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如此莽莽撞撞,慢点!”方来慌忙站起来,拍了拍软垫,一副大管家的姿态。
“公子,外头猎鹰递过来一个木匣子,让我交给你。”赵新年纪不大,十三四岁一少年,话少安静,因老家闹饥荒,方季命方来买过来伺候莫堇。
不等莫堇发话,方来赶紧接过来打开检查,万一有人送个什么暗器过来怎么办,莫公子出个什么事,自己难辞其咎。
莫堇看着方来那紧张的模样,不由地心中暗自感叹,这等忠心护主的仆从真是世间少有,又觉得此人憨厚朴实,既是经猎鹰之手送进来的,又岂能藏有暗器。
谁知道方来打开木匣子后的表情却是奇怪的很,似乎十分地愤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恨恨地冲赵新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猎鹰给你的,让他滚进来……”
赵新看着方来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哆哆嗦嗦道:“我也不认识,就是园门口的那位……我……我……”
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着说着,急的眼泪都掉了几颗。
莫堇伸手欲拿过木匣子一瞧究竟,却被方来灵巧地躲过。
莫堇皱了皱眉,难得地带着一点严厉的语气道:“给我瞧瞧。”
“公子还是不要瞧了,定是哪个下三滥之人使的卑劣手段!”方来愤愤然,将木匣子丢给赵新,续道:“扔了!扔的远远的。”
莫堇起身从赵新手中夺过木匣子,方来伸手欲阻止,被莫堇拂开,方来只好作罢,心脏提到嗓子眼。
莫堇缓缓打开了木匣子,看了看匣子里的东西,脸色陡然一变,却也只是一瞬,面色又恢复如常,遂地又将木匣子交到赵新手中,沉声道:“放到库房里好生收着,毕竟是长辈所赠之物,岂能拂了她一番心意。”
“丢了丢了……”方来忙不迭地朝赵新囔囔道:“公子回来若是看到此物非得活剐了我。”
莫堇朝方来瞪了一眼,方来心下一沉:完了,莫公子也被传染上了刀子眼……
赵新摸着木匣子,缓缓朝库房走去,木匣盖子打开了一条缝,透过满园的灯火,他瞧见里边摆着一只碧玉桃子,还是两瓣,波光潋滟,盈盈透亮,一看就是上好的玉,这是好东西哇,可这管家为何如此愤怒,不识货,还有病,肯定有病。
待赵新离开后,莫堇又坐回椅子上,手里还是那本书,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方来可就沉不住气了,他凑过来低声问:“公子可知道是谁干的?”
莫堇定定地瞧著书本,一双眸子沉如深潭,淡淡道:“是谁很重要吗。”
方来扫了一眼那书,不知道那句话是否该说不该说,踌躇半天,道:“公子,书拿倒了……”
莫堇双睫微微抖动了一下,拿著书本的手松了松,却依然镇定道:“看习惯了倒着看也无妨。”
明明就是强词夺理,偏偏还硬撑。
方来瘪了瘪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将藤椅靠背上的披风拢在莫堇的肩头。
园门口猎鹰朝方来招了招手,莫堇垂首盯著书本,毫无察觉。
方来悄然退下,随着猎鹰朝外边走去。
莫堇将书页中那朵已然干枯的梅花拿了出来,再瞅着方来新放进去的那朵,不过短短几日,好花不常开,好梦却易醒。
“公子!你瞧瞧谁来了?”方来满面春风似得快步走到莫堇跟前,脸上覆着薄汗。
莫堇默默合上书页,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扉页,轻声道:“谁来了。”
“莫哥哥!”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
“小少爷!”又一声低哑慈爱的声音。
莫堇身躯一震,这熟悉的声音……
猛然一抬头,婆婆牵着蒙拓站在一棵梅树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清风拂过她如雪的鬓发。
“莫哥哥!”蒙拓挣开婆婆的手,不管不顾地扑到莫堇怀里,眼泪鼻涕一起流,都蹭到莫堇衣襟上,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可想你了,你去哪里了……”
莫堇被这热情的孩子感动的一脸不知所措,他挪动着僵直的身子,柔声道:“是哥哥不好。”
“喂,小鬼,你别把我家公子撞坏了,你看看你这一脸鼻涕!”方来一边嫌弃一边掏出帕子给莫堇抹掉衣襟上的鼻涕眼泪。
“我就要!我的莫哥哥怎么成了你家的了,你想的美!”蒙拓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倒变本加厉地坐到莫堇腿上,朝着方来吐舌头,方来表示很无奈。
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赵新匆匆搬来一把椅子,上边还贴心地垫着软垫。
莫堇将蒙拓松了松,温声道:“婆婆……”
“喂,我带你去好吃的如何?让婆婆和公子好好说说话。”方来蹲下身,一脸讨好道。
蒙拓鼻孔里发出一声哼,表示不买账。
婆婆拍了拍他的脑袋,给他一个眼色,道:“蒙拓,听话。”
纵然心中有十二万个不乐意,但婆婆的话不可不听,沮丧着从莫堇身上磨磨蹭蹭地挪了下来,又不甘心地问:“明天跟我玩啊。”
莫堇苦笑一声,心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粘人。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莫堇摸摸他红扑扑的脸道:“好好好……”
“拉钩,盖章!”蒙拓伸出手,竖起大拇指。
“喂,你多大了,真幼稚。”方来哭笑不得。
“要你管!”蒙拓朝方来瞪了一眼,方来心下一凉,又来了个瞪自己的。
莫堇眸光陡然一闪,眼前浮现出十年前的画面,那个身着华服的小哥哥非要跟自己拉钩定誓言,以后岁岁年年在一起。
“莫哥哥!”蒙拓见心不在焉的莫堇,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好,拉钩。”莫堇缓过神来,伸出手指郑重其事地与蒙拓拉了拉勾。
蒙拓一脸满足地搓搓手,欢天喜地地拖着方来要走,方来一脸诧异,怎地,突然这么懂事了,倒主动拉自己走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园子,婆婆拉过莫堇冰凉的手,怔怔看着莫堇苍白的脸,怜惜道:“小少爷,你的病愈发严重了……”
“婆婆……”莫堇听着婆婆的话,一阵止不住的眼泪排山倒海般的流了出来。
婆婆瞅着泪眼婆娑的莫堇,心下一慌,赶紧站起身来,搂着莫堇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轻声哄着他,安抚他,就像莫堇小时候一般,道:“堇儿不怕,有婆婆呢,有什么委屈都告诉婆婆,好不好。”
“婆婆……我……我现在不想死……”莫堇垂首,轻轻在婆婆手臂上蹭了蹭,又道:“可我时间不多了,我不知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你舍不得方公子?”婆婆叹了口气,又难过又心疼地替他抹了抹眼泪。
“嗯。”莫堇将头深深地埋进婆婆臂弯中,声音几不可闻。
“婆婆都知道啦,不必藏藏掖掖不好意思。”
“婆婆如何得知……”莫堇露出半边脸,有些诧异。
“傻孩子。”婆婆笑了笑道:“婆婆给你带来一个好东西,你可要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温馨又心酸的一章吧。
谢谢观看^_^
第67章 上了贼船
莫堇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婆婆给他带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满心欢喜。
婆婆笑着将莫堇扶正了,温和地看着他,替他擦干泪痕,朝着围墙外边唤了一声:“淄魍。”
一阵山风掠过,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惊起几只飞鸟。
一条黝黑发亮的大蟒蛇吐着猩红的舌头窜到莫堇面前,压断了几株梅树枝桠。
“淄魍。”莫堇又惊又喜。
淄魍圆圆黑黑的眼珠子深深沉沉地盯着他,不等莫堇反应过来,淄魍便伸出尾巴将莫堇卷到跟前,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莫堇的脸颊,莫堇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柔声道:“你还好吗。”
淄魍似乎有些困恹恹的,一双深深的黑眸子已然没了从前一般灵动,浑身也是软塌塌的。
大约见着几年未见的主人,淄魍兴奋异常,强打着精神卷起莫堇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四平八稳,毫不颠簸,莫堇搂着它的脖子,有点晕,淄魍温温柔柔地将他放下,蜷曲成一团,终究是过于疲倦,便昏沉睡去。
“婆婆,淄魍离开灵山太久,又失了淄魅,情况不佳……”莫堇蹲下身来看着淄魍,心疼地抚了抚它的脑袋,淄魍也不动弹,明明已是春季,气候回暖,淄魍却似冬眠了般,而它在灵山从未冬眠过。
这淄魍不是普通的蛇,年纪也大了,一直在灵山从未离开过,如今突然离开灵山如此之久,又失了同伴,这些变故莫说是条蛇,便是个人大抵也是难以割舍。
婆婆拿起拐杖颤巍巍地走来,垂下眼,从袖间掏出一块锦布递给莫堇,道:“堇儿放宽心,淄魍这样只是暂时的,你且看看这个。”
莫堇微微侧目接过,这锦布甚是熟悉,白如雪,上边却沾满了血迹,颜色已泛紫黑,这不是方季的半边衣袖子吗。
这血分明是自己的。
莫堇心中了然。
婆婆弯腰拿过那半截衣袖子,笑盈盈道:“就是此物才将淄魍从余家村后山招过来的,方公子怕你一个人在此处孤单,便将我们都接来陪你。”言罢,婆婆轻轻拉起莫堇回到座椅上,伸出手覆在莫堇冰凉的手上,无比欣慰道:“方公子待你是极好的,婆婆也放心。”
莫堇闻言有些羞,脸唰地一下便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微垂着首,心下却百转千回,自己一直以为方季粗枝大叶的,不曾想也有细致的时候,那日淄魍认出了白玉面具,他原本以为方季不明缘由,莫堇也未想告知他,不料想他却瞧出了端倪。
“婆婆,倘若阿季的家人……族人反对……”莫堇有些怅然失落,平日里他总是那么淡淡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可在婆婆面前,他便露出了他所有的怯懦,几乎是无可控的。
婆婆拿着拐杖在他面前敲了敲,一脸肃然,道:“堇儿切勿妄自菲薄,若论身份,你与他原本几十年前同宗同脉,即是那方如梦来到你跟前也不要怕!婆婆替你做主!”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容撼动。
莫堇赧着脸,眸中隐有担忧,嗫嚅着:“婆婆,我……我现在很担心他……”
声音在夜色中飘远。
同在夜色下,方季抱着双膝坐在船头,寒风割面,天水相接,一片幽暗。
货船已在江面上行驶了一天一夜,一路顺风顺水,看来自己母亲使了不少银子,眼看着路途越来越遥远,怎能令人不心焦。
方季紧紧皱起了眉,一抹哀愁隐没在这茫茫江面上,他凝目远方,柔情似火,烫了心窝,却又捉摸不住。
“小少爷,夜凉风大,你身上有伤,回仓里歇着,听话。”刘氏将搭在手臂上的狐裘拢在方季肩上。
方季只是睨了一眼,将狐裘卸下,还与刘氏,淡淡道:“我不喜黑。”
刘氏愣了愣神,看他半晌,兀自笑了笑,道:“据我所知,那莫公子可也是喜黑色衣物,也不曾见的小少爷有半点嫌恶。”
“你……”方季被这突兀的一句噎得无话可说,他有些气恼,措词再三,道:“有人是心黑,阿堇不是!”
江风吹灭了灯笼内的一盏烛火,光线又暗了暗,方季的的身影投在甲板上,一颤一颤的。
刘氏微微一笑,声音缓缓道:“那么请问小少爷何为心黑。”
方季神色有些疲惫,许久才声音暗哑道:“诛杀手无寸铁之人,连稚子也不放过……还要如何……”
刘氏叹了口气,一脸哀然,“王权争斗,历来尸骨累累。”
“稚子何辜!百姓何辜!如此暴虐,他日登上帝位,也不过是个昏君!于国于民皆是祸害!”方季如同野兽般盯着刘氏,一字一顿从齿缝中迸出,声音带着愤怒和悲伤,狠狠砸在刘氏耳畔。
一个浪头翻滚而来,船体荡了一下,刘氏一时站不稳,身形摇晃,可不知为何,方季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
刘氏惊魂未定,稍稍理了理思绪,道:“如果那个君王是小少爷……”
“绝无可能!”方季掷了掷衣袖,打断她的话,“我岂能同她一般用这种残忍又卑劣的手段!”
“小少爷,有时候你所见之事并非一定是真实的,你那两位小舅舅他们并非你外祖父之子,周氏心存歹念你可知道?老爷是周氏娘家之人在半道上……”刘氏啜泣着,后半截话被江水吞噬。
“那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他们又有何错!”方季不依不饶。
“他们错在心存贪念,明知不妥,却依旧涉险。”
“他们只不过是生活所迫,何以致死?”
“他们若不死,一旦事情泄漏,死的可是整个方氏一族,方氏一族好几百口人,小少爷,你难道……愿意看他们死吗?”
方季哑然。
这明明是他母亲一人所为,为何牵扯那么多无辜之人?无论亲疏,皆是人命!
“莫公子屠了莫氏一百余人口,小少爷,你如何说?”刘氏拢了拢披风,将狐裘抱紧在怀。
“你休要挑拨离间,我信他。”方季冷笑。
“可这是事实,如若不信,你可问他,方知真伪,小少爷莫不是憎恨你母亲,便觉她所做之事皆不可原谅,而莫公子是你心上人,便替他遮掩,这又如何公平?”
“你也知公平二字?你敬重我母亲,所以她做任何事,你都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同样,我信阿堇,又有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