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又是那具被封冻在冰层下的尸身。
他声音嘶哑:“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的命。”尸身在冰下笑得恶意,“萧傲笙为救御飞虹和死守封界令选择换魂,也因此被魔物蛊惑步入歧途,反而放出了魔龙元神,然后死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手里。”
“不可能!”暮残声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亲眼看到,魔龙死了,他们从秘境里出来了。”
“看到的、听到的……甚至经历过的,一定就是真的吗?”尸身眼皮一掀,语气凉薄中带着几分刻骨讽意,“你好好想一想,御飞虹做不做得出这种事?如果没有你缠住魔龙,她会不会为了阻挡群邪越界,杀了萧傲笙?你可别忘了,这是她命中大劫,要么有人替她顶灾,要么她自己去死。”
暮残声握紧双拳。
御飞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纵然相识不久,他也能从秘境之事里窥见这位寡宿王的心狠手辣,对自己尚不吝惜,何况他人?
“他们都是死在这秘境里的人,一个没了性命,一个没了魂灵。”尸身嗤笑,“萧傲笙被挚爱之人背叛,沦为魔物死不瞑目,大好前程化为乌有;御飞虹亲手杀了萧傲笙,虽来不及阻止魔龙出逃,却截住了万邪越界,还让对方替自己应了命劫,可谓一箭双雕。然而她再也不能用‘御飞虹’的身份姓名活在世上,只能变成那个深爱又愧疚的男人,亲眼看御氏王朝社稷倾覆,终于道心崩溃,化为剑邪卷入洪流,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这,是他们的命。”
剑邪。
这两个字就像毒蝎子的尾巴在暮残声脑中狠狠蛰了一下,疼得他额角直抽,恍惚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撑着额头才觉冷汗涔涔:“不可能,我缠住了魔龙,找到了重启灵涯的办法,御飞虹选择将魂魄归位唤醒萧傲笙,如果是这样,根本不会……”
尸身凝视着他:“若有你在,当然会有这一线余地,可是你根本没有进入秘境呢,何来一句‘如果’?”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没有进入秘境?”
他与魔龙死斗,引天劫降世,亲手将心动之人的骨灰扬入风尘……这具空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尸身,凭什么否定他存在与奋战的痕迹?
暮残声放下手,眼中已经带上杀意,下一刻却又僵住了——他记得这些事情,却在这瞬间想不起一星半点的场景画面,仿佛这一切只是别人在耳边闲谈的余音,但闻始末不知细节,如同他吹了个五颜六色的泡泡,来不及沾沾自喜便被人戳破,除了转瞬即逝的浮沫,那些颜色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真的进入过天铸秘境吗?
暮残声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难以言喻的惊怒在心底燃起,他只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不是隔着一层冰面,哪怕这尸身跟自己长得再像,也要把对方的脸都扇烂。
“如果……”他忍着头疼,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不在里面,又在哪里?”
尸身的笑容收敛了,他用近乎漠然的语气说道:“你的命,我已经说过了。”
暮残声反问:“可你刚刚还说‘我是你’?”
尸身的手指抚摸冰层,道:“所以我们都在这里。”
一瞬间,耳边如有惊雷瓢泼连响,寒意从暮残声脚底直冲天灵。
眼前风云骤变,他的身躯陡然拉长变大,已经长成与冰下尸身一般无二的模样,踉跄脚步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壁,才抬头看着前方不断逼近的数道模糊影子。
更远一些的地方,乌泱泱的魔族大军几乎在苍白冰原上连成一片黑色海浪。
眼前有千军万马,他周遭只剩残兵败将,空留一把戟握在血淋淋的手里。
不知是谁轻声劝道:“饮雪君,把白虎印交出来,本座可向归墟立誓,不会再犯你所到之地。”
暮残声茫然无比,却觉得有一股炽烈的愤怒在胸中燃烧,身体如有意识般笑得直打颤,半晌才道:“好啊,你要说到做到。”
手松开长戟,颤抖着缓缓按上心口,然后一点点往外延伸,伴随着虎啸风吟,牵引出一道冷白如金戈的光。
暮残声本能地想要住手,把这道光按回心中,可是这身体的灵魂仿佛分裂成两个,根本不听他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这道光彻底抽出来,在掌中凝成一块白虎印玺。
“你要白虎印,我给……但是,你得有命拿!”
下一刻,印玺在掌中碎裂开来,不似化成封界令那般一分为二,而是如最普通的玉石般支离破碎了,唯有一只白虎从中跃出,见风即长,转眼间已经顶天立地,向着前方扑了出去。
仿佛天柱轰然倒塌,眨眼间天幕皆白,大地震颤悲鸣,无数山崖从顶端断开,大小碎石随着积雪乍然滚落,那些动作略显迟缓的魔兵都被这场大雪崩埋了下去,间或有人挣扎着站起,也很快被落石狠狠碾碎。
就在同一时刻,暮残声听见自己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天上滚雷。然后,他看到自己重新握起长戟,却是反手将戟尖对准了自己胸膛。
电光火石一瞬间,快得连他都来不及眨眼,长戟已经贯穿心口,去势不绝,透体未歇,将整个身躯都钉在了背后冰壁上,在血滟溅开的刹那,层层积雪与冰霜都从上方砸落,为这形骸铸成牢不可破的棺椁。
一声巨响过后,骨肉融冰,魂魄封冻。
暮残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刺穿自己胸膛的长戟,原来他不曾脱离冰雪,仍在这下面寸步难离。
尸身的声音重新在他心底传来:“想起来了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暮残声头疼欲裂,无数细碎的画面在他脑中跟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这汹涌上来的悲愤不甘几乎要将他湮没到无底深渊里去。
他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又怕自己这一开口,就否决了前半生的所有。
“命数这种东西,起初谁都不愿去信,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得好死’,也总是一笑便抛之脑后,直到灭顶之灾降临的那天。”尸身的声音越发沙哑,“到了这种时候,就会后悔当初没有信命,没能早早竭尽全力去与天相争,就如同我们。”
暮残声喃喃道:“我们?”
“一颗不死心,让我们身陨灵不灭,却无法以亡者之身挣脱困局,所以我用这颗心分出了你。”尸身轻笑一声,“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死这个事实,新生的你却浑然不知,于是我把这些遗憾都告诉你,让你做一个从源头开始弥补缺陷的美梦,一点点恢复活力,直到现在……”
暮残声在梦里阻止了魔龙出逃,延缓魔族卷土重来的进程,为本该到来的黑暗点燃了一把烈火,在那些本该惨死之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带来劫后余生的强大力量。
封冻在冰下的尸身,需要这种力量破开桎梏,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暮残声哑声道:“活?”
“我们再次融为一体,打破这冰,重新回到人间。”尸身费力地将手掌握上戟杆,“把你的力量给我。”
把力量给他,重新活过来,就能把美梦变成现实,让死亡焕发新生,给一切遗憾以弥补机会,他曾经拥有的都还回来,想得到的终不再错过,就连失去的也再度找回……
暮残声感受到胸中那股强烈的求生之欲如熔岩翻滚不休,带起他情绪的共鸣,下意识地,他握紧戟杆,闭上了眼,然后——
一道雷光顺着戟身倒流入体,顷刻贯通尸身的四肢百骸,刹那,一道刺耳的惨叫响起,暮残声只觉得脑子里一嗡,身体便如风吹浮萍般从冰下飘了出去,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具冰下尸身被陡然窜起的雷火灼烧。
这火焰取自雷法,不融化冰雪,只煅烧骨魂,尸身在其中受此煎熬,原本与他相似的面容和狐尾都如画皮剥落,身体也融为黑色血水,只剩下一张没有七窍的面目凝固在冰下,乍看像张人皮纸。
它没有眼睛,暮残声却总觉得对方在盯着自己,想起刚才那鬼使神差的蛊惑,简直毛骨悚然。
这是心魔劫。
与魔物精心编织的陷阱相似,却有天道作为倚仗,故而更加肆无忌惮,无心无魂无生命,却能吞食渡劫者的记忆和感情,从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假面,直击人心最薄弱的地方。
它不如婆娑幻境的变化莫测,却比之更加现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它的声音嘶哑阴冷,似乎对此极为不甘。
从古至今,渡过天雷毁于心魔的大能修士有如过江之鲫,少数成功者大半是无牵无挂的冷情者,暮残声身为妖修,从小在红尘里面摸爬滚打,怎么看都与此不符,心魔劫没想到自己会在他身上栽跟头。
因此,它自然不会恼怒,只是等待一个答案,然后……
“呃,其实我没看出来。”暮残声轻咳一声,“你很厉害,真的。”
心魔劫:“……”
暮残声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
心魔劫有天道作为倚仗,一如其中便能将他里里外外全部剖析,哪怕心外无物,也能被翻出细如尘埃的缝隙来,更何况对方找准了他真正的弱点——存在。
暮残声命途多舛,不知道在生死祸福之间走了多少来回,一身修为之下除了天资机遇,就是累累伤疤。
他不惧死亡,却重视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故而心魔劫否定了这一切,的确掐住他的软肋。
存在即真实,幻梦皆虚假。如果暮残声为了重活一世而拔戟,那就已经在心里彻底将自己的前尘看作梦境而抹去。
那一瞬间他想,也许自己真的能活过来,可是这代表了什么呢?
代表他抛弃了过去的自己。
想到这点时,他脑中如闻琴弦绷断破音,虽不刺耳,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活”,选择了“死”。
未料到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本被心魔劫模糊的记忆重新清晰,连同昏迷前移植脊骨的一幕幕,让暮残声冷汗涔涔,他看着那张空白的脸皮心有余悸,却又拱手俯身,认真地给它行了个礼。
心魔劫嗤笑一声:“我差点让你陨落,你却要谢我?”
“虽然这些都是假的,可你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也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暮残声轻声道,“我生于世间,虽不信命,却不应怨愤天地,因为天意虽高难问,此心却不能熄。”
周遭冰雪终于开始消融,苍穹如银河倒卷,大地支离破碎。
暮残声知道,这个梦该醒了。
最后,心魔劫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波:“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并不都是假的,你所知的也并不都真实呢?”
暮残声半身已经消散,闻言一怔,对着那张可怖的无脸人皮先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那就尽我所能,走到最后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虚实难分,唯有不怠。
心魔劫化成的面容四分五裂,这片幻境彻底溃散的刹那,整个寒魄城上空响起一声炸雷,转眼后阴雨转晴。
趴在床榻上的人终于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一阵风卷过婆娑幻境,倚靠在一棵玄冥木下假寐的琴遗音似有所觉地睁开眼,一伸手刚好接住一朵从树上凋落的花。
“果然醒了啊。”他轻吻枯萎的花瓣如获至宝,猩红唇角轻勾,“你太好了,我喜欢。”
第五十七章 伊兰
注:伊兰取自“伊兰树”,是梵语名词“伊那拔罗树”的别称,代表极恶、不可超度的浊臭之木,也是烦恼树。“一千零八十只眼睛”这个拆解,目私设通“木”,代表魔像有千目女身和千花木身两种形态,而“1080”是佛学里十法界所有一百零八重境界的统数,代指烦恼、功德等大无量。此处设定非天尊的魔像化身为拥有一千零八十只眼睛的伊兰,是代表他堪与神佛比肩的地位,和对超凡渡厄的神灵嘲讽。
日暮西沉,黑夜降临。
这里是眠春山。
神像破碎,传说绝唱,曾经在山中长留百年的村民们也都已经化为尘土,偌大深山除了些不成气候的精魅便只剩下飞禽走兽还算活物。然而此时这里太安静了,风声、树叶声、虫鸟声都不可闻,姬轻澜倚靠在一根枯树上,从不离手的灯笼悬于斜枝下,明灭不定的火光透过白纸照亮他身周方寸之地,与四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形成对比,仿佛他给自己画了一个囚牢。
淡淡的香气从灯笼里飘出来,这是他最拿手的召灵香,一旦燃起方圆五百里内山魈鬼魅无有不应,可这次直到最后一点残香在风中挥发殆尽,黑暗里仍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座山彻底死去了。
暮残声从此脱身,又抓住魔族端倪,定会将此间之事上禀妖皇宫,最后自然会由灵族出面彻查。灵族拥有沟通自然万物的天赋,只要那物拥有生命,哪怕面对不开智的野兽、无耳目的草木,他们也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为防万一,只能将这座山上的活物精魅悉数灭了口。
姬轻澜毫不怀疑,整座眠春山已经连只活着的蝼蚁都找不出来。如此一来,哪怕灵族明知其中有诡,也是暂且断了线索,不得不无功而返,更如同挨了一记明晃晃的耳光。
弹指杀尽万千生灵的大能不是没有,可连魂魄因果都分毫不留的……在姬轻澜的记忆里,也就只有非天尊一个。
魔族三尊六将,他是智囊亦是首脑,极尽温柔,本性傲慢,心机诡谲且城府极深,统御归墟地界,自创污清化浊的恶生道,能截取天地灵气为魔所用,其地位仅次于天净沙里那位真神。
如果说罗迦尊是魔族最锋利的刀,非天尊就是那个握刀的人。
姬轻澜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这黑暗更浓重了一些,有一道人影由远至近,看似闲庭信步,却在转眼后站在了他面前,伸出一只骨骼修长的手轻轻触碰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