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他是灵涯真人萧夙的徒儿,如今却是重玄宫主的记名弟子。
他本是天净沙里一块天生地长的寒玉,听着三宝师论道了许多岁月,受日月精华和地脉之气点化出灵识,化为道体,本身根骨极佳,生而知事,又有些石头般顽固不化的执拗脾气。因着睁目第一眼见到的是净思,本身又是玉石化灵,对她亲近异常,铁了心要做地法师的徒儿,然而净思一直没有松口,她不管看着谁,目光总是冰冷疏离,偶尔掠过的一点亮色也似尺称微光,仿佛万物在她眼里都有斤两价值在评估,而他虽然入了她眼,却还不到能做她徒弟的资格。
萧傲笙自然不服,他根骨绝佳,悟性天成,自诞生以来没有能越过他的同辈,只要净思一日没有亲传弟子,那么他就一日还有可能。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秉着一股子倔劲儿跟在净思身后做了近一百年小尾巴,对方却转手把他送给另一个人做徒弟。
那个人就是萧夙。
彼时萧夙还不是什么灵涯真人,也没加入重玄宫,只是一个人族散修,见面时光着膀子热火朝天地在山洞里打铁,跟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发觉净思来了便咧嘴一笑,看着更傻了。
净思让他拜萧夙为师,他当然不服,转头就想跑开,不料被一只手揪住后领当鸡崽子一样提起来,萧夙还晃了两下,转身问净思:“你们灵族的娃儿都轻得跟鸡崽子一样吗?”
那一刻萧傲笙决定跟他不共戴天。
被按头拜师之后,萧傲笙天天都想着欺师灭祖,然而没等到他把想法付诸行动——魔祸已现端倪,偷跑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群魔屠村,那仿佛饿鬼地狱般的惨状让他惊怒不已,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他双拳难敌四手,法诀虽精却体力不够,对灵力的运用虽然熟稔却不精通,平日里切磋还好,一旦到了这生死实战便现弱势。然而,魔族不是北极境里的同修,他若是输,便要死了。
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灵涯剑。
长锋出鞘荡日月,一剑破魔镇山河,那个总是光膀子打铁的男人披着身松垮白袍从狼藉尸堆中走来,一手收剑入鞘,一手抱起被救下的小姑娘,耐心地哄了几句,然后才看着狼狈的萧傲笙,微微一笑:“虽然鲁莽了点,不过胆气很好呀,想学剑吗?”
那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喊出“师父”。
他跟在萧夙身边一百年,白天认认真真地学剑练武,晚上又忍着痛让男人正骨揉伤,末了连自己的脏衣服都让师父拿出去洗了。起初萧傲笙还会端着碗鸡汤一脸纠结,后来渐渐习惯,他觉得这个男人哪怕实力超绝,也总是把自己当个普通人看,过着凡夫俗子的烟火生活,只要不拔剑,萧夙应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好脾气男人。
一百年,他眼看这个男人怎样从无名小卒变成声震玄罗的灵涯真人,又加入重玄宫做了剑阁之主,对外总算有了些唬人样子,人后又是一脸傻笑地做饭打铁养猫狗。萧傲笙嘴上喊着“师父”,脸上嫌弃无比,心里却把他当了爹,并且大力支持他追求地法师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琢磨着哪怕没拜净思做师父,以后喊声师娘也不错。
无数人都说净思是冰雕的皮囊雪凝的心肠,可是萧傲笙每每在私下里看她跟萧夙相处,哪怕脸上仍是没有表情,话也少得可怜,但总是能听着那男人讲起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一整夜。
萧傲笙本着当徒弟的命,操着当媒婆的心,眼看有一天师父熬夜扎了上百个花灯,他掐指一算是师父的一百四十岁寿辰将至,就赶紧跑去城镇砸了大把钱让定制金簪如意玉莲子,连鞭炮都订了一万响的,眼巴巴地等着净思过来,简直要按捺不住那双蠢蠢欲动想要牵红线的手。
结果净思虽然在当天来了,却没等花灯点燃,就给萧夙一本法诀,催他去闭关,连多余的话也没说,又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萧夙还是放了花灯和鞭炮,在山头上用一只竹笛吹着比猪叫还不如的曲子,萧傲笙抱着玄微站在他身后,觉得这笛声恐怕是师父真实心情的写照。
萧夙闭关,他就只好跟着净思,结果没过多久,破魔之战便爆发了。
萧傲笙已非昔日那见到魔族手忙脚乱的初生小牛犊,他加入了一队先行军,仗着剑法凌厉做了前锋,跟着同伴出生入死,完成过好几次奇袭。五十年的鏖战让他脸上青涩气消去许多,可是见到的生死离别多了,是非对错反而在心头混淆起来,剑虽然越发锋利,心却开始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何缺战五十年,只是在每次听见旁人毁谤萧夙怯懦避战时都把人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更加奋勇地斩魔冲锋,想要证明灵涯一脉不是孬种。就在这个时候,越发紧张的战局让双方各人都不敢松懈,不管玄罗还是归墟都把输赢成败孤注一掷地押上西绝战线,等打到寒魄城的时候,不管是四族联军还是魔族都已经被逼上绝路,眼看着魔龙咬向净思,萧傲笙只觉得浑身僵冷。
好在萧夙终于来了。
萧傲笙的疑惑、委屈和悲愤都在看到萧夙的瞬间化为乌有,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师徒”二字代表的重量,那不只是功法技艺的传承,更是植入血肉的脊骨相托。然而,他没有想到,眼看战局已定,战场上居然出现了吞邪渊,而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时,萧夙推开净思冲了进去。
他更没想到,当净思赶回时没有带来救出萧夙的办法,而是堵死对方生路的催命符。
不管他有多么惊恐不甘,在净思松手的刹那,天铸秘境已成,萧夙的牺牲已成定局。
那个会在鸡叫时把他拎上山练剑、在大晚上借着一豆灯火给他补衣服,又在万敌来时一剑当关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傲笙无法接受。
他不能接受萧夙这样死去,不能接受净思和静观的做法,不能接受真神与天法师的决定,更不能接受那些因为萧夙才能活下来、却在战后只字不提其人其事的所有人。
因此,当他回到天净沙被天法师常念召见,将要面临白虎法印传承的时候,他也没有接受。
剑者孤直,亦是固执,更别说萧傲笙本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化成,他不愿意接受白虎印,白虎印自然也不可能承认他。
更严重的是,他被白虎印的天诛之气激发出心中怨愤,化成浓浓的杀念,这杀意不止针对魔族,还针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净思。
被天法师斥责的时候,他打下天净沙长明灯以示不服;
被关押受雷霆的时候,他咬紧牙关梗着脖子还是不服;
被一巴掌扇脸的时候,他看着净思目眦尽裂一言不发。
净思抬手截锁灵脉,然后把他扔进萧夙打铁的洞窟关了整整一千年。
她说:“你一日想不明白,就一日不要出来,否则我会杀了你,免得你沦为孽障,让灵涯之名蒙尘。”
萧傲笙在洞里面壁一千年,仍不觉得自己有错,好在他身上那些被激化的极端情绪都慢慢蛰伏下去,连同他曾经的天真和锐气一并收敛了。
他带着玄微剑走出来的时候,曾经被他压制的同修已经在北极境各有成就,反而是他沉默得像个木头人。
萧傲笙拒绝了接管剑阁,主动提出要去寒魄城接掌封界令,净思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同意了。
他离开北极境的时候,只有玄微剑长伴身侧,其他一无所有。
其实那个时候他仍是心乱,总想着在拿到阳面之后设法将阴面也寻到,重开天铸秘境去为师父敛骨,再把里面的魔魂邪祟杀个痛快,一解千年怨愤郁结,纵是死在里头也无所谓;又想着在那之前,好歹要把剑法武诀传下去,不能因为自己让灵涯传承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危险想法充斥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又在即将断弦时被理智拉回,为了不让自己重蹈覆辙,萧傲笙算了算时日,绕道去了幽离山。
幽离山位于中天境西北部,进则入中部大都,退可通北疆边陲,算是中天境的一道天然防线。在萧傲笙少时,萧夙和净思都曾带他从这里走过,那里山林绵密又地势崎岖,多野兽少人迹,能让他好生安歇两日,平复自己的心情。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正好遇到御飞虹。
那年御飞虹二十岁,为了避免和亲外族、争取与奸相苏云涯一党对抗的力量远嫁镇北王之子,此举自然引来奸宦忌惮,在半路隐忍不发,却在途径幽离山时借地利撕破脸,若非她警惕又有死士拼命护主,恐怕她已经死在了乱刀暗箭之下。
那时她已经修行术法,但到底太年轻没有经验,杀手中也不乏手段厉害的修士,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绝路。
彼时御飞虹断了根臂骨,一条腿骨折,内脏也受伤极重,气脉更是被阴毒的噬灵钉所伤,她被杀手们围在林子里,上天入地皆无路,正准备豁命强行召唤麒麟法相。萧傲笙当时还不知她是中天境长公主,只见到一群杀手欺负个姑娘,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助了。
一上手他发现不对——这二十八名杀手单个拎出来都不算什么,凑在一起却厉害得紧,分则有序,合则强力。
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让御飞虹和杀手们都惊了刹那,前者顾不得许多往后一退,同时提醒道:“这位道友小心,此乃‘星斗二十八’,他们从小一起修炼,彼此心意相通如一人,不仅各有所长,还习得合体战法。”
星斗二十八囊括四族成员,向二十八星宿借力修炼,行事狠辣不留活口,算是近年来很有在修行者中很有名气的杀手队伍,五境之中听说过他们的不在少数。苏云涯肯花大价钱请他们来对付自己这么一个公主,说明是她暗中修行术法的事情露了馅,御飞虹来不及想是身边哪个心腹走漏了风声,只能先设法逃过此劫,故而她不会放过争取这意外助力的机会,只是没想到……
萧傲笙:“那是什么?”
御飞虹:“……”
她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其实是块刚被放出来的千年顽石。
萧傲笙也没想到,江山代有人才出,自己差点就在星斗二十八身上翻了船。
若论修为和武道,星斗二十八加起来也比不过他,麻烦就在于对方能设下杀阵,恰巧当时正值夜晚,星宿之力大盛,而萧傲笙必须压制自己部分真元,以免杀意被重新激发,反伤己方。此消彼长,他又带着重伤的御飞虹,情况实在很不妙。
最后,他眼睛被星辉化箭所伤,是御飞虹伏在他背上道:“别怕,我来看,你来战,一起杀出去。”
御飞虹修行战阵之术,眼力非他可比,他把自己的迷茫和顾虑都随眼前一黑共同沉下,随着耳畔声音不断响起,挥剑如拂风裂云。
那一瞬他恍惚有种错觉,哪怕他真的看不见前路,这个姑娘也能指引他继续走下去。
当晨曦初露时,他终于再度睁开眼,面前的二十八个杀手也变成了二十八具尸体,背后的姑娘似乎笑了一声,然后一直紧握他的手掌缓缓松开,垂落下去。
他这才看到,御飞虹背上也有一支星光化成的箭矢正在日辉下缓缓消散,只留下可怖的血洞。
萧傲笙不通医术,又来不及去寻医问药,只能用真元吊着她的气,割开腕脉给她喂血洗伤,用先天灵族强盛的自然之力去挽救那如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御飞虹昏迷了三天,他就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移,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乱糟糟的,最后都落在她身上。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一身红裳是嫁衣,顿时有些茫然,曾经听说人族对婚姻看得最重,每个新娘子都该是夫家真情实意下聘娶来的,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呢?那个本该护着她的男人,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男人,当然……不必护着我。”微弱的声音响起,萧傲笙这次发现自己喃念出声,低头正对上御飞虹缓缓睁开的眼睛。
这一刻,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花开。
御飞虹醒来后看了他很久,让他都觉得手足无措,然后费力地撑起身体,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眼眶竟然红了。
她似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醒来,以至于连看一眼日光、喝一口水、甚至闻一口草木香气都觉得是幸福。萧傲笙有些不解,坦直地问了出来,就看到御飞虹一边掬了溪水洗脸,一边反问道:“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是会怨天尤人,还是会想办法好好活过每一天,并努力活得更久?”
萧傲笙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萧夙在进入重玄宫的第一天就被常念批命,说是“活不过一百九十岁大劫”,当时他惊怒不已,萧夙却在一愣之后跟没事人一样摆摆手,笑着说道:“这在人族里头也是难得高寿了,不错不错。”
御飞虹似乎看出他脸上的迷茫,一边拆了布条和树枝绑腿骨,一边道:“能活着的人当然不想死,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萧傲笙本该在她醒来后就离开,如今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护送她去镇北王驻守的破雁关。修为高深者能缩地成寸,萧傲笙身为剑修更是日行千里,哪怕为了照顾伤患放缓了速度,行程也越来越短。
这短暂的三日里,萍水相逢却交生死的两人仿佛多年老友侃侃而谈,许多不便为身边人讲说的事皆能娓娓道来,萧傲笙回忆了千载岁月,恍惚发觉自己除了早年那些悲喜交加的记忆外,再无什么色彩可言;御飞虹年方二十,注定了早亡天命,却比他活得更加坚强努力,从不为自己的前路迷茫。
他有着锋利无匹的剑,却输给她坚不可摧的心,如矛与盾相互对立又相互补缺。
“谢你一路护送,接下来我要自己走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离破雁关百里的一处小镇落脚,御飞虹换上一身布衣麻裙,端着一壶酒去敲他的门。萧傲笙允她进来,端着杯子踌躇了片刻,终是问道:“我听人说,成婚是你们人族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就这样把自己的终生幸福托付给他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