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谁也不知道素来阴郁的山神藏在洞穴里,对着一条小蛇痛哭失声。
小青蛇被他吓得不轻,“滋溜”一下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用蛇信子舔他的脸,把泪痕一点点舔干,然后拿自己小小的脑袋去蹭他眼角。
蛇妖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捧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只剩下这一个身份和这条小青蛇。
他头一次主动亲吻了小青蛇的脑袋,哑声道:“小东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名字这样简单却重要的东西,父母没缘分给他,如今他却给了这条小青蛇。
可惜他实在不会起名,搜肠刮肚终究不得,只好在半夜偷偷溜进村里教书匠的屋子,偷了好几本书籍回来,最终定下了“虺”这个字。
他点了点小青蛇的头,说道:“虺,永远都别背叛我,别离开我。”
虺还不会人语,但已经能听懂他的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蛇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比天上月更明亮,可惜就像水里的泡影,看着极尽璀璨,却在触及的刹那支离破碎,那刻在心里的身影也随着涟漪荡开也散去,只留下一点青芒沉在空洞无神的眸底。
浸泡在血池里的男子,下半身都被拦腰斩断,上身刻满了图文诡艳的符箓。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半点声息都没有,像是已经死去多时,直到此刻才从眸中露出了一点生命的光。
与此同时,整个池子里的血色向他聚拢过去,于腰部断口处盘旋缠绕,转眼间长出了完好的新肢体,有着与人无异的腰臀腿脚。
池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眉目生花,发如鸦羽,身上仅着一件罗裙和一层薄纱,玲珑身段若隐若现,极尽魅惑,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举手抬足都能勾走全天下人的心跳与呼吸,就连女子都不能不为之动情。
见到他醒来,女人脱下轻纱,赤足步入已经变得清澈无比的水池,双手捧起他的脸,吐气如兰:“尊上,怎么了?”
那张脸上的蛇鳞都已经脱落得干干净净,就连澄黄的眼睛也变成了猩红色,他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又似乎被一些别的东西充斥得满满当当,如今头疼欲裂。
“我……”他推开了这个女人,一手死死捂住头,“我是谁?你……你是谁?”
女人适时托住他差点滑倒的身体,柔声道:“我是欲艳姬啊。”
“欲艳姬……”他喃念了两遍,觉得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更多,“那……我是谁?我怎么了?”
“您是奴的尊上,归墟魔族的罗迦尊。”欲艳姬轻轻抚平他眉间的折痕,“自从当年大战后,您元气大伤睡了太久,想来是做了噩梦吧。”
他迷茫地道:“噩梦……对,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座山,还有……”
欲艳姬轻柔而不失时宜地打断了他:“噩梦而已,醒来便没有了,您不必为此伤神,让奴扶您去休息吧。”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她带出水池,自然也没看到在转身刹那,欲艳姬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成了。她在心里暗道,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算计和等待,终于等到了这蛇神彻底失心入魔的这天,有了这样完美的皮囊,真正的尊上残魂就能在其中复生。
欲艳姬想到这里,笑靥如花。
她带着迷茫的男子走出这间密室,安置在自己的寝殿里,亲自取来了不少华丽衣冠,温声劝他好生休息,这才福身退下。
欲艳姬离开之后,男子空洞的目光在这些衣物上扫过,本无一在意,最终却神使鬼差地拿起了一件剪裁精致的青衫,以玉线编织滚边,上面绣着翠竹暗纹,看着便觉清雅。
“这个……”
他起身将青衫展开,恰有风从窗扉缝隙吹入,拂动衣袂轻扬,仿拂有青衣人在面前舞袖而立。
可惜风很快便止歇,青衫也落了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不甚熟练地将青衫穿上,慢慢踱步到殿里唯一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青衣人影,似乎与梦中交叠,又在下一刻错开。
他并不适合青色。
可当他的手指抚上镜中青影,却无端在陌生中觉出几分熟悉。
“我好像真的做了个噩梦……”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我把你给忘了,你是谁呢?”
镜子里的影像随之皱眉,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情,镜影自然也不会给他答案。
梦里相携成双客,醒后方觉未同归。
纵见青衫衣如旧,不似故人未展眉。
第199章 番外二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
萧家算不得家大业大,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的首富,而萧夙乃是八代单传的一根独苗,还天生异象,被全家上下乃至看门狗都寄予厚望。
据说他娘怀胎的时候肚子又大又圆,乡里那些赤脚大夫诊脉都断定是双胎,结果十个月后他呱呱落地,不见同胞弟妹来抢奶喝,只有一块陨铁在当时从天而降,把屋顶都砸出个大坑。
一时间全村都在说这稀奇事,他爹一边吆喝人修屋顶,一边把那块陨铁包起来放到儿子旁边,兴冲冲地对媳妇儿说道:“咱儿子长大了一定是这十里八村最厉害的铁匠!”
刚给孩子开了奶的女人闻言柳眉倒竖,她三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儿子,心疼得不得了。还没出月子,她就隔着窗户跟丈夫划拉家里余钱,琢磨着将来要给他请什么先生伴读,连可能还在人娘胎里的通房丫头都计划了一二三个,奈何这破孩子自己不争气,在抓周的时候对满桌搜集来的各色物件视若无睹,只抱着那块陨铁傻笑。
一时间满堂大笑,老爷子一敲烟锅子找补道:“等孩子大了把这铁打成兵器,说不定要当大将军咧。”
众人都对老爷子的急智称赞不已,于是萧夙从小就抱着陨铁不撒手,又有身好根骨,力气大得像小牛犊子,性格又乖,全家没有谁不喜欢他。因此七岁那年,萧夙指着画本说想将陨铁打成一把剑,他爹二话不说就应了,亲自带了两个下人去邻县找方圆百里最好的铁匠,结果就一去不回——
当时五境世道都不好,中天境因为地广人多更是乱成一锅粥,草台班子搭成的朝廷几乎三年换一茬,民间盗匪流寇横行。那年正闹旱灾,一伙北方来的匪徒刚好流亡至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爹连跑都来不及,就被一棍子砸破了脑袋。
萧夙知道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匪徒在邻县放了把火,又跑到了隔壁乡村来,领头那个脑袋上戴着毛毡帽子,边缘镶嵌一块黄玉,是他娘亲手做的,爹一直很喜欢。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青壮年大多出去找伙计,留下的人多是老弱妇孺,面对一群拿着刀枪棍棒的凶恶匪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砸开了家门,老爷子跪下来苦苦哀求,被一脚踹出老远,脑袋磕在石头上,当时就断了气。他娘在后院里听到了动静,左右看看无处可逃了,扯了个小木桶把儿子塞进去,抱着就跳了井。
他们家水井打得深,寒冬腊月里水冰凉刺骨,女人把木桶托在水面上,直到两条手臂都僵死了,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萧夙又冷又饿,忍着不哭不叫,直到一天后才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家里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他蹲在焦土里刨了很久,没找到一具完整的骸骨,只有那块陨铁还在灰烬里完好无损。
七岁的孩子从此没了爹娘没了家,抱着块灰不溜秋的铁离开这里,活得像个小叫花,直到被一个老道士抓住。
老道士先是看到他怀里那块铁,眼中精光一闪,接着摸了摸他的骨骼,跟拍花子的一样诱拐道:“娃儿,你给贫道当徒弟好不?”
萧夙瞥了眼这乱发破衣的瘦老头子,扭头就要走,结果肚子“咕咕”地叫了。
老道士从怀里摸出半块饼子递给他:“做我徒弟,师父给你饭吃咧。”
萧夙盯着那半块饼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会打铁吗?”
老道士一愣,接着又看看他怀里的陨铁,笑眯了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一把剑。”萧夙低头看着陨铁,“我要把它打成一把剑。”
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陨铁,道:“会是会,可你这铁不好呀,杂质太多,换一块吧。”
“不换。”萧夙道,“我就剩下它了,不换。”
“那我就帮你。”老道士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他把饼子递过去,“贫道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的传人,世上没有谁打铁比贫道厉害了。”
七岁孩子书都没念多少,当然听不懂什么《奇门天兵册》,萧夙就记住了他叫无为子。
……难怪穷得只有半块饼呢。
萧夙啃着饼子如是想到,很尊老地把饼又掰开,递了一半回去。
(二)
自万物有灵,众生便开始走上修行之路,其修者遍布红尘三千,所修之道也有殊途三千,不论是否能够同归,这些道法已成为了修行界日渐强盛复杂的根基。
在这三千大道里,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人另辟蹊径,或推陈出新,或离经叛道,创出不为大众接受的奇诡功法,按照法诀偏重分列名目,大致归为兵器、香火、咒法、丹药、占卜、武道等六类,统称《奇门六册》曾为众修者趋之若鹜,但因不避讳旁门邪道,致使有心者把持不住妄念犯下滔天罪业,故一度被封杀销毁,至今虽然解禁,却不复昔日辉煌,已经少有人知悉。
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仅存在世的传人,他精通冶铸却修为不高,如今已到了衰老之时,只恨自己此生不能打造出绝世神兵、留下一二真传,没想到会遇见萧夙。
一路上他对萧夙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三句不离“先天根骨”,五句便有“天赐玄铁”,听得萧夙耳朵都生了茧子,如果不是他说教导打铁不收钱,小孩儿肯定掉头就跑了。
等他们终于来到一座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破道观,萧夙才觉得眼前一亮。
这道观破得连只耗子都嫌弃,哪怕狼心狗肺之人都无法睁眼瞎夸,然而却有一位白衣女子站在门口等待,她身姿如莲亭亭玉立,气息却似雪梅清寒,小小的孩子只多看了她一眼,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无为子笑眯眯地迎上去:“净思啊,又来修兵器?”
净思颔首,也不多话,一道长戟震袖而出,这再普通不过的袖里乾坤顿时让没见识的乡下孩子瞪大了眼,紧接着就被长戟吸引走目光。
这把戟比她本人还高些,上头坑坑洼洼仿佛被浓酸腐蚀过,戟尖上还有缺口,让无为子心疼得直咧牙花子:“你说你,堂堂地法师,整天不在北极境修道,老跟那些妖魔鬼怪过不去做什么?”
“犯我看守之地,当杀。”
无为子顿时奇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闯天净沙?”
净思淡淡道:“凡我所至,皆不容忍。”
“……”无为子挫败地叹了口气,“算了,贫道给你修。只是这把戟乃贫道早年铸造,如今也到极限了,顶多再折腾个两三次,就连我都无力修补,劝你重铸一把吧!”
净思看了他一眼,摇头:“你已经不能重回巅峰,罢了。”
她说话直白,无为子这次倒是不气恼,招手示意萧夙过来,笑道:“那你就再等等,待我徒儿学有所成,一定比贫道厉害……夙儿,来拜见净思前辈。”
“我等着。”
净思看了萧夙一眼,神情无波,声音冷淡,不知道是上心了还是客套话。换了寻常孩子怕是要被她一身冷意震慑,好在萧夙不怕生,又是天生脸皮厚性子直,想起娘亲和以前那些照顾过自己的小丫头大姐姐,对女子便有种浑然天成的好感,便伸手在破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小包被油纸裹好的桂花糖来。
这是老道士在路上给他买的,仅有几枚指甲盖大小的微黄糖块,萧夙吃了一颗就再没舍得,现在眼巴巴地捧到净思面前,道:“前辈好,前辈吃糖!”
无为子:“……”
他跟净思不算深交,但也知道对方从不假辞色的冷漠性子,在这个乱世里强者为尊,出自北极境的三位法师算是一方霸主,这些年来对其忌惮巴结之辈有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没看到谁能让净思动容一星半点。
无为子怕孩子失落,正准备岔开话题,却见净思定定看了小孩儿一眼,伸手拈了一颗糖吃下,冷淡却不失客套地说道:“多谢。”
萧夙高兴地将纸包递到她手里,很识趣地在师父目光催促下跑开,准备找溪水洗刷那块已经脏兮兮的陨铁。
无为子尴尬地道:“真是不好意思,他……”
“他是个孩子,不妨事。”净思垂下眼睑,“你收他为徒,是为那块寒星玄铁吗?”
无为子不否认:“是,不过收他为徒也是真心实意。”
净思不置可否,将长戟留下便离开。无为子目送她离去,这才伸手把长戟拔起,隐约还能闻到上面异样的血腥味,眉头一皱——魔血。
这些年来魔族出现越发频繁,在不少地方作恶为害,虽然还只是些散乱势力不成气候,却总让玄罗五境都提心吊胆,似是山雨欲来。
无为子心下隐忧,便去找萧夙,加紧让他拜师入道。
“……以后你入我门下,就是修行中人,为师道号‘无为子’,取‘大道无为’之意。”
拜过祖师爷,祭过炼兵炉,无为子终于收敛肃容,对着萧夙和蔼一笑:“你可曾想过自己今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萧夙茫然地看着他,无为子便循循善诱:“本门无经学传承,只由兵器入道,不讲繁文缛节、不拒世俗目光,说出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即可。”
萧夙迟疑了一下,想起初见师父时的场景,犹豫地道:“铁饼子?”
无为子:“…………”
入门第一天,萧夙被罚抡铁锤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