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眠春山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也只有对方才能令黑蛇无法释怀,不惜以释放他为代价也要将之找出来。
黑蛇泄愤般勒紧了他的脖子,声音阴冷:“你以为本座杀不了你,就没办法对付你吗?”
“咳……不敢不敢,只是您有这么多神通,怎么偏就要我出手,凭自己找到她不好吗?”男人咳嗽了两声,挂起笑容,“您才是眠春山的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该对您唯命是从,何况区区一个阴灵?”
“你敢讽刺本座!”三颗蛇头都因愤怒而高昂,黑蛇逼近他的脸,“区区一个阴灵,自然逃不过本座耳目,除非有你在暗中为她遮掩踪迹!现在本座不追究这点,你却还敢忤逆,是忘了当年被千刀万剐的痛吗?”
“我做梦都会被疼醒,哪里敢忘呢?”男人毫不退避地对上它,“但是您也知道我的性子,有些话说一不二。”
话音未落,被蛇尾缠绕的颈骨便发出“咔”地一声,男人的脑袋以扭曲的状态低垂下来,可他的确没有死,也暂时说不出一个字。
黑蛇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块冥顽不灵的臭石头,砸不烂,挪不动。
“本座是知道,否则曾经……也不会那般信任你。”黑蛇从他身上爬下来, “千万人在本座眼里均是蝼蚁,唯有你长伴身侧,本座给了你真法尊位,你却夺走了本座的一切。”
男人颈骨折断,暂时不能动弹,只能看着地面。无数细碎的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脑中闪过,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您……该……杀我。”
“若非那贱人的魂魄这些年龟缩无踪,使得一线香火尚存续着你的烂命,本座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黑蛇冷冷道,“不过,这一百年都过去,再深的执念也支撑不住魂灵的消耗,她已经忍不住露马脚,找上了你们曾收养的小瞎子。”
“闻……音……”
“他长大了,心眼儿也有了,呵呵……整座山都是鼠目寸光的草芥,倒生出这么一棵乔木来。”黑蛇嗤笑一声,“但是,在本座面前耍心眼儿,他还不够看……也罢,你既然要袒护那贱人到底,本座就拿这瞎子做饵,看谁能赢过谁!”
男人瞳孔微缩,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
黑蛇见他这模样,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亦或者它本就没想过能说动他,只是想跟他说上这一席话罢了。
它扭过头,又顺着树身往上爬,准备离开枯井。
偏偏就在这时,男人忽然开口了:“大人,您觉得……‘神’是什么?”
黑蛇的动作顿住,井下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男人伸手扶正自己的颈骨,让说话能变得流利一些:“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想不明白……人惧怕妖魔鬼怪,因力有不逮向神祈求庇佑,常怀敬畏虔诚之心;众生以神为尊上,视之作天道耳目,代行公正无私之法。神灵既然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你我……为何都落得这般下场呢?”
“……傻子。”
沉默良久,黑蛇终于说话了,它似乎在笑,声音却很冷:“众生之神,不过傀儡。”
暮残声觉得自己这把亏大发了。
眠春山是一滩浑水,放在平时他向来有多远绕多远,从不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结果这一回先是千里蹚浑水,现在还脑门一热跟祸头子结下了契约。
他事后冷静了半盏茶的时间,确定了自己没被咒术蛊惑,便只好将这一时脑热归结于“心太软”三个字上。
心太软的妖狐告别了闻音,又变回那脑满肠肥的死胖子模样,与化身悄然交替后,瘫在一张竹椅上晾晒一身肥膘。
闻音还在山神庙里罚跪,神婆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暮残声便对着伺候“金盛”的几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连喝杯茶都要将沫子撇得干干净净,凉粉不雕成牡丹花绝不吃,成功将人接连气走,偷得一时清静。
他眼睛半阖着,似乎是困了,实际上正搜肠刮肚地试图将现有线索串联起来,比任何人都清醒。
若闻音在通道里遇到的阴灵是当年的神婆,那么现在掌管眠春山的人必是假货,如此一来,且不说对方究竟是谁意图何为,那镇妖井里的“蛇妖”身份如何就尚待查明;若那阴灵才是妖孽所化,她欺骗闻音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可她凭什么断定闻音会如约前往不夜妖都,这样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除此之外,那壁画上记载了蛇妖的来历,却对虺神君少有提及,要么是雕刻者本就为了讲述蛇妖生平以告后来人,要么就是对方故意将所有的注意点都推到了蛇妖身上。倘若是后者,那边说明虺神君本身也有问题,让雕刻者不得不帮忙掩饰,而这八成跟蛇妖有所关联。
眼下摆在暮残声面前的有两条路——探查镇妖井,确定神婆身份。
据白日里短暂的观察来看,现在这个神婆阴冷多疑,言行举止多有怪异之处,已将眠春山所有人玩弄于五指之中,绝不是好相与之辈,一不小心便可能打草惊蛇;然而,镇妖井位于眠春山顶,乃此处最重要的禁地,其上必有陷阱设伏,难保不会闹出大动静来。
两条路左右为难,却必须择其一。
暮残声权衡了片刻,决定先从神婆这边下手。
镇妖井关系重大,没有足够的把握他并不想触碰禁制,否则行动败露事小,殃及无辜才悔之晚矣。
然而对于神婆,暮残声也没打算直接跟对方杠上。
事不宜迟,他扯起嗓子喊道:“来人啊!人都死哪儿去了,给老爷滚过来!”
一直候在这大老爷门外的两名年轻人闻言便觉头疼,这长乐京来的金老板虽然体胖,心却不宽,看谁都跟自己的狗一样,动辄找茬发作,是个顶难伺候的家伙。
“要不是村长的吩咐……”站在左边的男子目光阴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双手握紧拳头。
一旁的女子低声劝道:“等事儿办成了,他也得留在这山里,随你怎么收拾都行。”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换上谄媚笑容,低头哈腰地进去了。
“金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暮残声回来时捡了两块碎石子,这下正好用障眼法变成金子扔过去,道:“问你俩个事儿,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两人伺候他这大半天,还是头回得了赏,当下简直受宠若惊,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爷想打听什么?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不敢欺瞒。”
暮残声瞥了她一眼,将茶盏往小桌子上一放,道:“也没什么,就是闲得发慌,给老爷讲本子解解闷儿。讲得好了,老爷还有赏。”
一听这话,女子松了口气,男子更是抢先道:“不知道老爷想听什么?”
暮残声吊起眼梢道:“老爷想听《风尘录》,你会吗?”
“这……”男子一噎,“老爷,咱们都是山野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哪会这些东西?要不,让她给您唱几首山歌听听?”
暮残声不屑道:“长乐京的花魁给我唱曲儿,我还听腻了,轮得到你们这种货色来卖弄?罢了,就给我说说你们这儿的趣事杂闻吧。”
女子苦着脸道:“我们这与世隔绝的小地方,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哪有什么……”
“哦?”暮残声状似无意地道,“我听你们村长说,想让我投钱在长乐京修一座山神庙,供奉什么神君……你就给我讲讲这个吧。”
两人面露难色,他便拉下脸:“怎么,讲不得?”
“不不不……老爷,您说的是咱眠春山的山神大人,尊号‘虺神君’,这里所有村民都知道,没什么讲不得的。”男子犹豫了片刻,“只是……我们虽然知道这位大人,却了解不多啊。”
暮残声奇道:“既然是山神,就该是你们祖祖辈辈都供奉着的,怎么会了解不多?”
这话像戳中了什么痛点,两人脸上都飞快闪过些许尴尬的神色,暮残声见状来了兴趣,又放下两块金子,道:“把你们知道的讲讲,左右是听个趣儿。”
女子这才道:“老爷,您可见过神?”
“你要是说庙里的神,那我可见得多了,什么披红挂绿的泥胎和金身玉相都有。”暮残声扳着手指道,“至于活灵活现的神,那可真没见过,只听说北极境的圣地里有真神坐镇,但这也只是传说,谁知道真不真。”
“那我们跟老爷不一样。”女子笑了,“您看这山上如我们这般岁数往下的年轻人,都是被山神大人庇佑着长大的。”
“这世上装神弄鬼的可多了,你们怎么知道那是神?”
“老一辈从小就指着他告诉我们‘那是眠春山的山神大人’,而我们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他还不老不死,仍是旧时模样。”旁边男子的眼中浮现出怀念神色,“他能飞天遁地,变化成各种模样,既能让枯木逢春,又招来风雨润物,叫山中鸟兽虫蚁都听话,还能在挥手间把生病受伤的人都治好……小时候我们到山神庙里玩捉迷藏,我爬上房梁却被蜘蛛吓得滚下来,差点就摔个头破血流,结果神案后面的石像突然活过来,伸手把我接住了。您说,这若不是神,还能是妖吗?”
暮残声来了兴致:“听着有点意思,那你们知道他的来历吗?”
“老爷开玩笑了,我们这些凡人才活多少年,怎么会知道神的来历?”女子笑了笑,“不过,小时候听我娘讲,老辈子的村里人当初并不信山神,因为那位大人曾经并未现身,山上的生活条件也差,大家虽然晓得山上有座破庙,却从来没有修缮供奉过,还打算把那里砸了建个粮仓,直到那一年……”
第二十二章 山神
注:出自《左传?成公四年》 小剧场—— 暮残声:大兄弟,你们这山里的事儿完美应证了一句话。 闻音:愿闻其详。 暮残声:庙小妖风大。 闻音:……有道理
一百四十多年前的盛夏,周边有地龙翻身,殃及了眠春山。
人们从梦中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便匆匆跑出,满山摇晃似欲倾斜,大地裂开了缝隙,不少树木和房屋都倒塌下来,砸死打伤好几个人。
地动没有持续多久,造成的伤害却无可挽回,然而祸不单行,村民们还来不及为此感到悲痛,第二天就下起了暴雨。
暴雨一连下了五天,山上有陡坡发生走蛟,连出入的道路都被封住,下面河流涨水,矮一点的人淌进去便没了头顶。
村民们拖家带口地逃往高处,暴雨虽然渐渐小了,却仍未停止,死去的人畜尸体堆积在各处,疫病在潮湿闷热的天气下迅速发作扩散,不到十天,已经有数人染上了瘟疫,尤以老弱妇孺受害最深,其中就包括那一任的村长和好几个村老。
彼时,现在的村长还是个刚过而立的壮年汉子,神婆也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大姑娘,名叫闻蝶。
她年纪轻,家传的巫术都还用不熟练,怎么能带领村民在天灾疫病之下求生?闻蝶尝试了很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大雨爬上山,去求那破旧庙宇里面目模糊的神像。
人力穷尽时,方请神佛恩。
“听说神婆大人在庙里跪了三天三夜,脑门都磕出了血,哭求神灵慈悲,最后终于感动得山神显灵了。”女子讲到这里便眉飞色舞,“我娘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黄昏……不仅连日大雨在几息间停了,天上还很快就云开雾散,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将腐臭的味道一卷而空,堆积在地上的尸体无声下沉,融入泥土里消失,倒塌的山石树木自动扶正,就连堵塞出口的泥沙也都不见了。”
暮残声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场景,犹如死而复生般令人动容的神迹。
“然后,神婆大人带着灵药回来了,治好得了瘟疫的村民们,度过了这次难关。”旁边的男子插嘴道,“据我爹说村里人除了闻家,本来都是不信神的,直到那次天灾异象,大家终于相信了这里有山神,于是各家都派人去找神婆大人,商量怎么修缮庙宇和神像,然后就一直供奉到现在。”
“他们当时见到山神现身了吗?”
“没呢,老人们说天灾过后村里人对神灵又敬又畏,可谁也没见过山神本相,都是听神婆大人的吩咐修庙和造神像,连‘虺神君’这个称号都是她从家传古札上找到的。”男子掰着手指琢磨了一会儿,“山神现身是在我七岁那年的春天,神婆召集大家做春祭,搭高台供三牲,等到了晚上歌舞唱罢,大家正准备点福灯,就看到那高台子上多了个人。”
那是个模样未过而立的年轻男人,身形高瘦,穿着天青色广袖长袍,长发不挽鬓髻,双足不着鞋履,面如圭璧无瑕,笑若春暖花开。
他站在两张高的台架边缘,随着一阵风飘然落地,接过神婆手里一杯祝酒,仰头饮尽。
神婆率先跪伏在地,高呼道:“拜见山神大人。”
这是虺神君的首次现身,从此烙印在眠春山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
暮残声在听他们说话时,两眼看似无意,却没放过对这二人的神情观察,发现在说到山神现身之时,他们的语气十分激动,眼神与之相比却显得冷漠了,仿佛是在唱作俱佳地背诵一篇老掉牙的神话故事。
思及闻音说过的“移魂”,他有些吃不准这二人究竟是被骗后不得不与贼子同流合污的后来人,还是眠春山原本的村民。
若是前者,这反应情有可原;若是后者,那这其中可就有猫腻了。
他颐指气使地道:“听起来有点意思,你们山上该有这位神灵的庙宇吧,带老爷去看看。”
“这……”二人面露难色,“老爷,并非我们有意阻拦,实在是山神庙自多年前便被神婆大人划入禁地,她白天在那里祷告,晚上锁了门才回家,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的祭祀,其他时间我们都不得上去,连村长都只能派人去庙外或是家里通知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