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折戟,风霜摧人。
将军回过神来,他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疑惑与不甘,那一瞬间眼中风起云涌,尽在心魔掌控中。
张泉迟疑了一下:“将军……”
“这里不好吗?”将军反问。
张泉点头,又赶紧摇头。
“是不好,不仅偏远还贫寒,每天吃风刀子,过的是苦日子,更没什么乐趣。”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之下,王城就繁华多了,十里长街市井琳琅,大公子小姑娘都穿绸戴花,见了就觉美……若是等到逢年过节,嘿,光是灯火都能把你眼睛晃瞎。”
张泉忍不住想象那样的盛景,可呼呼寒风把他拉回了现实,瑟了下脖子。
“那么美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刀拼剑砍打下来的,现在我们却在这样的地方吹冷风,只有做梦才能回到那里……你说,谁能甘心,谁能不怨恨呢?”将军亲手给他系着披风带子,动作很慢,声音也很轻,“我走的时候在心里发过誓,早晚会带着我的兵回到那个地方,让对不起我的人后悔。”
张泉打了个激灵,却觉得血液都不禁沸腾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那将军……”
“来这里第一年我想着怎么招兵买马,第二年我想着怎么走私盐铁,到了第三年……”将军说得越来越慢,“第三年有外族流寇侵袭这里,我率兵把他们赶尽杀绝,回头就有城里的老百姓来送水粮和御寒衣物。”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我除了是个将军,还是个从军吃饷守一方百姓的兵。”
张泉欲言又止。
“朝廷有人对不起我,老子怨恨他们理所当然,若有机会拿他狗头下酒也是痛快,但是……”将军闭了闭眼,“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兵,让他们一生为国却成了贼人;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百姓,让他们不仅苦于生计还要毁于战火。”
张泉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可是现在这样,您就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得对,这个问题老夫也想了很多年,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些岁月,到了如今这把年纪才明白……老天爷本不公,人世本不平。”将军浑浊的眼里亮起了光,“既然如此,我还计较什么得失公平?争来争去,不过赢了一筹又输一筹,还不如坚守本心,做好我生而为将该做的事情。”
张泉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呐呐问出一句:“您就……没有心愿吗?”
“心愿……”将军转头凝望着远处的大雪山,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算命的,她说……”
——“将军一生征战,虽是保家卫国,到底是杀业太重,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投为畜生偿还罪孽,您可曾后悔?”
在他当年离开王城的前夜,于十字街头遇到摆摊卜卦的白衣女子,她头戴幕篱看不清面貌,他却总觉得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后悔吗?当然不会,但人生在世,总会疲累。
顿了顿,将军的声音随风传来:“如果可以,我只想……隔世之后,愿不为人。”
张泉屏住呼吸,紧接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随着这句话一并袭来的,还有一把长戟。
年迈的将军宝刀未老,长戟在掌中抡转,戟尖在电光火石间无声倒回,刺入了“张泉”胸膛。
“好玩吗?”将军的眼里泄露出一线红光,他本来有些枯瘦的身形拉长变幻,最终化成了白发血眸的妖狐模样。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心魔幻境之内无虚实之分,念想便是化形,其五感俱全、六欲皆在,分不清是梦非梦,故而琴遗音纵横此道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自己摄入其中的魂魄毫无预兆地破了梦。
难不成是自己睡了这千年,境界退步了?
他不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妖狐,欢喜极了,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旖旎的味道:“当然好玩,你啊……太好玩了。”
暮残声冷哼一声,手中发力一震,“张泉”的身体顿时破碎开来,转眼化为飞灰。
耳中只有一句低喃余音:“我会再来找你玩的,别早死了。”
一刹那,这片冰雪城楼和远方高山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头顶穹空皓月飞逝,万里长天都化为苍白颜色从上方倾落,一瞬间满目皆盲。
暮残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注:婆娑天,指婆娑世界,即佛教所言的释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又由于此世界的众生安于十恶不肯出离,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又称"堪忍世界",如今谓之现实世界。 注2:徐胜治《灵山》(钟离权答梅振衣 他化自在天) 没错,前世记忆里给将军算命的女人就是净思,也就是说她在上辈子就看中大狐狸,打算收他为徒,原因请静待下文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尘烟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和风温煦地拂过地面,轻轻打在他的身上。暮残声睁开眼,四肢微微用力便要站了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又险些趴了回去。
苦经一番天定劫后又挨三道紫霄雷,暮残声这条命算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如今虽劫后余生,到底是伤重。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尾巴,那七条狐尾生得毛丰骨长,拖在身后煞是好看,可是当他沉下妖力探视体内,发现四肢百骸的外伤虽无大碍,经脉和内府却被雷霆所伤,现在仍有劫雷之气纠缠其中。也不知是祸是福,这劫雷之气一面刺激经脉损伤处再生,一面又让这伤势恢复得缓慢,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锻体过程,若能熬到最后固然能让体魄更佳,可是这过程也苦不堪言。
暮残声拧眉又松开,转头张望四周,入目皆是满目疮痍,那雷池早被天劫破坏,流水也渗入那些被劈开的沟渠中,半点也不见端倪了。
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暮残声脑中隐隐作痛,昨夜那场怪诞奇诡的梦境将他元神摄入,最后虽然破梦而出,却也损了元神,而这恢复起来却比形体更加棘手。
若叫我知道你是谁……
寒意在眼中一闪即逝,暮残声便将心气平复下去,再看了一眼周遭,然后迈开足爪远离此地。
万鸦谷极凶大恶,外人不敢擅入,修行者在负伤之际也不会选择这里落脚,以免节外生枝。昨夜一场惊天雷劫之下,万邪退避不敢出世,现在还蛰伏于洞穴中,等待夜幕降临再出来活动,按理说暮残声应该借这个时机赶在落日之前离开山谷,可是他掉头而行,直奔山谷深处。
那里有一道既宽且长的山沟。
这条山沟贯穿了大半个万鸦谷,周遭寸草不生,唯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偶尔从上空飞落,啄食其中陈年积腐的尸骸。浓重的煞气伴随着死气纠缠相生,聚而不散,几乎凝成如有实质的阴灵恶相,化为山谷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
暮残声在山沟边缘停住,他面前有半块残破的石碑,上头的文字大半都风化模糊,只有最下方的“虎翼军”三字还依稀可辨。
他见了这三个字,便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悲恸与愤怒,一如昨夜那场怪梦里对着伤兵营下达绝令后,回首时无声泪流的年轻将军。
那个带他入梦的人说,这是他的前世。
修行者相信转世重生之说,暮残声也不例外,他曾经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造孽太多,不然这一生怎么会难得安宁,然而这想法总是自嘲的调侃,从未有过深思。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
暮残声抖了抖耳朵,狐身化为人形,他咬破食指凌空虚写,灵符顷刻成型,只见那血色的咒文波动了几下后便如涟漪在空中荡开,从中露出姬轻澜的面容。
红衣男子的眉眼艳丽依旧,他见了暮残声便生欢喜,微笑道:“看你的模样已是渡过天定劫,从此修成七尾境界,当是……”
“你是故意的。”暮残声打断了他,“你故意引我来此,用天劫之力劈开了雷池封印,放出下面那个不知名的……魔物!”
姬轻澜眉头微蹙,讶异道:“雷池下有魔物?这……不是说自千年前破魔战后,魔族死伤大半,剩下都被赶回归墟地界不见天日了吗?人间当不可能还有魔物存活,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该是被封印而已呀。”
他的神情语气似无一作假,可暮残声已经不会再信他了。
“二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你帮助我救下冉娘的魂魄,令我干涉了天选明主的人考关卡,与御氏皇朝结下大因果,而你抽身离去;如今我提前出关,你却能在第二日便用灵符找上我,还送来渡劫地点的推算,只能说明你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而且早已算准我渡劫的时间;现在我如你所愿于万鸦谷渡劫,却误打误撞破开了雷池封印,为下面的魔物做了一回该被天打雷劈的靶子,而他报以桃李让我梦忆前世……之间种种,难道你要告诉我,这都是巧合?”
姬轻澜叹了口气:“我对你绝无恶意。”
“但你对我有所图谋。”暮残声透过幻影看过来,“姬道友,我只是一只未成正果的妖修,有什么值得你们如此费心力?”
“我们?”姬轻澜挑起眉,“此话何从说起?”
暮残声冷笑一声:“你认识我师尊,不是吗?”
他被关在灵涯洞的事情只有净思知道,以地法师的能耐,无人能从她的结界里窥得端倪;此外,雷池之下有被封印的魔族,纵然瞒过五境四族的耳目,也不可能连三宝师也不知情,姬轻澜有可能从别处查到这里的消息,但是在封印破除、魔族脱困之后,灵族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派人前来查看,除非他们的行动中途有变。
最让暮残声怀疑的,是昨晚那魔物施展的入梦之法,与姬轻澜有异曲同工之妙,隐隐可窥见两者的联系。
姬轻澜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
他知道自己行动急迫,而不管什么时候的暮残声都不是空有武力的蠢货,一次还好,第二次必定会露出马脚。
可他没想到暮残声连净思也怀疑,只能说明这对师徒的关系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微妙,放在平时他很乐意看这两人师徒破裂,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年几次,姬轻澜重新挂起了笑容:“你想知道灵族为什么没有及时赶来吗?”
暮残声眯起眼,只听他继续道:“因为……他们都去了天净沙,迎接上神出关,三宝师也齐聚于此。”
天净沙是灵族圣地,据说其中有真神坐镇,天法师常念久居其中侍奉神明,从那里传下的神谕,就是五境四族至高无上的法令。
暮残声没去过天净沙,自然也没见过上神,然而这两处时间重合得如此巧妙,不得不让他心头咯噔。
“雷池下的魔物,乃是上神亲自封印,他一日不出世,上神就不会出关,大概……五境破魔令,很快就会被送到你手上,四族将倾力暗中追杀此魔。”姬轻澜道,“我可是,为了帮你求一个前程啊。”
“什么意思?”
姬轻澜反问:“你知道‘玄罗五印’吗?”
自天地分离,玄罗以五行之力造化五境,其本源精髓被神明收拢,铸成中天麒麟、东沧青龙、南荒朱雀、西绝白虎和北极玄武等五道法印,分别对应五境,象征着这一方天地最玄妙的力量源泉,也代表了此境至高的地位。
二百八十年前,御天皇朝开国天子御斯年通过了考验,获得中天麒麟印传承,如今皇朝气数将近,若御氏无后人再能取得麒麟印认可,此物便要重归灵族代为掌管;其他四印之中,东沧青龙印有凤氏人修世代传承,北极玄武印归属灵族司天阁,西绝和南荒两境的法印却还空落无主。
“我不在乎那个魔物,因为他注定是要死在上神手中的,但是……他对灵族意义重大,如今逃出囹圄必然牵连甚广,灵族为此下了血本——若有人能擒下此魔,便入天净沙接受法印传承。”姬轻澜抬起眼,“暮残声,你是西绝妖族,难道对白虎印没有分毫想法吗?”
出身卑微,命途多舛,谁不想一步登天?
暮残声垂下眼,双手慢慢紧握:“我若成为白虎掌印者,对你有什么好处?”
姬轻澜的笑容微冷:“那得你走到那一步,才有资格知道,否则现在说了也没有意义。”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暮残声话音刚落,便挥手拂散符文,姬轻澜的面容消失在阴沉的天幕下,只留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沉在暮残声眼底。
“白虎印……”暮残声喃念了两遍,眼中却没有姬轻澜意料的激动,只有一片冷光。
手指搓动两下,他本想联系净思,可是符文画到一半又停住。
暮残声有很多话想问她,比如姬轻澜到底是什么人,比如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比如这个古怪的交易背后有没有净思的想法,比如……昨夜梦里为将军卜卦的白衣女人,究竟是不是她?
如果是,净思就该在前世就认识自己,那么当他转世为妖狐后与净思的相遇,就不是一场因缘初见,而该是精心策划的重逢。
若真如此,他这些年经历的种种,究竟是顺其自然,还是按照他人编写好的戏本在一幕幕上演呢?
暮残声难得迷茫了。
身在局中是为棋子,曲直黑白尽在他人之手,而自己随时可能被放弃或者翻盘。
指腹寸寸抹过石碑残痕,暮残声回头看向那道似乎深不见底的山沟,感到有一种寒意从背脊窜起,直入天灵,叫人头皮发麻。