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让他脱胎换骨的,还是两个月前那场古怪的天劫。
四十九道天雷已是难熬,后来三道紫霄雷差点要了他的命,若非常年修行雷法,光是体内天劫余力都能让他命不久矣。可是暮残声大难不死,精魄便在这雷劫中被熔炼一体,已窥见真正玄妙的雷法境界。
“不杀了我,你就别想走了。”
雷光似蛛丝般从他脚下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转眼间结成地网,蔓延之处草木折腰、土石战栗,就连一条蚯蚓都缩在洞穴里不敢颤动一下。
蛇妖能感觉到,自己与周围大地的联系被这道雷网隔绝了。
“你是真的厉害,别说这眠春山上的人,就连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能任你驱使,随心化形。”暮残声看着那条盘踞在青石上的黑蛇,“我曾以为刚入山时所感受到的目光来自于你,直到现在才确定——只要你想,哪怕是这座山上的一块破石头,都能成为你的眼睛。也就是说,我跟闻音私底下的言行举止,大半都该被你知晓,可是今夜你仍然入了圈套……如果不是你大发慈悲陪我们玩玩,就该是你将计就计在镇妖井做了手脚。不过就我看来,你可不是这么有善心的家伙呢。”
顿了顿,他弯了弯嘴角:“我猜,你的目的是拿闻音引出真神婆的阴灵,对吗?”
蛇妖吐了吐信子:“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既然我都能猜到这些,更了解你的神婆不可能猜不到,她要是上钩了,至少代表她有必须去做的理由和把握,我没这么多闲心去干预。”暮残声向他慢慢走过来,“至于闻音,他用不着我担心。”
蛇妖微微一笑:“你这么说,可真是无情啊。”
“我是否无情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暮残声站在他身前不到三尺的距离,低头看着这条形容可怖的蛇,
这条蛇要能用移花接木之计与虺神君交换身份,能故意挑起祸端诱使村民生食其肉,还以神婆身份操控他们生死祸福百余年,无论哪种都说明他是心狠手辣的谋算之辈。换了暮残声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闻音,毕竟那人虽然是瞎子,却是个熟悉虺神君和神婆的聪明人,无异于后患,可蛇妖不仅把他留下了,还让他参与净化镇妖井和掠阵移魂仪式的重任,说明他对蛇妖而言,还有很重要的价值。
不过,他会让闻音做这次的命主,说明闻音此番做法触及他的逆鳞,比身上的价值更重要。
心念急转,暮残声眯了眯眼睛:“当年神婆和虺神君收养闻音,真的只是出于一时善心吗?”
“哈哈哈哈哈——”蛇妖忽然大笑起来,“那老婆子也就算了,你怀疑虺神君别有所图?你,敢怀疑神?”
说到最后,他笑声倏止,一双竖瞳冷戾地看向暮残声。
“神也不会永远高高在上,我为何不能怀疑他?”暮残声近乎冷漠地开口,他似乎对“神”有着没来由的敌意和排斥,即使他的师尊就是侍奉真神的使者。
“有意思,真有意思,没想到才九百多年过去,妖族就有了你这样的家伙。”蛇妖沉默半晌,“你们现在的妖皇,应该是玄凛那贼子吧……他座下那个位置,也许是后继有人了。”
暮残声心头一跳,思及壁画内容和自己在兽骨木简上所见,脑子里面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可惜没能及时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明知有破魔咒印的要紧事前,妖皇玄凛和狐王苏虞还将代表着一连串麻烦的闻音推给他,这背后当真没有什么纠葛吗?
可惜眼下来不及多想,蛇妖再度开口:“闻音是天盲,幼时为逃难的父母所遗弃,伤损了身体底子,哪怕被虺神君所救,也是个夭折命,本该活不了几年……虺神君是个顺命的性子,不会强行干预生命的兴衰,是闻蝶用了禁法不断给他强行延命,而她花了这么多心血在他身上,可不是仅仅因为什么慈悲怜悯。”
暮残声瞳孔紧缩,只听他继续道:“闻音是出生于阳年阳月阳日的三阳男子,自幼被她用特殊的药物喂养长大,又修行净灵诀,多年来修身自持精关紧锁。本座留着他,是因为有他在无论做什么法阵都能事半功倍,而闻蝶留着他……是为了给虺神君做活祭,因为至纯至阳至净的人,是最佳的祭神人牲。”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恶意地冲暮残声吐了吐信子:“你猜得不错,本座是动了手脚,但不是在镇妖井上。”
神婆筹谋了这么多年,变成鬼都不死心,就是破除虺神君的封印,而闻音是她计划里必不可少的一环,蛇妖本有无数个机会让她计划落空,却为什么要留闻音到现在?
除非……他想要她亲手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不仅使百年心血一朝丧,还要她此生沉沦长夜再无光亮。
暮残声终于明白,现在不是自己牵制住了这蛇妖,而是被他留在这里,失去了援助的最佳时机!
“该死!”
暗骂一声,雷光向蛇妖当头劈落,同时暮残声身化妖风向山顶卷去,不料下方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山突然震动起来,无数山石从峰岩滚落,大地以山神庙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无数裂纹,缝隙中毒虫精魅争先恐后地爬出,向下方的村民聚居之地杀去!
一道细长的黑影在眼前现身,迎风而长化成一条三首巨蛇,六只眼睛在黑夜里几如燃魂灯笼,开口便有腥风扑面:“本座准你走了吗?”
巨大的蛇吻划过天际,腥风席卷入口,吞云吐雾,暮残声化为的妖风根本不能定身,他只能匆匆看了山顶一眼,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事到如今,已经没得选了。
“嗷——”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起,一股强大的妖力冲天而起,汹涌的妖气席卷山风向四面纵横掀去,暮残声剥落了少年人犹带稚气的俊美外表,化出巨大的妖狐本体,亮出赤红如火的血眸和森然雪亮的獠牙,挥舞着七条长尾,向着破空而来的三首巨蛇挥出了利爪!
下一刻,蛇吻与狐爪相撞,震开天际层云,四溢的妖力几乎要把穹空撕裂,落雷飞火,崩山裂石,仿佛天柱被撞断,倾倒了九霄天劫。
在黑夜里沉睡的眠春山,终于在这天崩地裂的刹那,醒来!
第二十七章 山崩
《山神篇》倒计时第三弹
天崩地裂,是什么样子?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刹那间响彻天地,原本平静的大地颤抖起来,高峰上的岩石接连崩裂坍塌,如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不少想要沿路上去查探的人都被滚石砸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巨石能压断人的骨头,可是断骨刺进肺腑之后,人仍是活着的,阴蛊不断地修复创伤,却不能给予他们推开滚石的力量,只能一遍遍承受着筋骨被重复压碎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空好像裂了缝,雷光携着火星披沐而下,几乎将整个夜空灼得红白一片,群山战栗,万物伏首,溪流中的鱼虾都被炸翻了肚皮,鸟兽虫蚁在焦土上奔走逃窜,恐惧也随之蔓延肆虐。
老村长出门的时候,正好有一道惊雷在屋顶炸响,掀飞了碎瓦无数,几乎把房屋都炸毁,他吓得两腿一软,好悬没坐倒在地,赶紧护着孙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神婆的名字。
可惜神婆没有应声而来,倒是附近六神无主的村民们都朝这边聚拢,他们一个个形容狼狈,都是突然被惊醒,眼下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山崩还是地动?”
“我听到有怪物的吼叫声!”
“……”
这些人七嘴八舌,直吵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没一句话说到实处。老村长胆战心惊,几乎把嗓子喊破才让他们勉强安静下来:“你们留下来把被压住的人都拖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带人上去看看!”
今晚是移魂仪式开办的时候,神婆应该在山神庙里,难道是镇妖井那边出了疏漏?
老村长心跳如鼓,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孙子,然后把他推到妇女们的怀里,自己找了几个健壮男子往山神庙的方向赶去。
这条路他们走过了千百回,从没有哪次像现在一样寸步难行。
整座眠春山像个瑟缩的野兽一样浑身颤抖,若说是地龙翻身,绝不可能持续这么久的时间,更别说这震动仍在加剧,山石崩裂的现象从高处往低处蔓延,一些陡坡已经出现松动迹象,随时可能滑落,届时不会比走蛟好过。
大大小小的山石从上方砸下来,他们硬着头皮往上爬,被砸倒了又要奋力爬起,道路被石头砸得面目全非,小径的路口已经被落石堵死,更让老村长惊疑的是从些石头的裂缝中竟然长出了新绿的芽,然后飞快延伸成藤蔓,将本就伤损的山石撕裂成数块。
藤蔓撕碎了石块,意犹未尽地向他们所在之地爬过来,如同一条条游移的翠绿毒蛇。
眠春山的人早已经不怕死,可畏惧未知的恐怖仍是无法消磨的人性本能。
突然,他们脚下一颤,大地从中裂开一条沟壑,有两个人在猝不及防之下掉了进去,老村长等人还没来得及将他们完成拉出来,地缝又再度合拢,将这两人下陷的肢体生生卡断!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与此同时藤蔓已经杀到,从他们大张的口中探了进去,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老村长看得目龇俱裂,抓起一把短刀朝着扭动的藤蔓割了下去,绿色的汁液飞溅开来,像粘稠的血。
“怪物!怪物!”
一个男人跌坐在地,手足并用地往后爬,明明是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现在已经抖似筛糠。
隆隆之声从山腹深处不断传来,像是有炸雷落了进去,又仿佛是山神在发怒。
这个念头在老村长脑海中无端掠过,他的心里冒出一种荒谬的想法——百余年过去,虺神君是不是醒了,这是不是他迟来的惩罚?
长生不死的诅咒,是不是终于可以解除了?
这是眠春山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解脱,但是当这天崩地裂的夜晚倏然降临,老村长才愕然发现,比起即将可能获得的解脱,他们更是恐惧的。
“村、村长,怎……怎么办?”
“去山神庙……”老村长望着被碎石堵住的道路口,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用双手把石块往旁边掀,“一定要去山神庙!你回去叫上大家,都到山神庙去!”
同行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有三个人拔足往山下跑,剩下的都冲上来一起清理路口。
不断有石块和断木从高处跌落,砸在他们的身上,血冒出来不到片刻就停止,伤口只要须臾便愈合,没有人顾得上疼痛,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清出了一条路来。
得到消息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赶过来,不管男女老少,脸上都是恐慌与忐忑交织的复杂神情,聚集在一起时就像一行走投无路的过街老鼠,只能向着那狭窄的山道拥挤奔跑,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便像那些被压在巨石下挣扎不休的人一样被永远留在这里。
眠春山的村民不多,但也绝不算少数,老村长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头,脑子里其实是一团乱麻,胡思乱想间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
据说在北方有一种奇怪的老鼠,总是聚集在一起活动,会在某一时由首领带着往同一个方向出发,跋山涉水,历尽艰辛,队伍不断地壮大,却只有首领知道它们会奔向何方。
那个地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首领第一个跃下去,后面跟随一路的老鼠们也会接连跳下,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海水淹没。
“它们都这么傻吗?”当时的他似乎这样问道。
讲故事的人微微一笑:“它们只是习惯了跟随。”
“……”老村长恍惚了片刻,那个讲故事的人是谁呢?
哦,是神婆。那么自己现在像不像那只首领,带着身后一群走投无路只知跟随的老鼠奔向死亡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脑子里突然有一道灵光炸开,下意识的,老村长驻足回头,鼓起全身气力想要让他们停下。
可是他只看到了人们惊恐的脸。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照着他当头砸落,将这佝偻的老人整个压在了下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到小男孩哭嚎着扑上去时,他们惊恐地发现石头下有血浆蔓延开来,一截被砸断的手臂掉落在地,指头痉挛了一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老村长死了。
男孩愣在原地,眼泪都被山风吹干,全身从里到外地寒了起来,身后有人忽然大叫一声,捡起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去,转眼便头破血流。
可是他没有倒地,血迹很快干涸,众人看了他一眼,又呆呆地看向老村长的尸体。
他的确是死了,可长生不死的诅咒并没有消失,这是怎么回事呢?
恐慌和茫然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失去了带路的首领,愣在这山石崩飞之地寸步难移。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我来?”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只见在草木折腰之处,身着破衣烂衫的神婆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和一只轻轻招动的手。
她道:“蛇妖出来了,我带你们去求山神大人的庇护……只有山神大人能保佑这里,你们要祈祷,要虔诚,要敬畏,知道吗?”
六神无主的人们跟在她身后,只有那个小男孩还跪在巨石旁,哭得涕泗横流,可惜无人在乎。
神婆回头瞥了他一眼,小男孩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苍老的妇人脚下没有影子。
已经走进阴影的惊慌人群并没有注意到。
小男孩张口欲呼,他脚下的大地突然陷落,像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整个吞了进去。
“老鼠们”继续前行,很快就接近了山神庙。
两道夹壁已经崩落大半,庙宇化为废墟,四野焦土遍地,连一根鲜活的草茎都找不出来,只有那座山神像还立在残壁断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