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了舔手背上怵目惊心的烧伤,感受着经脉间刀切针刺般的疼痛,这是白虎法印遭到朱雀煅烧的结果,一时伤不到根本,却是实打实的疼。
暮残声得到白虎法印并非他自己所愿,却还记得接受传承时的痛苦,何况朱雀法印情况最为特殊,琴遗音虽然凭借沈问心得到了一半传承,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沈问心,之间又跨越了千年光阴,谁也不知道朱雀法印是否在这些岁月里因为传承不全而产生异变,更不知道水潭之下究竟隐藏了何等秘境。
他承认自己在害怕,来到南荒境是因为别无选择,可朱雀传承并非儿戏,琴遗音又失去了不死之身,一个不好就会彻底湮灭其中。因此,暮残声明知火行克金也要跟琴遗音一起进去,想着即便是真的失败了,总要跟他死在一起,不叫他孤独而来孑然而去。
偏偏天不遂人愿。
暮残声平复了躁动不安的内息,运转《浩虚功》将白虎之力压制下去,调动自身妖力在体表覆盖了一层屏障,这样做能够最大程度减轻朱雀法印对他的影响,却也削弱了白虎法印的庇佑,倘若这一次还是不行,他也难以全身而退。
此时已是黄昏,萧傲笙刚忙完了一天事务御剑而来,厉殊不得不离开此处去接手军务,师兄弟俩又一次并肩而立,萧傲笙察觉到身边气息变化也不惊异,只是道:“你还不死心。”
暮残声对他笑了一下:“师兄不也在等吗?”
坠入朱雀门的不止琴遗音,还有青木和北斗,萧傲笙没能及时把他们拉回来,尽管谁都不会责怪,可他向来善于为难自己,无论多么忙碌疲惫,一有时间就会回到这里。
萧傲笙默然片刻,握紧玄微剑:“我会稳住结界,放手一搏吧。”
唇角一勾,暮残声猛地凌空跃起,双手高举长戟,四方风云汹涌聚拢,沛然灵气在戟尖凝成一道白虹,长戟尚未下落,潭水已如嗅到危机的猛兽,水流迅速盘旋急转,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诡异黑洞终于再度出现在水潭中心。
长戟劈下刹那,空间好似发生了无形断裂,通体燃烧着烈火的不死鸟猛地从黑洞中振翼而出,眨眼间冲至近前,尖喙与戟尖狠狠相撞,伴随着恐怖至极的厉啸声,它陡然化作一团烈火,将暮残声整个包裹起来!
萧傲笙已将玄微剑刺入大地,无为剑域倏然展开,千万把剑刃分化四散,如同擎天柱一般死死撑住结界四方,恣意肆虐的火焰涌入白雾,将雾气烧成一片红色,大地隐隐开裂,似有岩浆即将涌出,却被蓝色灵光悉数压住,如矛与盾,两相角力。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只在一瞬间。
下一刻,但闻一声锐响,那团火焰凝成的巨茧上刺出一点白光,紧接着如裂帛一般,饮雪戟从中破出,顺势向下将它整个劈开,尖利至极的鸣叫声乍然响起,重新化形的朱雀法相被从中劈成两半,又在即将坠地刹那恢复如初,扇动火翼,再度朝暮残声咬杀过去!
暮残声等的就是这一刻。
九条狐尾在身后爆出,大如山岳的妖狐悍然现世,张开巨口将不死鸟整个吞入肚腹——他进不了朱雀门,但是朱雀法相可以!
几乎就在朱雀法相入腹刹那,白虎法印倏然暴起,火行与金行两股力量以他肉身为战场厮杀不休,若不是《浩虚功》真气稳稳护住心脉,本身又是被《三神剑铸法》加上地骨锻造而成的活兵器,暮残声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一击得手,暮残声半点不迟疑,化为原形往下一跳,这次他不再被水潭拒绝,而是畅通无阻地掉进黑洞中,刹那间眼前一黑,天光水影皆远去,只剩下刻骨寒意围绕身周。
朱雀门内……怎么会这样冷?
暮残声愣了一下,勉强压住体内暴动不已的两股力量,顺着寒意袭来的方向摸索过去,结果撞上了一扇门。
他吐出一小团狐火,发现这扇门很大,位于通道尽头,上面镶嵌了一面圆形镜子,离地三尺,看不出什么材料,上面有九颗熠熠生辉的古怪晶石,乍看仿佛星辰一般,镜面没有映出暮残声的模样,却隐隐浮现出森罗万象的影子。
“这个是……”
暮残声记性很好,一眼认出这镜子像极了他十年前在芥子之境里见过的古怪巨轮。下意识地,他把手放上去,却如蚍蜉撼树,根本动不得分毫。
最让他感到不适的是,镜子映出了火光与通道,独独没有自己,仿佛在镜子眼中他根本不存在。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强行破门的时候,这扇门突然从另一边被平推开来,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火光却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卿音!”
“……是你?”
两道声音重叠,琴遗音本是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没料到门后就是暮残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脸上顿时浮现出错愕和惊慌,尽管只是一瞬间,仍被暮残声捕捉到了。
“你……如何了?”目光一扫,暮残声又看到倒在他脚边的两道熟悉人影,“青木和北斗怎样?”
“没死,放心吧。”琴遗音将他们俩丢过来,状似无意地关上门,“只是受不了力量冲击,暂且昏过去了。”
暮残声低头查看了一下,确定北斗和青木都无大碍,闻言又心里一紧:“那你……”
“我没事。”琴遗音低头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答应过要你一起的。”暮残声本想给他一个笑脸,奈何体内那两股纠缠的力量委实不消停,这一下经脉间火烧火燎,痛得他脸色扭曲。
琴遗音察觉不对,一手掐住他腕脉,眉头很快拧成死结。
“你……简直乱来!”发现朱雀之力后,他对暮残声大发雷霆,气得眼眶发红,因为努力压抑怒火,以至于手背青筋毕露。
他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火克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强行吞入朱雀法相,你是向天借了个胆,还是不想活了?”
认识这么久,琴遗音哪怕生气也鲜少流于表面,更别说是发这么大的火气,暮残声被吓得愣住,蹲在地上怔怔看他。
实际上,琴遗音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重新沉默下来,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掌心里已有了几道月牙血印。
暮残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我没事,等出去了就把它放开,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笨拙地轻拍琴遗音背脊,像是在哄小孩,如果是以前,琴遗音会顺水推舟跟他讨个吻,但是心魔现在就像木头桩子一样僵立在原地,沉默地注视他,看得暮残声浑身不自在。
直到暮残声快要被他看得炸毛,琴遗音才伸出手,指尖在暮残声喉间一点,后者不由自主地张开口,火红的力量化为一道气流冲了出来,仿佛一条红绸在琴遗音手上缠绕几圈后才消失。
见状,暮残声一喜:“你成功了?”
“……没有。”琴遗音垂下眼,“它只是亲近我,为我驱逐了玄武寒气,但是没有承认我。”
这个情况不在暮残声先前预料之内,却比最差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他愣了一下,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琴遗音没有回答他,一手一个拎起北斗和青木,往通道出口走去,暮残声怎么看都觉得那背影透出了几分狼狈。
他下意识看了眼那扇古怪的门,镜子里映出了琴遗音他们三个的背影,却看不到自己的脸。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滞留,朱雀之力离体后,此方空间对暮残声的排斥陡然剧增,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琴遗音,赶在通道闭合之前离开。
萧傲笙已经等得快要按耐不住,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已经恢复平静的水潭再起波澜,四个脑袋先后冒了出来。
看清来人,萧傲笙连忙上前接过青木和北斗,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偏偏昏睡不醒,好在气息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他心下一松,这才将目光投向琴遗音,手掌握紧了剑柄。
“朱雀法印还在下面。”暮残声挡在两人之间,迎上萧傲笙冷凝的面容,“师兄,你不必担心。”
萧傲笙不为所动:“这次失败了,他就肯善罢甘休吗?”
暮残声正要说话,就听琴遗音道:“是。”
这一下,暮残声彻底愣住了,他知道琴遗音与道衍神君的死结所在,也知道朱雀法印对琴遗音意味着什么,他设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包括传承失败,唯独没料到琴遗音会放弃。
“朱雀法印与我无缘。”琴遗音按住暮残声的肩膀,“它想要的主人,我永远做不到。”
萧傲笙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参与接下来的战争。”琴遗音冷冷道,“你们该高兴,少了我这样的敌人。”
暮残声忍不住开口:“你——”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被琴遗音死死抓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与此同时萧傲笙拔剑出鞘,玄微向着琴遗音眉心刺去,却在最后关头被猝然出现的一朵人面花挡住。
仅此一瞬,萧傲笙错失了将暮残声拉回来的机会,眼睁睁看到一道漆黑裂隙在琴遗音身后开启,吞噬了那两道身影之后立刻消失,原地只剩下一朵残花。
剑尖挑起花瓣,萧傲笙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香无臭,冷冽至极,在扑入鼻腔刹那如裹挟着无形冰渣,冻得浑身麻木。
“你到底怎么了?”
暮残声没想到自己只走神了片刻,就被琴遗音直接劫走,转眼间就到了婆娑天内,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开来,却发现琴遗音用力极大,几乎要将自己指骨捏碎,又有一阵阵不易察觉的战栗传来,如同主人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绪。
察觉到这点,暮残声准备甩开他的动作顿住,只好将目光投向四周。
大抵是玄武寒气已然消解的缘故,一度遭到封冻的婆娑天恢复了往日模样,荒野无界,心海如镜,数之不尽的玄冥木生长在此,朦胧轻淡的白雾如纱绢般笼罩着它们,使每一朵人面花都显得神秘莫测,那些面孔汇聚了众生百态,喜怒哀乐、男女老幼皆有之,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人面都在这时闭上了眼睛,似是执掌此界的心魔不允许它们窥探。
直觉告诉暮残声,在这三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现在绝不能再刺激琴遗音,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温声道:“卿音,我在朱雀门外等了三天不见你出来,我以为……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孤独,所以我去找你。”
“……”
“你常说我冥顽不灵,可你自己也是一样,捅破天的事情我都敢跟你干了,还听不得你一句真话吗?”
“……”
“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说都可以。”
琴遗音终于转过身来,令暮残声惊愕的是他眼眶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通红,若不是眼中没有水意,简直就像是要哭。
所有想法都在此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暮残声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都不敢问了,他挣脱琴遗音的手,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抱在怀里,踮起脚用力摸他的头。琴遗音用力回抱了他,胳膊勒得骨头生疼,仿佛溺水之人紧抱浮木,暮残声不敢挣扎,只能一下接一下地给他顺气。
许久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记得姬轻澜吗?”
“姬……轻……澜……”暮残声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那是谁,大脑中关于对方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形刻刀悄然刮除,连回忆都被刻意忽略,如果不是他本身对姬轻澜的印象过于深刻,恐怕早就将其彻底忘却。
说起来,他在南荒境待了近十天,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有关姬轻澜的一星半点,代表这种遗忘不止作用于他的记忆,而是这世上所有人。
姬轻澜就像他自己手中提着的那盏香火,人死若灯灭,烟散尽成空。
暮残声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我想起来了。”
是“想起”而非“记得”,其中意义不言而喻,琴遗音的眼眸飞快掠过一丝暗光,他缓缓抬起头,将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那么,姬轻澜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能想起来吗?”
暮残声苦苦思索起来,大致都还记得,只是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不清,正努力回忆间,就听琴遗音低声道:“他让你去找的那块残骨,我现在给你。”
他俩不久前才因为残骨发生过争执,暮残声对这件事记得最为牢靠,闻言不禁一愣,只见琴遗音勾出颈下一条红线,将悬挂在上的那一小截骨头轻轻放在他掌心。
暮残声下意识收紧五指,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掌心分明没有伤口,疼痛却渗入骨髓,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透彻灵魂的冰寒。
十年前的他还不明白,现在终于辨认出来——残留在骨头上的力量,分别属于白虎法印和玄武法印。
心里有块地方动了动,暮残声抬起头,正要询问却被琴遗音再次抱了满怀,耳边响起如呓语般的细碎话语:“对不起……我……是我……是我毁了一切……”
“你……到底在说什么?”暮残声无措地抱着他,握着残骨的右手却僵硬成冰石,寒意和痛楚化为双刃蔓延至大脑,刺得他头痛欲裂。
“姬轻澜来自未来,他不惜取代了过去的自己,只为了改变一部分命运,尤其是……你。”琴遗音抓住了妖狐的一把白发,喃喃道,“在他所知的未来里,非天尊早于你之前找到了我,我没有跟他反目为敌,而是继续千年前的计划,帮他扫除障碍,布设灭神局……”
暮残声的另一只手缓缓握紧。
“我帮欲艳姬推动虺神君堕神成魔,让他与黑蛇融为一体,成为复活罗迦尊的容器……我在寒魄城设下陷阱,借御飞虹之手杀死萧傲笙,又让她以挚爱身份活成剑邪……我助非天尊算计凤云歌,让回天圣手变成魔将冥降,使昙谷毁于天罚……”琴遗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借剑邪之事刻意接近你,与你纠缠百十年,让你对我爱恨两难,想要将你拖入魔道变成对付道衍的兵器,不惜算计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