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生转死,由死入生,这是昙谷两面的通行规矩。”她厉声道:“没有我允许,你们是如何回来的?”
“既然是昙谷的规矩,那当然是按照规矩办事咯。”暮残声挽了下戟,嘴角含着笑,“哦,我倒是忘了,你这老太婆又不是辛氏传人,从来没守过昙谷的规矩,当然是不记得了。”
在暮残声跳下地洞之后,萧傲笙也没闲着,他直接挥剑将那棵倒地的老槐树一分为二,剖开内里一看,顿时皱起眉。
这棵树的内壁都被那些怪发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看似完好的外壳,他用剑鞘将这些头发全部挑断,本是想看看树木内部的状况,却发现最中心一团虬结缠死的黑发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萧傲笙丢出一张符纸,那团头发顿时燃烧起来,火焰却不伤其他物品,在将乱发烧成灰烬后就悄然熄灭,留下一颗只有半个拳头大的玩意儿掉在地上。
那是一颗心脏,虽然没有腐烂发臭,却已经萎缩枯死,细密的血脉和薄薄的肉膜覆盖在上面,形成一个脆弱的保护罩,最外面的一层像是被什么腐蚀了,多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饶是萧傲笙胆大,现在也被吓了一跳,他伸手想把它拿起来,结果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灼痛了指头,原本干枯难看的心脏上浮现一个金色咒纹,与他先前在亡六城那里看到的如出一辙,只是笔锋逆转,多出几分凌厉之意。
在心脏落地后,那些虬结的头发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般朝这里蜿蜒爬来,哪怕被咒纹灼烧了发丝也不畏惧,一层层覆盖包裹,发出“滋滋”的怪响,萧傲笙顿时明白心脏外膜上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了。他眸色一寒,剑气化为实质将发团再度撕碎,同时凝力在手将心脏抓起,细细打量。
这是老年人族才会拥有的心脏,因为经过了特殊处理难以判断其到底被挖出了多久,萧傲笙从这颗心脏上感知到与池底头骨极为接近的灵源构成,说明此心原主人八成也是辛氏血脉。除此之外,他竟然还在心脏上捕捉到一丝还未彻底消散的生气,而人死七天魂魄回秧,肉身却要在八十一天后才会散尽所有生气,说明这颗心的死亡时间不超过这个时限。
萧傲笙脸色冷沉,他打量着这棵老槐树,又看看手里的心脏,恍然明白此物是被用来代替树心的,那就该是在老槐树还没长成时就被植入其中,少说也在数百年前,然而此心生气长留至今,是在近期才彻底转成死相。
他眯了眯眼睛,从乾坤袋里翻出个玉盒把心脏收起,又回到池底扒拉了一阵,确定再没什么遗漏之后,才转身进了屋子里。
辛家宅二进二出,昨晚暮残声心下急躁直奔后院,难免有疏漏,现在萧傲笙仗着剑修神识强横,除了北屋正房和东西耳房外,连房脊、影壁和墙基也不放过,最终停在了祠堂门外。
他们曾在外部围着辛家宅转了一圈,从占地面积和地基构成来看,这个祠堂是不存在的,可神识到了这里就被无形禁制弹回来,刺得脑子一疼,萧傲笙按了按额角,真元凝于双目,祠堂门外高挂的金字匾额就变了模样,原本“净善堂”三个字不见了,变成一串复杂的金色符纹,随着感知到外来灵力接近,便如水般流动起来,重守非攻,却把这小小的祠堂变成了铜墙铁壁。
这是萧傲笙第三次在昙谷里看到天法师留下的符纹,第一次是魔罗优昙花的封印,第二次是刚才的古怪心脏,现在就是在这里,也不知道此地到底跟天法师有何渊源。他心下疑惑,又发现堂号周围别无他物,不似寻常人家那般把姓氏渊源和族人荣耀也刻成长牌高挂堂外,仿佛这不是象征着家族名誉权力的祠堂,而是藏匿着什么罪恶的囚牢。
萧傲笙直觉祠堂里有重要的线索,可任凭剑劈掌击这结界也纹丝不动,就连他凝聚了八成功力的一剑砍下去,匾额上的符纹也只是如水波般震荡了一下就恢复平静,把那威力巨大的剑气悄然吞得干干净净。他顿时坐蜡,在门外踱了好几步才驻足,皱着眉头把刚才那只玉盒翻了出来。
辛氏费了这么大心血在老宅里设立这个祠堂,甚至还有天法师亲自落下结界,自然不是为了做个能看不能动的摆设,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只接受辛氏血脉进入,外人只能望而却步。
可惜如今辛氏血脉已断,剩下那个魔胎八成也没得救,萧傲笙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颗心脏上,好在此物最后一丝生气未散,他这回如愿跨过结界,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八角门。
厚重的灰尘落下来,呛得萧傲笙差点打喷嚏,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多久没有人来了。他一手捧着玉盒,一边打量周围,此间别有洞天,入门即见影壁,上无百子多福或瑞兽镇宅,而是刻了一个笔力遒劲的“忏”字。
萧傲笙一路走来,祠堂是由影壁、庭院、正堂、偏房和祭屋等五部分组成,总体规模比一半辛家宅还要大,外部却看不出丝毫端倪,说明是这里在建造时用了空间延展之法。然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家族能有这样的手笔吗?
神识在祠堂里受到压制,越往里走,萧傲笙也觉压力越加沉重,步伐慢如孩童学步。等他咬牙站在祭屋外时,额头背上已经全是冷汗,双腿几乎要被重力压折,唯一不受影响的唯有托着玉盒的那只手。
肩头再度一沉,萧傲笙以剑支身单膝跪地,此时那扇木门近在眼前,这最后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心下一横,干脆提了一口真元,剑意在左眸中凝结,目光聚成实质的剑芒射了出去,木门哪里经得住这一击?只见木屑横飞,里面散发着一股陈腐臭味的空气弥漫出来,却让萧傲笙肩头压力顿时松了。
他顾不得左眼剧痛就冲进屋里,那股无形的力量登时消弭,萧傲笙喘了几口气,这才抹掉脸上血迹,在暂且失明的左眼上画了个疗愈咒印,然后打量四周。
祭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长明油灯,不知道是用什么油脂制成,味道颇为难闻,三方案台上供奉着许多灵位,左边为嫁进和入赘的外姓姻亲,右边有辛氏本家,正前方则是历代辛氏族长之位,萧傲笙一眼看过,共计三十四。
他依稀记得,辛氏族长与昙谷山长自古一肩挑,而希夷夫人是辛氏第三十五代族长,可她为外姓,故这位置只是暂代,真正被祖规认可的第三十五代族长应该是辛陆氏腹中的胎儿,可惜如今……
萧傲笙叹了口气,他将玉盒收起,抬手向这满堂灵位行礼点香,恰好发现香案下有暗格,打开之后拖出了四个尺长手臂粗的卷轴。
这些东西应该有很多年了,哪怕是经过药水浸泡的上等羊皮,如今也变得泛黄脆弱,萧傲笙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摊开,其一为族谱,其二为家训,其三为祖学,其四却是一卷《诫辛氏子孙书》。
萧傲笙飞快扫过前面两份,目光在祖学上停留半晌,眉头越发拧紧了——这是一份记载了香火道的修行法诀。
如今人族兴盛,天下人修如过江之鲫,功法也五花八门,然而五境公认最早的人族修行是从香火道开始。这门功法是以香火与天地缔结契约,获取与自然沟通、同万象借力的能量,然而此道修行太难,各方面要求也繁杂琐碎,因此在破魔之战爆发后,有取巧者另辟蹊径,直接把香火作为媒介,献上信仰向神明借力。在道衍神君现世后,这种方法远传天下,逐渐取代了原来的香火道,演变为如今人族最昌盛的神道修行。
修行界都说最博大精深的香火道功法被收录于《奇门天香册》,可惜它被高置藏经阁,萧傲笙少时借着师父的名头偷看了几页,因为不感兴趣就很快抛诸脑后。然而他记性好,现在仔细看了这卷功法,很多地方都与当年印象较深的几处重合,说明它并非那些演化后的神道法术,而是真正的上古香火道功法!
辛氏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萧傲笙正要再看,却发现这功法不全,末端参差不弃,像是被谁撕去了大半,破口都已经翻卷发黄了。
他心下惊疑,正要打开最后一卷《诫辛氏子孙书》,忽然听到地下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就连有空间之术为倚仗的祠堂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长明灯“啪”地砸落在地,房梁屋瓦摇摇欲坠,萧傲笙脸色一变,拂袖将四个卷轴都收起,再看了那些灵位一眼,从已经扭曲的房门冲了出去。
整个祠堂所在的空间像被大力揉捏撕扯的画卷一样,天空坍塌,地砖翻飞,萧傲笙背后的房屋地面都在溃散消失,连他飘在最后的一截衣摆也随之化为乌有,看得他不寒而栗。
好在出去比进来的阻力要小,他很快就看到了那扇半开的八角门,可惜身后空间崩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已经到了他脚下。萧傲笙一时不察踏了空,若非及时抓住门槛,恐怕就直接掉进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心念一动,玄微剑颤鸣一声,却没能立刻飞起将主人载出困境。萧傲笙脸色微白,知道是空间崩溃吸走了大量灵气,再加上结界压制,灵力运转变得缓慢,可是那八角门也在迅速消失,眼看就只剩下一个门洞!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去,萧傲笙只觉眼前一花,险险在门洞消失前脱离空间,一时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
“师兄,没事吧?”暮残声松开手,“我从地下出来不见你,幸好有你一路留下的灵力标记,不然……”
说话间,他的目光从萧傲笙身上转向对方背后,适才的门洞已经不见了,若非暮残声刚刚亲手把人拉出来,恐怕连他也要以为这里本是一面普通高墙。
萧傲笙心有余悸地回头,祠堂已经不见形迹,只有那四个卷轴还躺在乾坤袋里,他定了定神,想起刚才那阵来自地下的异动,问道:“下面出什么事了?”
“不慎触动了机关阵法。”暮残声垂下眼,悄然掩住被震裂的虎口,“我在地下发现了辛氏族人的尸骸和一口古井……”
他隐去心魔的存在,先是讲述见闻,再把关于姬幽的部分推测也一并说出,然后叹了口气:“我认为姬幽不仅与辛氏纠葛极深,还同重玄宫关系匪浅,她善用灵傀术,很可能出自千机阁,然而你闭关太久,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少,否则……”
萧傲笙不禁头疼,当年他义愤之下的冲动妄为不仅没能为师父做什么,还平白消磨了整整一千年的光阴,以至于连重玄宫内部的很多事情也不熟悉,如果换了北斗在这里,恐怕在姬幽现身之时就已经暴露,而非多出这些弯弯绕绕。
“正因为北斗少主所知更多,所以姬幽第一个就对他下手。”暮残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边可有找到什么?”
“我找到一个祠堂……”萧傲笙把那四个卷轴拿出来,“没来得及细看,给你。”
暮残声打开第一个卷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所用文字新旧体不一,他顺着萧傲笙指点才找到“姬幽”二字所在,竟然还颇为靠前——姬幽,原籍中天境,斛州姬氏长女,辛氏第四代族长之妻。
斛州位于中天境北部,乃是姬氏宗亲祖籍所在,当年他们起兵征战也是由此而始,在姬氏皇朝一统中天境江山之后,此地一度作为北域重城,后来皇朝倾覆,仍有部分姬氏势力在此负隅顽抗,可惜最终也是回天无力。当御天皇朝建立之后,斛州更是改名济州,抹掉前尘痕迹。
暮残声眸光微冷,心魔的笑声在他脑中响起:“看吧,我可没有骗你。”
闭嘴。他在心底回了一句,加快了翻阅卷轴的速度,按照这上面的记载,昙谷原明是浮梦谷,辛氏在这里传承已久,而姬氏是在一千多年前因为躲避故乡灾祸才迁来,为了跻身浮梦谷与辛氏联姻,暗中勾连势力,一跃成为浮梦谷里第二氏族,开始谋算辛氏的香火道功法,然后……
心魔这一次果然没有说谎。
萧傲笙觉得他面色有异,顿时紧张起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对吗?”
暮残声摇头:“不,是太对了,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神识过人又博闻强记,手里很快拿上最后那卷《诫辛氏子孙书》,却不再急于开启翻阅,而是垂目凝思。
萧傲笙叹气:“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回亡六城的……”
“我知道了。”暮残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摩挲着卷轴,声音很轻,“要回去,其实一点都不难。”
萧傲笙微怔:“什么?”
“姬幽说昙谷有十二城,生死各占六,阴阳两面归于一片天地。”暮残声看向他的眼睛,“可你仔细想想,天行有常,阴阳殊途,所谓的亡六城与生六城从本质上就不可能共存,哪怕是空间之法也不可长久抵御生死法则的冲击,除非将这里作为一个小天地,另设轮回秩序。昙谷出现已有千年,说明这个秩序至少也运行了千年,而这山谷里千年长存的实物不多,能够承载阴阳之力的就更少,比如……”
萧傲笙猛然一惊,他看向玉盒里那颗心脏,想起院子里的千年老槐树:“阴之阵眼是那棵树?!”
“错,它是生之阵眼。”暮残声拿起那玉盒,“槐树聚阴,可它的树心被人心替换,这颗心脏藏于木内生机长存,使本来应该早早枯死的槐树焕发新生,乃是由死转生的特征,应和了我昨晚从辛家宅进入亡六城之事。”
“那么死之阵眼……”萧傲笙这下脑子转得飞快,“辛陆氏的亡魂被无形引力带去一元观,还在神像前见到了姬幽,所以一元观的神像是由生转死之所?!”
“对,老槐树和神像才是通道,南北城门之说是假的,否则早就走漏风声了。”暮残声目光微垂,“然而按照情理来说,这个规则应该只适用于魂灵,我们俩都不符合条件,除非有其他力量干涉了规则运转,比如魔罗优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