤袭寒说一千年前是优昙尊灭了沈家全族,可是按照你在昙谷里的说法,优昙尊在那个时候早已陨落,所以……做这件事的,是你吗?”
琴遗音反问:“倘若是我,你待如何?”
“我不信。”暮残声俯身与他四目相对,“杀人灭族这种事对你来说的确易如反掌,可是比起简简单单的杀戮,你更喜欢玩弄猎物,让他们自取灭亡……尤其,你对沈家另眼相待,恩怨也好,业障也罢,你舍不得给他们一个痛快。”
“你倒是懂我。”琴遗音满意地笑了,“我的确扮作优昙尊参与了那场大战,当初来东沧境也是为了夺取青龙法印,但我那时还没有得到魔罗优昙花,修为也不如现在深厚,贸然对上青龙之力难得讨好,与其跟凤氏拼个两败俱伤,不如借刀杀人,再去捡便宜。”
暮残声目光微沉:“你利用了沈家?”
潜龙岛与素心岛相距不远,哪怕是世交也难容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凤袭寒说两家本是世交,可他也是从史书记载和前人口中听说,偏偏这两样都可作假。
“我带你去看看。”琴遗音倾身与他额头相抵,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既然你对沈阑夕好奇得紧,我就让你知道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什么……”
暮残声一挑眉,大敌当前他可不相信沈阑夕能睡得着,况且贸然入侵他人梦境委实冒犯,只是没等他拒绝,眼前就是一花,他的元神被琴遗音拖入幻境,那景象依旧是千年前的潜龙岛,只是比起在司星移梦中所见,沈阑夕意识里面的岛屿要显得模糊许多,楼阁倾塌,满地狼藉,不少地方还出现了扭曲,显得格外光怪陆离。
他怔了下,凤袭寒说沈阑夕是随其父一起长大,那么直到现在也不过二百岁寿数,沈阑夕脑海里怎么会留有千年前的潜龙岛印象?
琴遗音牵着他往中心广场疾步走去,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尸体,有沈家人,更多的是魔族残骸,死状惨烈,没有一个活口,令暮残声觉得背后发寒。
快到广场时,暮残声在一片血泊里看到半块布满裂纹的白色面具,坚硬的面具被血液濡湿后变得柔软,似花瓣般软伏下去,他下意识看了眼琴遗音,后者侧头道:“是我当初撤离时留下的,还好走得快。”
千年前的琴遗音虽不比现在强大,可是凭借不死不灭之身足以睥睨八方英豪,潜龙岛上谁能伤他至此?暮残声心思急转,冷不丁琴遗音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于广场正中的祭坛已经被巨力碾碎,满地废墟里一站一跪两个人,跪着的中年男人手里紧握一块龙形印玺,绿似翠玉,透胜水晶,正是青龙法印的本相,只那法印上有一道血线,将整块印玺划分两半,一半通透青翠,一半污浊血红。
中年男人显然是想甩脱它,可那印玺好似长在了他手上,全身经脉虬结暴突,皮下精血真元肉眼可见地向法印涌去,他变得满身枯槁,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沈南华,你这叛徒……”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袍,眉眼乍看与琴遗音有些相似,细看却大不相同,暮残声分明没见过他,却在望见对方那沉冷眼神时微微一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勾结凤氏,背离家族,让我沈氏子弟血洗潜龙岛……”中年男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可他执着地望着眼前人,竭尽所有去诅咒,“沈南华,我以沈氏第五代族长之名诅咒你……终你此生,永夜难安,必将孑然一身,死无葬身之地……我沈家但有一支血脉尚存,铭记此恨,誓报此仇!”
被称作“沈南华”的年轻人听到这般咒怨,面上古井无波,只将衣摆一撩跪了下来,朝这将死之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道:“族长遗命,沈南华领受!”
说罢,他猛地提掌落在中年男人面门上,整个幻境霎时黑暗,所有光芒次第泯灭。
元神回到躯壳,暮残声蓦地睁开眼,只见琴遗音懒懒地瘫在榻上,手指勾来桌上的一盘葡萄,连皮也不吐,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刚才那是……”暮残声仔细回忆了一下,脸色慢慢变了,“沈阑夕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这些?”
“沈家最擅长的就是声乐,不只是音律,更在于声音本身。”琴遗音吐出一颗籽,“那第五代族长名为沈乐,最精通言灵咒,他以碎魂为代价加上全族人的咒怨下了两个诅咒,一咒叛徒不得好死,二咒后代铭恨于心……也就是说,沈家那些遗孤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从知事起就会被咒怨纠缠,直到大仇得报。”
“沈家死于魔族之手,那他们找……”暮残声瞳孔微缩,他想起沈乐临终时提到“叛徒”和“勾结凤氏”,心里顿时翻江倒海。
“对,凤氏收养了沈家的遗孤,可那些孩子心里都埋了仇恨的种子。”琴遗音笑得诡秘,“凤氏收养了好几个沈家孩子,可活到现在的沈家血脉只剩下沈阑夕一个,你说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呢?”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暮残声心下惊骇,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轻易下决断,反而问道:“你认为沈阑夕会借这次机会临阵倒戈?”
琴遗音又吃了颗葡萄,似笑非笑:“谁知道呢。”
“既然不知道,那就且待他自己选择,或由凤族长定夺。”暮残声不由分说地抢了葡萄盘子,“他人的恩怨,你看着便是,不许做推手。”
“你好无聊。”琴遗音抬了抬眼皮,“你就把我困在心尖儿上,连点乐子也不让我找。”
“我怕你玩死自己。”暮残声道,“别忘了,非天尊如果拿到了青龙法印,第一件事就是对付你。”
琴遗音终于不开腔了。
暮残声看他消停,剥了葡萄皮喂给他,同时换了个话题:“你能恢复姬轻澜的记忆吗?”
这个问题他在中天境就问过,彼时心魔的回应是可以做到但不愿为此与非天尊翻脸,眼下双魔盟约已破,暮残声便旧事重提了。
琴遗音衔走葡萄时舔了舔他指尖,这才反问:“你还想把他拉回正道不成?”
“想,但是不能。”暮残声叹了口气,“先不说他本就来历成谜立场扑朔,单他犯下的累累业障,就已经不是恢复记忆便能用‘苦衷’二字一笔勾销的,谁也没资格替那些死难者原谅他。”
“既然你决定要斩他,何必多此一举?”
“他活得太糊涂,至少死要做个明白鬼。”暮残声闭了闭眼,“何况,他现在是离非天尊最近的存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伊兰恶果将他的元神和肉身融在了一起,记忆由非天尊亲手篡改,倘若我现在出手修正,他会当场骨毁魂销。”琴遗音垂下眸子,掩去刹那流转的暗芒,“我需要一个时机。”
暮残声不疑有他,安安静静地投喂完一盘葡萄,成功把堂堂心魔酸倒了牙,这才净了手上榻安歇。
一夜无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失守
翌日一早,暮残声是被惊醒的。
仿佛地龙翻身般,整个岛屿突兀地剧烈震动起来,海浪声远远回荡,山林里的鸟兽鱼虫四窜奔逃,夹杂着一道刺耳悠长的怪声不断扩散,所有人都被惊动起来。
琴遗音重新隐匿起来,暮残声提起饮雪戟冲出房门,只见无数流光划过天空,潜龙岛上的修士正赶往四方结界阵眼,乍看仿佛飞星聚散。
暮残声心头一跳,驭上饮雪紧随其后,很快到了北方码头,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修士,沈阑夕、司星移与凤灵均亦在其中,皆是神情严肃。
此时天色已亮,潜龙岛上空一片蔚蓝无云,可在结界之外的天幕却是一片漆黑,滚滚云流从四面八方飞速聚拢过去,汇成一个越来越大的乌沉漩涡,暴风形成的长龙将海面与漩涡连接起来,搅动海水冲天而起,里面的鱼虾、水藻和船只残骸都被迫上了天,很快又淹没在一片数丈高的水墙中。
“我感受到了玄武之力的波动……”司星移仅剩的那只眼里也像是酿了一场风暴,“海啸要来了。”
作为玄武法印曾经的主人,在场没人会怀疑他的判断,可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潜龙岛凭借青龙结界屹立千年不受外敌侵扰,结界不止将四方宵小拒之门外,连同这片海域的风水地脉也一同镇住,故而现在外面的风浪已经蓄势待发,结界内的他们仍没有受到实质影响。可是,暮残声放出了神识,他能感知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逐渐渗透结界,让潜龙岛周围的海水与外界达成共鸣,伏在水面下的岛体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海浪侵蚀,本该趋吉避凶的鱼群和水妖们就像疯了一样朝岛屿基石撞击,浑然不顾被坚硬的石头撕裂,血腥味已经在海下逐渐蔓延。
“非天尊来了。”琴遗音在他心底开口,证实了最不妙的预想,“就在结界外面,还有……他带了很多人。”
“人?”暮残声心头猛跳,立刻将真元聚于双目,看到那一片狂风巨浪中竟还有大群黑影巍然不动,那是不下万余的归墟魔族,其中半数都呈现类人形态,足见道行不低。
他看到了琴遗音所说的人,在群魔中央有一棵巨木从水下生长出来,正是伊兰恶相的本来姿态,成百上千道人影就像果实一样悬挂在繁茂枝叶下,绑缚在他们身上的并非绳索,而是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蛇口都露出毒牙,抵在致命的颈脉处。
被吊在最前的两人更是熟面孔,一是西绝人皇的嫡次子阿摩那,二是御天皇朝丞相叶衡的嫡长子叶显荣。暮残声与叶显荣不过片面之交,对阿摩那更是只在玄光镜里看到过,可他向来记性极好,何况司星移提到过阿摩那代表西绝人皇而来,想必叶显荣就是御天皇朝的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